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泰州學案·處士王心齋先生艮
王艮字汝止,号心齋,泰州之安豐場人。七歲受書鄉塾,貧不能竟學。從父商於山東,常銜《孝經》、《論語》、《大學》袖中,逢人質難,久而信口談解,如或啟之。其父受役,天寒起盥冷水,先生見之,痛哭曰:“為人子而令親如此,尚得為人乎?”於是有事則身代之。先生雖不得專功於學,然默默參究,以經證悟,以悟釋經,曆有年所,人莫能窺其際也。一夕夢天堕壓身,萬人奔号求救,先生舉臂起之,視其日月星辰失次,複手整之。覺而汗溢如雨,心體洞徹。記曰:“正德六年間,居仁三月半。”自此行住語默,皆在覺中。乃按《禮經》制五常冠、深衣、大帶、笏闆服之,曰:“言堯之言,行堯之行,而不服堯之服,可乎?”時陽明巡撫江西,講良知之學,大江之南學者翕然信從。顧先生僻處,未之聞也。有黃文剛者,吉安人而寓泰州,聞先生論,詫曰:“此絕類王巡撫之談學也。”先生喜曰:“有是哉!雖然王公論良知,艮談格物,如其同也,是天以王公與天下後世也;如其異也,是天以艮與王公也。”即日啟行,以古服進見,至中門舉笏而立,陽明出迎於門外。始入,先生據上坐。辯難久之,稍心折,移其坐於側。論畢,乃歎曰:“簡易直截,艮不及也。”下拜自稱弟子。退而繹所聞,間有不合,悔曰:“吾輕易矣!”明日入見,且告之悔。陽明曰:“善哉!子之不輕信從也。”先生複上坐,辯難久之,始大服,遂為弟子如初。陽明謂門人曰:“向者吾擒宸濠,一無所動,今卻為斯人動矣。”陽明歸越,先生從之。來學者多從先生指授,已而歎曰:“千載絕學,天啟吾師,可使天下有不及聞者乎?”因問陽明以孔子轍環車制,陽明笑而不答。歸家遂自創蒲輪,招搖道路,将至都下。有老叟夢黃龍無首,行雨至崇文門,變為人立。晨起往候,而先生适至。當是時,陽明之學,謗議蜂起,而先生冠服言動,不與人同,都人以怪魁目之。同門之在京者勸之歸,陽明亦移書責之,先生始還會稽。陽明以先生意氣太高,行事太奇,痛加裁抑,及門三日不得見。陽明送客出門,先生長跪道旁,曰:“艮知過矣。”陽明不顧而入,先生随至庭下,厲聲曰:“仲尼不為已甚。”陽明方揖之起。陽明卒於師,先生迎哭至桐廬,經紀其家而後返。開門授徒,遠近皆至。同門會講者,必請先生主席。陽明而下,以辯才推龍溪,然有信有不信,惟先生於眉睫之間,省覺人最多。謂“百姓日用即道”,雖僮仆往來動作處,指其不假安排者以示之,聞者爽然。禦史吳疏山悌上疏薦舉,不報。嘉靖十九年十二月八日卒,年五十八。
先生以“格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身與天下國家一物也,格知身之為本,而家國天下之為末,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反己,是格物底工夫,故欲齊治平在於安身。《易》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身未安,本不立也,知身安者,則必愛身、敬身。愛身、敬身者,必不敢不愛人、不敬人。能愛人、敬人,則人必愛我、敬我,而我身安矣。一家愛我敬我,則家齊,一國愛我敬我,則國治,天下愛我敬我,則天下平。故人不愛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敬我,非特人之不敬,己之不敬可知矣。”此所謂淮南格物也。子劉子曰:“後儒格物之說,當以淮南為正。”第少一註腳,格知誠意之為本,而正修治平之為末,則備矣。然所謂安身者,亦是安其心耳,非區區保此形骸之為安也。彼居危邦、入亂邦,見幾不作者,身不安而心固不安也,不得已而殺身以成仁。文王之羑裡,夷、齊之餓,心安則身亦未嘗不安也。乃先生又曰:“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為下矣。而以缗蠻為安身之法,無乃開一臨難苟免之隙乎?”先生以九二見龍為正位,孔子修身講學以見於世,未嘗一日隐也。故有以伊、傅稱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學我不由,伊、傅得君,可謂奇遇,如其不遇,終身獨善而已。孔子則不然也。”此終蒲輪轍環意見,陽明之所欲裁抑者,熟處難忘也。於遯世不見知而不悔之學,終隔一塵。先生曰:“聖人以道濟天下,是至重者道也;人能弘道,是至重者身也。道重則身重,身重則道重,故學也者,所以學為師也,學為長也,學為君也。以天地萬物依於身,不以身依於天地萬物,舍此皆妾婦之道。”聖人複起不易斯言。
心齋語錄
問“止至善”之旨。曰:“明明德以立體,親民以達用,體用一緻,先生辨之悉矣。但謂至善為心之本體,卻與明德無别,恐非本旨。堯、舜執中之傳,以至孔子,無非明明德親民之學,獨未知安身一義,乃未有能止至善者。故孔子透悟此理,卻於明明德親民中,立起一個極來,又說個在止於至善。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本治而末治,正己而物正也,大人之學也。是故身也者,天地萬物之本也,天地萬物末也。知身之為本,是以明明德而親民也。身未安,本不立也。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本既不治,末愈亂也。故《易》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不知安身,則明明德親民卻不曾立得天下國家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斡旋造化。立教如此,故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者也。”
問:“止至善為安身,亦何所據乎?”曰:“以經而知安身之為止至善也。《大學》說個止至善,便隻在止至善上發揮。知止,知安身也。定靜安慮,得安身而止至善也。物有本末,故物格而後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知至,知止也。自天子至此,謂知之至也,乃是釋格物緻知之義。身與天下國家一物也,惟一物而有本末之謂。格,絜度也,絜度於本末之間,而知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此格物也。物格,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故曰:‘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也。’修身立本也,立本安身也。”引《詩》釋止至善,曰:“‘缗蠻黃鳥,止於丘隅’,知所以安身也。孔子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要在知安身也。《易》曰:‘君子安其身而後動。’又曰:‘利用安身。’又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孟子曰:‘守孰為大?守身為大,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同一旨也。”
問“格”字之義。曰:“格如格式之格,即絜矩之謂。吾身是個矩,天下國家是個方,絜矩則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隻去正矩,卻不在方上求,矩正則方正矣,方正則成格矣,故曰物格。吾身對上下前後左右是物,絜矩是格也。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便見絜度格字之義。格物,知本也,立本,安身也,安身以安家而家齊,安身以安國而國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也。故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不知安身,便去幹天下國家事,是之為失本。就此失腳,将烹身割股,餓死結纓,且執以為是矣。不知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國家哉?”
知本,知止也,如是而不求於末定也;如是而天地萬物不能撓己靜也;如是而首出庶物,至尊至貴安也;如是而知幾先見,精義入神,仕止久速,變通趨時慮也;如是而身安如黃鳥,色斯舉矣,翔而後集,無不得所止矣,止至善也。
問:“反己是格物否?”曰:“物格知至,知本也;誠意正心,修身立本也,本末一貫。是故愛人、治人、禮人,格物也。不親、不治、不答,是謂行有不得於心,然後反己也。格物然後知反己,反己是格物的工夫。反之如何,正己而已矣。反其仁治敬,正己也。其身正而天下歸之,此正己而物正也,然後身安也。”
有疑安身之說者,曰:“夷、齊雖不安其身,然而安其心矣。”曰:“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為下矣。危其身於天地萬物者,謂之失本;潔其身於天地萬物者,為之遺末。”
知得身是天下國家之本,則以天地萬物依於己,不以己依於天地萬物。
見龍,可得而見之謂也;潛龍,則不可得而見矣。惟人皆可得而見,故利見大人。聖人雖時乘六龍,然必當以見龍為家舍。
顔子有不善,未嘗不知,常知故也。知之未嘗複行,常行故也。
孔子謂:“二三子以我為隐乎?”此隐字,對見字說。孔子在當時,雖不仕,而無行不與二三子,是修身講學以見於世,未嘗一日隐也。
體用不一,隻是功夫生。
人之天分有不同,論學則不必論天分。
聖人之道無異於百姓日用,凡有用者皆謂之異端。
天性之體,本自活潑,鸢飛魚躍,便是此體。
愛人直到人亦愛,敬人直到人亦敬,信人直到人亦信,方是學無止法。
有以伊、傅稱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學我不由。”曰:“何謂也?”曰:“伊、傅得君,設其不遇,則終身獨善而已。孔子則不然也。”
天下之學,惟有聖人之學好學,不費些子氣力,有無邊快樂。若費些子氣力,便不是聖人之學,便不樂。
“不亦說乎?”說是心之本體。
孔子雖天生聖人,亦必學《詩》、學《禮》、學《易》,逐段研磨,乃得明徹之至。
舜於瞽瞍,命也,舜盡性而瞽瞍底豫,是故君子不謂命也。孔子不遇,命也,而明道以淑斯人,不謂命也。若天民則聽命矣,大人造命。
一友持功太嚴,先生覺之曰:“是學為子累矣。”因指斲木者示之曰:“彼卻不曾用功,然亦何嘗廢學。”
戒慎恐懼,莫離卻不睹不聞,不然便入於有所戒慎、有所恐懼矣。故曰:“人性上不可添一物。”
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
百姓日用條理處,即是聖人之條理處,聖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為失。
有心於輕功名富貴者,其流弊至於無父無君;有心於重功名富貴者,其流弊至於弑父與君。
即事是學,即事是道,人有困於貧而凍餒其身者,則亦失其本而非學也。
學者問“放心難求”,先生呼之即應。先生曰:“爾心見在,更何求乎?”學者初見先生,常指之曰:“即爾此時,就是未達。”曰:“爾此時何等戒懼,私欲從何處入。常常如此,便是允執厥中。”
有疑“出必為帝者師,處必為天下萬世師”者,曰:“禮不雲乎,學也者,學為人師也。學不足以為人師,皆苟道也。故必以修身為本,然後師道立。身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為一家之法,是為一家之師矣;身在一國,必修身立本以為一國之法,是為一國之師矣;身在天下,必修身立本以為天下之法,是為天下之師矣。是故出不為帝者師,是漫然苟出,反累其身,則失其本矣;處不為天下萬世師,是獨善其身,而不講明此學於天下,則遺其本矣。皆非也,皆小成也。
明哲者,良知也。明哲保身者,良知良能也。知保身者,則必愛身;能愛身,則不敢不愛人;能愛人,則人必愛我;人愛我,則吾身保矣。能愛身者,則必敬身;能敬身,則不敢不敬人;能敬人,則人必敬我;人敬我,則吾身保矣。故一家愛我,則吾身保,吾身保,然後能保一家;一國愛我,則吾身保,吾身保,然後能保一國;天下愛我,則吾身保,吾身保,然後能保天下。知保身而不知愛人,必至於适己自便,利己害人,人将報我,則吾身不能保矣。吾身不保,又何以保天下國家哉!能知愛人,而不知愛身,必至於烹身割股,舍生殺身,則吾身不能保矣。吾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君父哉!(《明哲保身論》)
夫仁者愛人,信者信人,此合外内之道也。於此觀之,不愛人,己不仁可知矣;不信人,己不信可知矣。夫愛人者人恒愛之,信人者人恒信之,此感應之道也。於此觀之,人不愛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信我,非特人之不信,己之不信可知矣。(《勉仁方》)
徐子直問曰:“何哉夫子之所謂尊身也?”曰:“身與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謂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謂之尊道。須道尊身尊,才是至善。故曰:‘天下有道,以道徇身;天下無道,以身徇道。’必不以道徇乎人。有王者必來取法,學焉而後臣之,然後不勞而王。如或不可則去。仕止久速,精義入神,見機而作,避世避地,避言避色,如神龍變化,莫之能測。若以道從人,妾婦之道也。己不能尊信,又豈能使人尊信哉!”
問“莊敬持養工夫”。曰:“道一而已矣。中也,良知也,性也,一也。識得此理,則現現成成,自自在在。即此不失,便是莊敬;即此常存,便是持養,真不須防檢。不識此理,莊敬未免着意,才着意,便是私心。”
問:“常恐失卻本體,即是戒慎恐懼否?”曰:“且道失到那裡去?”子謂王子敬:“近日工夫如何?”對曰:“善念動則充之,妄念動則去之。”問:“善念不動,惡念不動,又如何?”不能對。曰:“此卻是中,卻是性。戒慎恐懼,此而已矣。常是此中,則善念動自知,妄念動自知,善念自充,妄念自去,如此慎獨,便是知立大本。”
程子曰:“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清固水也,濁亦不可不謂之水。”此語恐誤後學。孟子則說“性善”,善固性也,惡非性也,氣質也,變其氣質則性善矣。清固水也,濁非水也,泥沙也,去其泥沙則水清矣。故言學不言氣質,以學能變化氣質也。明得盡渣滓,便渾化。張子雲:“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此語亦要善看,謂氣質雜性,故曰“氣質之性”。
隻心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見,便是妄。既無所向,又無所見,便是無極而太極。良知一點,分分明明,停停當當,不用安排思索。聖神之所以經綸變化而位育參贊者,皆本諸此也。(《與俞純夫》)
隻當在簡易慎獨上用功,當行而行,當止而止,此是集義。又何遇境動搖、閑思妄念之有哉?若隻要遇境不動搖,無閑思妄念,此便是告子先我不動心,不知集義者也。毫釐之差,不可不辨。(《答劉子中》)
來書即事是心,更無心矣。即知是事,更無事矣。即見用功精密。(《答子直》)
良知原自無不真實,而真實者未必合良知之妙也,故程子謂:“人性上不容添一物。”(《答林子仁》)
先生問在坐曰:“天下之學無窮,惟何學可以時習之?”江西塗從國對曰:“惟天命之性,可以時習也。”童子周莅對曰:“天下之學,雖無窮,皆可以時習也。”先生曰:“如以讀書為學,有時作文,有時學武;如以事親為學,有時又事君;如以有事為學,有時又無事;烏在可以時習乎?”童子曰:“天命之性,即天德良知也。如讀書時也依此良知,學作文也依此良知,學事親、事君、有事、無事無不依此良知,學乃所謂皆可時習也。”先生喟然歎曰:“信予者從國也,始可與言專一矣。啟予者童子也,始可與言一貫矣。”
人心本自樂,自将私欲縛。私欲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樂便然後學,學便然後樂。樂是學,學是樂。嗚呼!天下之樂,何如此學?天下之學,何如此樂?(《樂學歌》)
人心本無事,有事心不樂。有事行無事,多事亦不錯。(《示學者》。)知得良知卻是誰?良知原有不須知。而今隻有良知在,沒有良知之外知。(《次先師》)
先生拟上世廟書,數千言佥言孝弟也。江陵閱其遺稿,謂人曰:“世多稱王心齋,此書數千言,單言孝弟,何迂闊也。”羅近溪曰:“嘻!孝弟可謂迂闊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