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甘泉學案·侍郎何吉陽先生遷
何遷字益之,号吉陽,江西德安人。嘉靖辛醜進士,除戶部主事,曆官至南刑部侍郎。萬曆甲戌卒,年七十四。先生從學於甘泉。京師靈濟之會久虛,先生入,倡同志複之。先生之學,以知止為要。止者,此心感應之幾,其明不假思,而其則不可亂。非止,則退藏不密,藏不密,則真幾不生,天則不見。此與江右主靜歸寂之旨,大略相同。湛門多講研幾,而先生以止為幾,更無走作也。其疏通陽明之學,謂“舍言行而别求一心,外功力而專任本體,皆非王門種子。”亦中流之一壺也。張鹵疏先生撫江右不滿人望,惜哉!
論學語
予往在京師,與巾石呂先生遊,先生言時時不與逆也。則歎曰:“聖人之學,無聲無臭,幾於心,而天地之化備,其斯以為統乎?學者不察于統,而铢兩尺寸焉,索之思慮臆見之間,卒之破裂膠固,支離而不可幾也。則有厭苦其所操切,而思一托於空虛混合之區,以為默識之學,二氏由之,往往藉此而後能得之也。嗟乎!假令孔子之門,其言渾淪變化,所持以為統者,不可神明其德也,而藉於此,豈所以為聖人之學哉?孔氏殁而默識之學亡,而二氏之說,因以糟粕贅疣乎我也,乃自古而憂之矣!”亡何,先生移南司成以去,而予亦去之濂溪白鹿之墟。踰年,與先生再遊於新泉之上,乃得所為《心統圖》指示之,複歎曰:“昔者奇耦之數,天地實為之,而無聲無臭之體備矣。伏羲始作八卦,固将以冒此也,而非以明象也。然世之丘索之徒,業既失之,其後拟續漸繁,離去宗本,而洗心之義□於《詩經》,於是周子憂之而無極之說出焉。此其意豈以間於孔子哉?二五萬殊之列,象數之化也,要其所指,則舉無以發太極之義,而原極以着無之精,是所述於無聲無臭者,達乎天地人物未形之初,而不離於天地人物有形之後,所以推一本之撰,而盡立象設卦之情,其無以易此矣。周子而後,一本之義離,而孔氏之旨複,二五萬殊之感,又将以思慮臆見乘之,而莫知返者。由予所聞,於今蔽乎?無以發之也。”茲先生之所以憂,而《圖》之所以作欤?先生之《圖》,其數準乎天地,其象通乎伏羲,其指取乎周子,其於四時四德變合生成之際赜矣!而其微一約于統焉。統也者,道之體也,無聲無臭,貫乎天地人物之中,而不能遺者也。伏羲居中之蘊,而周子所舉於無之謂也。故觀天地於聲臭之外,則靈蠢賢愚莫非成性,不以形骸貴賤而異;觀人心於聲臭之外,則剛柔善惡莫非天理,不以耳目好惡而殊。此其統,非通天地人物于一本者,孰能知之?而可思慮臆見與焉乎哉!彼起念于形骸耳目之辨,而執之以為決擇防檢之端,則有不得以思慮臆見竭其才,而甘心於空虛混合之所必易者。夫思慮臆見之不可以為道也久矣,而空虛混合之說,又自逆其感通之源而淪滅之,其為失也均以是。知先生之命於統,因器以彰道,本天以知人,合虛實隐顯而一之,其以發其一本之義也,亦可以深長思也已。予觀孔氏之門,所稱性命之指,必曰無聲無臭,而其學則於默識幾之。蓋其即神明之禮,不一蔽於思慮臆見之思,而感應往來,殊塗百慮,循其明覺而時出之,莫不各有天然不易之則,而其剛柔善惡之萌,與習俱化,自無複離合妨礙於其中者,此其所識。聲臭俱亡,實無一事,而天地之化不能違焉。故曰天地萬物一氣也,象數性命一形也,剛柔中和一性也,晝夜始終一故也。然則先生之所謂統者由是,以幾之庶其可求也乎?雖然先生之言赜而微,學者既知思慮臆見不可達於統,而或於所謂統者,又且兢兢焉變合生成之際,無以心悟先生之意而通其微,将使糟粕贅疣,複足以為斯言病,固又先生之所憂也。(《心統圖說序》)
自釋氏出,儒者襲之,相率以虛為知,而卒無以體物,弊亦久矣。近代緻知格物之學複明,學者類知求諸應感之機,以順性命而成化育,於是天聰明之蘊,庶幾為天下利,而空寂窠臼,若将推而易之。由孟轲氏以來,未有臻斯旨者,蓋孔門遺意也。此義既明,誦說漸廣,世之學者乃或不能究其微,而高明之士又益過之,承接依稀之見,自信當下,侈然以為流行,而反之天則,往往疏漏粗浮,将使明明德於天下之學,又複一晦,而彼空寂者流反得以其所獨至者掩之。此豈緻知格物本旨哉!予嘗遡而求之,道有本末,學有先後,《大學》教人,以知止為先,而後定靜安慮由之。知止而後能定靜安慮者,緻知以格物也;定靜安慮而後能得者,物格而後知至也。是故知止之義,雖高明之士,有不能舍之以徑趨者,甚哉!聖人為學者慮,至深遠也。止者,此心應感之幾,其明不假思,而其則不可亂,善而無善,所謂至善也。有所不止焉,思以亂之,非其本體也。是故聖人亟指之,而欲以其知及之,信其本無不止之體,而究其有所不止之由,即應感之間,察流行之主,使所謂不思而明、有則而不可亂者,卓然見於澄汰廓清之餘,而立于齊莊凝聚之地,是則知止之義,蓋緻知格物者所必先,而聖人之所為亟指也。由是而定靜安慮,其為消融長裕,雖甚敦笃精密,思以效與能之才而不可廢。然非知止,抑孰從而竭之?蓋不知止則其思不一,其思不一則其主不藏,其主不藏則其幾不生,其幾不生則其則不見,如是而曰定靜安慮,皆誣而已。學焉而不得其旨,其流未有不至於漫焉以自誣者。夫以梏亡反覆之體,侈然於應感之間,而欲責其當下流行之幾,以充緻知格物之量,是索照于塵鑑,而計溝浍之必江河也,惡可得哉?彼高明之士苟能反身而絜比之,亦可自悟矣。(《贈滄守胡子序》)
陽明之學,要於心悟,而取撰于緻知,将以探言行所本,闢夫滞見聞而習度數者之非,而究其知出於自然,亦以信其所不息,而擴其所必燭。彼舍言行而别求一心,與夫外功力而任本體,皆非其旨也。嗣後一傳百訛,師心即聖,不假學力,内馳見於玄漠,而外逃失於躬行,後生不察,遂謂言行不必根心,而聖人之學,不足達於用,由是繼之以畔。夫良知曰緻,蓋必舉其靈晰圓神出于自然者,恍然澄定於廓清凝聚之餘,而日見其參立於前,而後養以長裕,漸以銷融,使其精微中庸,皆将畢於竭才,以幾渾合。如是則所謂心悟者,非百倍其功不可入,而至于長裕銷融,固未嘗忘所有事也,此豈無假於學哉!(《龍岡摘稿序》)
理一而分殊,知先後者其庶乎!知止,始條理也。立主宰以統流行,非遺外也,先立乎其大者爾。定靜安慮,終條理也。流行中精此主宰,非離根也,緻其用焉爾。儱侗似理一,防檢似分殊,遠矣哉!然則奈何?曰:由知止焉,精之而已矣。
知者行之主,行者知之用。良知良能,其體一也;緻知格物,其工夫亦一也。學者能使其明覺之幾歸於精實,則知行一矣。虛見非知也,襲義非行也,二之故也。二之者,離其體之謂也,故立本以利其用,君子務焉。成己即能成物,非推也,《傳》有之:“有諸己而後求人,無諸己而後非人。”奈何曰“道有本末,學有先後”?始也盡其性而物體焉,所以道之也。既也察諸物而性盡焉,所以齊之也。齊而不道,謂之無本,霸術是已;道而不齊,謂之遺末,二氏是已。有始有卒,聖學其幾矣乎?
周一己之善,仁欤?贊一世之化,知欤?天地萬物,有根竅焉,往古來今,有宗統焉。君子中天下,定四海,仁知之事也,乃所性則不與焉,些子頭柄,全其為人之道而已。故人也者,天地之靈也,萬物之命也,往古之藏,來今之準也。知此謂之知學,信此謂之信道。
學必有見,見不以默,是神識也,非性之明覺也。學必有造,造不以深,是襲取也,非性之真養也。學必有措,措不以時,是力魄也,非性之動以天也。性者,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見而無見,是為真知;造而無造,是為實詣;措而無措,是為當幾。故習以學者,不離乎節概、名義、勳庸、藝文之間,而不得夫節概、名義、勳庸、藝文之迹,此於其質不已化而趍於中者乎?
居仁由義,窮居即大行也,視遠道何損焉?成器而動,大行即窮居也,視求志何加焉?
夫學,性情而已矣。不怨不尤,孔子所以學天也;不遷不貳,顔子所以學聖也。
性,天命也,弘之存乎人,不慮而知,其誰命之?弘之亦奉天時,非人力爾!故不信天,則學無從;不竭人,則道不緻。知天焉,盡矣!
人我立達,天所為也。性,其仁乎?然立達不先,近無可取,将焉譬之?能此乃謂求仁。遺己急人,非天所為爾,故求仁莫先反身。
退藏於密,神智出焉,惟洗心得之,乃見天則。天則無本末,然其主不藏,則其幾不生,退藏其至乎?洗心要矣。
造詣涵養,皆自見始,忘見而修,以身至之,日虛日新,不見其止,造詣極矣。涵養奚俟焉?即見為守,不可語悟,以是為涵養,末矣。
生之謂性,原無對待。克伐怨欲之心,即恻隐羞惡之心,隻從不慮出來,則為性,從軀殼上起,則為妄。顔子不絕妄念,隻妙悟此性。性性生生,則雖習心未淨,自無住腳處。如此乃能立本、經綸、知化育也。務絕念,并本來生機一齊滅熄,遂使天地之化,都無從發生,安得為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