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江右王門學案·同知劉師泉先生邦采
劉邦采字君亮,号師泉,吉之安福人。初為邑諸生,即以希聖為志,曰:“學在求諸心,科舉非吾事也。”偕兩峰入越,谒陽明,稱弟子。陽明契之曰:“君亮會得容易。”先生資既穎敏,而行複峻拔。丁外艱,蔬水廬墓,服阕,不複應試,士論益歸。嘉靖七年秋,當鄉試,督學趙淵下教屬邑,迫之上道。先生入見,淵未離席,即卻立不前,淵亟起迎之。先生以棘闱故事,諸生必免冠袒裼而入,失待士禮,不願入。禦史儲良材令十三郡諸生并得以常服入闱,免其簡察。揭榜,先生得中式。已授壽甯教谕,陞嘉興府同知,尋棄官歸,年八十六卒。
陽明亡後,學者承襲口吻,浸失其真,以揣摩為妙悟,縱恣為樂地,情愛為仁體,因循為自然,混同為歸一,先生惄然憂之。謂“夫人之生,有性有命,性妙於無為,命雜於有質,故必兼修而後可以為學。蓋吾心主宰謂之性,性無為者也,故須首出庶物,以立其體。吾心流行謂之命,命有質者也,故須随時運化以緻其用。常知不落念,是吾立體之功,常過不成念,是吾緻用之功,二者不可相雜。常知常止,而愈常微也。是說也,吾為見在良知所誤,極探而得之。”龍溪問:“見在良知與聖人同異?”先生曰:“不同。赤子之心,孩提之知,愚夫婦之知能,如頑礦未經煆煉,不可名金。其視無聲無臭自然之明覺,何啻千裡!是何也?為其純陰無真陽也。複真陽者,更須開天闢地,鼎立乾坤,乃能得之,以見在良知為主,決無入道之期矣。”龍溪曰:“以一隙之光,謂非照臨四表之光不可。今日之日,非本不光,雲氣掩之耳。以愚夫愚婦為純陰者,何以異此。”念菴曰:“聖賢隻要人從見在尋源頭,不是别将一心換卻此心。師泉欲創業,不享見在,豈是懸空做得?亦隻是時時收攝此見在者,使之凝一耳。”先生著為《易蘊》,無非此意。所謂“性命兼修,立體之功,即宋儒之涵養;緻用之功,即宋儒之省察。涵養即是緻中,省察即是緻和。立本緻用,特異其名耳。然工夫終是兩用,兩用則支離,未免有顧彼失此之病,非純一之學也。總緣認理氣為二。造化隻有一氣流行,流行之不失其則者,即為主宰,非有一物以主宰夫流行,然流行無可用功體,當其不失則者而已矣。”乃先生之言心意知物,較四有四無之說,最為谛當。謂“有感無動,無感無靜,心也;常感而通,常應而順,意也。常往而來,常化而生物也;常定而明,常運而照知也。見聞之知,其糟粕也;象着之物,其凝漚也;念慮之意,其流凘也;動靜之心,其遊塵也。心不失無體之心,則心正矣;意不失無欲之意,則意誠矣;物不失無住之物,則物格矣;知不失無動之知,則知緻矣。”夫心無體,意無欲,知無動,物無住,則皆是有善無惡矣。劉念台夫子欲於龍溪之四無易一字,“心是有善無惡之心,意亦是有善無惡之意,知亦是有善無惡之知,物亦是有善無惡之物”,何其相符合也。念菴言:“師泉素持元虛,即今肯向裡着己,收拾性命,正是好消息。”雙江言:“師泉力大而說辨,排闼之嚴,四座鹹屈,人皆避席而讓舍,莫敢撄其鋒。”疾亟,門人朱調問:“先生此視平時何如?”答曰:“夫形豈累性哉!今吾不動者,自若也,第形如槁木耳。”遂卒。先生之得力如此。
劉師泉易蘊
夫學何為者也?悟性、修命、知天地之化育者也。往來交錯,庶物露生,寂者無失其一也;沖廓無為,淵穆其容,赜者無失其精也。惟悟也,故能成天地之大;惟修也,故能體天地之塞。悟實者,非修性,陽而弗駁也;修達者,非悟命,陰而弗窒也。性隐於命,精儲於魄,是故命也有性焉,君子不淆諸命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伏諸性也,原始反終,知之至也。
有感無動,無感無靜,心也;常感而通,常應而順,意也;常往而來,常化而生,物也;常定而明,常運而照,知也。見聞之知,其糟粕也;象着之物,其凝漚也;念慮之意,其流凘也;動靜之心,其遊塵也。心不失無體之心,則心正矣;意不失無欲之意,則意誠矣;物不失無住之物,則物格矣;知不失無動之知,則知緻矣。身、心、意、知、物者,工夫所用之條理;格、緻、誠、正、修者,條理所用之工夫。知所先後者,始條理也,天序也。忘其所有事者昏,索其所無事者紛,昏不勝紛者雜,紛不勝昏者塞。紛猶夢也,昏猶醉也,醒醉遺夢者,惺惺也。瞬有存,息有養,前無迎,後無将,何病乎塞?何憂乎雜?
德非潛不光,心非澹不體。識恒斂曰潛。欲恒釋曰澹。澹以平感物而動之情,潛以立人生而靜之本,是故清明在躬,志氣如神,潛且澹者與!
己者命之所禀,禮者性之所具。人之生也,性一而命殊,故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虞仲之放,伯夷之隘,柳下之不恭,子貢之達,子路之勇,原憲之狷,曾點之狂,子張之堂堂,皆己也,雖痛克之,猶恐守己者固而從人者輕也。惟堯、舜為能舍,非竭才力不能克,是故能見無動之過,通乎微矣,能淨無垢之塵,可與幾矣。草昧之險,無動之過也,野馬之運,無垢之塵也,故聖人洗心退藏於密,神武而不殺也夫。(依然氣質之性之論。)
能心忘則心謙,勝心忘則心平,侈心忘則心淡,躁心忘則心泰,嫉心忘則心和。謙以受益,平以稱施,淡以發智,泰以明威,和以通知,成性存存,九德鹹事。
心之為體也虛,其為用也實。義質禮行,遜出信成,緻其實也;無意無必,無固無我,緻其虛也。虛以通天下之志,實以成天下之務,虛實相生則德不孤。是故常無我以觀其體,心普萬物而無心也;常無欲以觀其用,情順萬事而無情也。
見元而不影響者鮮矣,務博而不支離者鮮矣。見過以緻元,元而質也;務約以緻博,博而寂也。高明效天,博厚法地,弘心澄意之學也。
感應而無起滅,太虛之流行,優優生化之學也。着察而落感應,照心之為用,憧憧往來之私也。優優則時止時行,議拟以成變,改過遷善,同歸於不識不知而已。
伯玉不以昭昭申節,冥冥堕行,感應之着察者也。原憲之克伐怨欲不行,着察之感應者也。念念謹念,其知也遷,念念一念,其知也凝。顔子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主宰流行,明照俱至,猶之赤日當空,照四方而不落萬象矣。曰:“明道之獵心複萌,何也?”曰:“斯固顔子之學,過而不成念者也。未嘗嬰明體而起知端。”曰:“然則曾子之易箦,得於童子之執燭,非嬰明體而起端乎?”曰:“猶之日月雲滃空照一也。蓋良知流行變通,有定徙而無典常,曾子之以虛受人,又非過焉改焉者可論也。”曰:“其謂得正而斃焉,何也?”曰:“正無定體,唯意所安,是故學莫踰於緻知,訣莫要於知止。”
多聞不畜聞,無聞也;多見不宿見,無見也。獨聞者塞,獨見者執,小成而已矣。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大畜也。
九容不修,是無身也;九思不慎,是無心也;九疇不叙,是無天下國家也。修容以立人道,慎思以達天德,叙疇以順帝則,君子理此三者,故全也。
建極在君,修極在公卿,遵極在守令,徵極在庶民。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庶民徵矣;省刑平稅,敬老慈幼,守令遵矣;尊賢任能,謹度宣化,公卿修矣;敬天勤民,禮叙樂和,皇極建矣。惟皇作極,惟帝時克,一哉王心,協哉衆志,元氣充塞,太和保合,人感天應,雨暘時若,寒暑不侵,治之極也。
問“嘗着察而感應者,本體也,不起不滅,随感應而着察者,念也,憧憧往來,此蓋有主宰與無主宰之别”。曰:“固然矣,此有說焉。感應從心不從意,聖人之事也。未至於聖,則亦不可無誠意之功。至論主宰,有從乎意見者,有從乎義理者,有從乎義理而未得乎本體發育之學者。從乎意見者,有适有莫,執乎己;從乎義理者,知适知莫,成乎己;從乎本體者,無适無莫,達乎己。執乎己者,病物;成乎己者,公物;達乎己者,仁物。故曰‘欲誠其意者,先緻其知’。知則物格,而與天地萬物流通矣,故為仁。是故主宰着察者,求仁也。夫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謂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