明儒學案·諸儒學案中·文定張甬川先生邦奇
張邦奇字常甫,号甬川,浙之鄞人也。弘治中舉進士高第,改庶吉士,授翰林簡讨。逆瑾竊政,先生著《張鶱乘槎賦》,以瑾喻西域,鶱喻附瑾者。乞便地以養親,出為湖廣提學副使。尋乞緻仕。嘉靖初,起提學,曆四川、福建,召還,為春坊庶子,國子祭酒,南吏部右侍郎。丁外艱,終喪,起吏部右侍郎,轉左。時太宰汪鋐與霍兀厓相讦,先生以和衷解之,不得,因不欲居要地,乃徙翰林學士,掌院事。又加太子賓客,掌詹事府事。陞禮部尚書。以母老,上書乞骸骨,弗允。改南京吏部,以便養。又改南兵部而卒,甲辰歲也。年六十一。贈太子太保,谥文定。
陽明贈先生序雲:“古之君子,有所不知,而後能知;後之君子,惟無所不知,是以容有不知也。”則先生當日固汎濫於詞章之學者也。後來知為己之功,以涵養為事,其受陽明之益多矣。謂載道之文,始於六畫,大備於周、程、朱子之書,莫非是道之生生而不已也。由博文之學,将溯流而求源,舍周、程、朱子之書,焉适哉?今之為異論者,直欲糟粕《六經》,屏程、朱諸子之說,置而不用,猶欲其通而窒之竅也。所謂異論者,指陽明而言也。夫窮經者,窮其理也,世人之窮經,守一先生之言,未嘗會通之以理,則所窮者一先生之言耳。因陽明於一先生之言,有所出入,便謂其糟粕《六經》,不亦冤乎?此先生為時論所陷也。
語要
凡物交於前,有所溺之謂放,無所溺而弗之省也。滞其情於物焉之謂放,無所滞,屍居[忄榻]如也,而不知其所如之謂放。心放矣,孰求之?曰心求之。心求之者,非人有二心,心有二用也。夫心至明而至剛,固足以自求自複,而不假乎其他也。求放心者,非有所索而取之也,察之而已矣;非有所追而獲之也,斂之而已矣;於其[忄榻]然不自知者,惕然自省之而已矣。於是收斂於至密之地,而兢畏以持之,不使一毫外物得容乎其中,是之謂一而不二。孰非其至明至剛,自求而自複哉?《易》曰:“不遠複。”孔子以顔子當之,曰:“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也。”明剛之至也。故夫不精則不免於放,不一則不免於放,而莊周乃曰:“罔象可以得之。”夫罔象所以失之耳!(《求放心說》)
《大學》言心,以無所忿喜憂懼,謂之正。《中庸》言性,以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此心法也。心之發動者,意也;視聽飲食者,身也。正心之功,非屬於意,非屬於身者也。事物未交,恂栗而已,凝然中居而萬誘不敢幹也。忿喜憂懼,一無所有,而吾心之本體翼如也。《易》曰“艮其背”,曰“介于石”,曰“寂然不動”,曰“退藏于密”,皆心之義也。後之儒者,以靜歸佛,以虛歸老,譬則舉家珍而委之地也;言及靜虛,則以為疑於老、佛而避之,譬則家珍為人所竊,欲複之而以為嫌於盜也,瞬目而不敢一盻。豈不悲乎?
吾何敢言知乎哉?至神者天也,至明者人也,至微者心也,吾皆未得而知之。夫天之道,明善天下而無視,聰善天下而無聽,是故天之道微顯而闡幽。非微顯而闡幽也,天於天下,無顯無幽也。有聲天聞之矣,無聲天聞之矣,有形天見之矣,無形天見之矣,其何顯微之間之有?人之限於耳目者?自其所不見聞,而謂之幽,天惡其若此也?故從而闡之而微之,斯其損益盈虛之理也。何謂至明者人?曰其以耳目見聞者,愚人也。達者之見聞,則同乎天矣。是故是非善惡,愚者疑而達者覺矣,覺者辨而疑者釋矣,疑者釋而天下皆覺矣。是故天下之事,久而無不定。何謂至微者心?曰慮萌乎中,非至精者弗察也,弗察則不能知吾心,不能知吾心則不能知人,不能知人則不能知天。不知天則不知所以畏天,不知人則不知所以畏人,不知心則不知所以畏心。心吾之心也,而畏之猶未也,況又不知所以畏,吾何敢不知乎哉?顔氏之子,有不善未嘗不知,其自知若是之明也。唯孔子知之,曰:“其心三月不違仁。”其知人若是之微也。古之君子,曷為其無不知?若此知遠之近也,知風之自也,知微之顯也,是知之始也。及其至也,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答陽明》)
《中庸》一書,子思反複推明,許多道理,隻說得“不知不愠”四字。觀其由“尚絅之心”,推而至於“無聲無臭”可見矣。而其要隻在乎時習而不已,便可到純亦不已,至誠無息事也。
宋儒苦仁之難識,悉錄《論語》所言仁者,時誦而思之。然或以公言仁,或以愛言仁,或以覺言仁,雖各見其一隅,亦足以互相發也。孝弟為仁之本,孝弟立而仁道自生,蓋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一以貫之者也。且以公言之,父母兄弟之間,或不免於形骸之隔,甚則至於好貨财私妻子,則至近且不能公,而況能擴其民胞物與之心乎?以愛言之,父母兄弟之間,或未能緻其親愛之情,甚則至於一言不合,怨怼生焉,則至近且不能愛,而況能以一身體天下之休戚乎?以覺言之,父母兄弟之間,或未能盡其察識之心,甚則至於私欲固蔽,如槁木頑石,疴癢疾痛,漠然若不相關,而況能於天下之怨愁呻吟之聲,感之即應,觸之即動乎?是為仁之根,不能立於至近之地,其道何由而充大也?物理自然,人不得以一毫私智,容乎其間。《易》曰“易簡”,《中庸》曰“笃恭”,周子曰“誠無為”,皆是此意。象山雲:“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私智是也。
行者,酬酢克中人心,行将去,更無違拂之謂,然不可求之於人,但當反之於己。言行者,君子立世之樞機也。一言或不忠信,便起人疑,一行或不笃敬,便起人慢,疑我慢我,怎生行得去?蓋人之見信,由我之自信也,人之見敬,由我之自敬也,行有不得者,皆當反求諸己而已矣。
人之心志,得於天者,本自精明,本自純粹,何有疚病?但鄙詐之念一萌,即乖戾之私戕其和粹之氣,便有疚病。既有疚病,則必歉焉而不自安,恧焉而畏人知,便是有惡於志。
天地之間,雨暘寒燠,少乖於度,則災沴見;人之身,榮衛脈理,少失其平,則疾疢作。是故剛柔緩急或過而行必疚焉,寬猛弛張稍愆而物必病焉。夫是以有執中之允,而後有協和之積,故曰:“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夫所謂達道者,萬化不中不行,萬物不中不生,萬事不中不成。禮不立則樂不興,《易》之道可一言而盡也,中焉止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