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Hoc erat in votis: modus agri non ita magnus,
Hortus ubi et tecto vicinus jugis aquae fons,
Et Paulum sylvae super his foret……
我不能接着說:
Anctius atque
Di melius fecere.
但是,沒關系,我什麼都不要了。我甚至不要所有權,隻要我能享受就夠了。我早就說過,而且也體會到,所有者和占有者往往是完全不同的人,即使把丈夫和情夫間的區别撇開不談。
我一生中的短暫的幸福就是從這裡開始的。使我有權利說我不曾虛度此生的那些恬靜的但迅即逝去的時光,就是這時開始的。寶貴而令人留戀的時光呀!請再為我開始一次你們那可愛的曆程吧;如果可能的話,請在我的回憶裡走得慢一些,雖然實際上你們都是那樣飛快地過去了。怎樣才能把這段動人而單純的記述按我的意願寫得很長呢?怎樣才能把同樣的事情反複重述,卻不叫讀者和我自己都感到厭煩呢?再說,如果這一切都是具體的事實、行為和言談,我還能夠描寫,還能用某種方式把它們表達出來;但是,如果這既沒有說過,也沒有做過,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而隻是感受過和體驗過,連我自己除了這種感覺本身以外,也說不出使我感到幸福的其他原因,又怎麼能夠叙述呢?黎明即起,我感到幸福;散散步,我感到幸福;看見媽媽,我感到幸福;離開她一會兒,我也感到幸福;我在樹林和小丘間遊蕩,我在山谷中徘徊,我讀書,我閑暇無事,我在園子裡幹活兒,我采摘水果,我幫助料理家務——不論到什麼地方,幸福步步跟随着我;這種幸福并不是存在于任何可以明确指出的事物中,而完全是在我的身上,片刻也不能離開我。
在我一生中的這個可貴的階段所發生的一切,在這個階段我所作、所說和所想的一切,沒有一件是我不記得的。在這個時期以前和以後的一些事,有時隻是片斷地浮現在我的腦際,即使想起來時,也是參差不齊的和零亂的。隻有這個時期的事情,我完全記得,當時的情景至今猶曆曆在目。在年輕時候,我的想象力總是向前展望,現在則隻是追溯往事,以甜蜜的回憶來填補我永遠失去的希望。我看不出未來有什麼可以誘惑我的地方,隻有回憶過去,能給我帶來樂趣;我現在談到的那個時期的回憶是那樣生動,那樣真實,使我常常感到幸福,盡管我有過不少不幸。
關于這些回憶,我隻舉一個例子,由此可以判斷它們,是多麼真實多麼有力。我們頭一砍到沙爾麥特去過夜的那天,媽媽是坐轎子去的,我跟在後面步行。我們走的是一條山路,她的身體又不輕,她怕轎夫們過于勞累,差不多半途上就下了轎,剩下的路程打算步行。在路上,她看見籬笆裡面有一個藍色的東西,就對我說:“瞧!長春花還開着呢!”我從來沒有見過長春花,當時也沒有彎下腰去看它,而我的眼睛又太近視,站着是不能辨認地上的花草的。對于那棵花,我當時隻是漫不經心地瞥了它一眼,從那以後,差不多三十年過去了,我既沒再遇見這種花,也不曾注意到這種花。一七六四年,我在克萊希耶和我的朋友貝魯先生一同登上一座小山,山頂上有一個很漂亮的花廳,我的朋友把它叫做“美景廳”,确是名副其實。那時我采集了一點兒植物标本。我一面往上走,一面不時地朝樹叢裡看看,我突然間高興地叫了一聲:“啊!長春花!”事實上,也真是長春花。貝魯看出我非常激動,但是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希望他以後有一天讀了這段文字就能明白。根據這麼一件小事給我留下的印象,讀者就不難想見那個時期的一切事物給我留下的印象該是多麼深刻的了。
不過,野外的空氣并未能恢複我原有的健康。我本來就衰弱無力,現在更衰弱了。我連牛奶都消化不了,隻好停止飲用。當時正流行着用泉水治病的方法,于是我就試行起泉水療法來,但我運用得很不得當,以緻這種療法不但未能治好我的病,反倒幾乎送了我的命。我每天早晨一起床,就拿着一個大杯子到泉邊去,我一邊散步一邊喝,一直喝了兩大瓶泉水。我每頓飯後的酒也完全停止了。我所喝的水和絕大多數的山水差不多,有些硬,不好消化。簡單說,不到兩個月我就把一向很健全的胃完全弄壞了,吃什麼也不能消化,我确信再也沒有痊愈的希望了。與此同時,我又突然得了一種病,不論就病的本身來說,還是就它那一直影響我一生的後果來說,都是很奇特的。
有一天早晨,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并不比往日壞,但當我正在移動一個小桌子的時候,突然覺得全身發生了一種幾乎不可理解的震動。我想最好把這種變化比作血液中起了一陣暴風,它立刻襲擊到我全身。我的動脈跳動得非常激烈,我不僅感覺到跳動,甚至還聽得到跳動的聲音,特别是頸部動脈的跳動。此外,兩個耳朵嗡嗡直響,這種嗡嗡聲包括三個甚至四個聲音:粗而低沉的聲音,較為清晰的好象潺潺流水的聲音,尖細的哨音,最後則是我剛才說的那種跳動聲;我不必按我的脈搏或用手摸我的身體,就能毫不困難地數出跳動的次數。我耳朵裡的這種響聲是那樣厲害,以緻使我失去了以前那種銳敏的聽覺,我雖然沒有完全變成聾子,但是從那以後,我的聽覺遲鈍了。
我的驚慌和恐怖是可以想見的。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就躺到了床上。醫生也請來了。我顫抖着向他叙述了我的情況,我說我是治不好了。我相信醫生也是這樣想的,但是他仍然盡了他的職責。他向我羅哩羅嗦地說了許多道理,可是我連一句也沒聽懂;接着,他便按照他的高明理論開始在我這“不值錢的身體上”采用他的那種醫療法。這種療法令人難以忍受和感到惡心,而且效果甚微,不久我就厭倦了。過了幾個星期,我看病情既不見好,也未惡化,就不顧脈搏的跳動和嗡鳴,索性離開了病床,恢複了我日常的生活。從那以後,也就是說三十年來,這種毛病一分鐘也沒有離開過我。
在這之前,我是一個很能睡覺的人。有了這種病以後,我就開始失眠,于是我确信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這種想法使我暫時不再為治病的事操心。既然我的生命不能延長,我便決定要盡量利用我還活在世上的那點時間。由于大自然的特殊恩施,即是在這種極不幸的情況下,我那得天獨厚的體質居然免除了我在生理上所應受到的痛苦。我雖然厭惡這些聲音,卻并不為它感到苦惱;而且,除了夜間失眠和經常感到氣短外,這種聲音并未給我的日常生活帶來任何不便;就是我那感覺氣短的毛病,也沒有發展到氣喘的程度,隻是在我要跑路或動作稍微緊張的時候顯得厲害一點而已。
這種本應毀滅我的身體的病症,隻是消滅了我的激情,我每天都為這種病在我的精神上所産生的良好效果而感謝上天。我可以率直地說,我隻是在把自己看成是一個死人以後,才開始活着。隻是到了這時,我才對我要離開的事物予以應有的重視,開始把我的心思用在一些比較高尚的事情上,就好象我要把早該應盡的、而我至今一直不曾注意到的義務提前完成似的。我常常以自己的方式來理解宗教,但我從來沒有完全離開宗教,因此,我沒有怎樣費力就又轉向了宗教。這個問題,在許多人看來是那樣枯燥無味,而在那些認為宗教可以給人以安慰和希望的人們看來,則是那樣趣味盎然。在這個問題上,媽媽對我的教導比所有的神學家對我的教導都更有益。
她對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對于宗教當然也不例外。這套看法是由一些極不相同的觀念——其中有的非常正确,有的非常荒謬——以及一些與她的性格有關的見解和與她所受的教育有關的偏見組成的。一般說來,信徒們自己是什麼樣就認為上帝也是什麼樣:善良的人認為上帝是善良的,兇惡的人認為上帝是兇惡的;心中充滿仇恨和憤怒的人,隻看到有地獄,因為他們願意叫所有的人都下地獄,而心地溫和和善良的人就不相信有地獄。令我感到非常驚異的是,善良的菲内龍在他的《德勒馬克》一書中關于地獄的言論,真好象他相信有地獄似的,但是,我希望他當時是在說謊,因為不管多麼誠實的人,一旦作了主教,有時就不得不說謊。媽媽對我是不說謊的;她那從來沒有怨恨的心靈不可能把上帝想象成為複仇與憤怒之神。關于上帝,一般信徒所看到的僅隻是公道和懲罰,她看到的則隻是寬容和仁慈。她常常說,如果上帝拿我們的行為來判斷我們,那他就太不公道了,因為上帝沒有給我們作一個品德端正的人所應具備的條件,如果他要求我們這樣,那就是向我們要他沒有給過我們的東西。令人奇怪的是,她雖不相信有地獄,卻相信有煉獄。這是因為她不知道對惡人的靈魂究竟應當怎麼辦:既不願叫惡人的靈魂下地獄,而在他們沒有轉變以前,又不願把他們和善人的靈魂放在一起。我們也應該承認:不論是在這個世界上還是在另一個世界上,惡人的事總是難辦的。
還有一件怪事。根據這種主張,關于原罪和贖罪的理論就被推翻了,一股流行的基督教義的基礎也被動搖了,而且起碼可以說,天主教是不能繼續存在了。但是,媽媽是一個好的天主教徒,更确切地說,她自信是個好的天主教徒,她這種自信無疑是出于至誠的。她認為人們對聖經的解釋過于教條和呆闆,聖經裡面所說的關于永恒的苦難的話,她認為是帶有侗吓或寓意的性質。耶稣基督的死,在她看來就是一個真正的上帝之愛的榜樣,它教人們要愛上帝,并且也要彼此相愛。一句話,她是忠于她所選擇的信仰的,她以十分誠笃的态度承認教會的全部信條;但是,要是一條一條地和她讨論起來,那就會發現她和教會所信仰的完全不同,盡管她始終是服從教會的。
在這個問題上,她所表現出的純樸和真誠比那些學者們的論争更為雄辯有力,甚至有時叫她的聽忏悔師很為難,因為她對自己的聽忏悔師是什麼事也不隐瞞的。她對他說:“我是個好天主教徒,我願意永遠做一個好天主教徒。我要用我的整個心靈接受聖母教會的決定。我雖不能掌握自己的信仰,但能掌握自己的意志。我要使我的意志完全服從教會,我願意毫無保留地相信一切。您還要我怎樣呢?”
我相信,即使沒有産生過基督教的道德,她也會遵奉它的一些原則,因為她的性格和基督教的道德太吻合了。凡是教會明确規定的,她都去做;其實即使沒有明确的規定,她也同樣會做。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她總是喜歡服從的。如果沒有準許她、甚至規定她開齋,她會守齋一直守下去,這完全是為了伺奉上帝,絲毫不是出于謹慎小心的緣故。但是所有這些道德原則都是從屬于達維爾先生的原則的,說得更準确些,她看不出其中有任何相抵觸的地方。她可以坦然地每天和二十個男人睡覺,這樣做既不是出自情欲,也不因此而感到有任何顧忌。我知道有不少虔誠的女人在這件事上的顧忌并不比她多,但是她和她們之間的不同是;她們是由于情欲的誘惑,而媽媽則是被她那詭辯哲學所欺騙。在最令人感動的談話中,我甚至敢說,在最富有教誨意義的談話中,她可以平靜地談到這個問題,面部的表情和聲調毫無改變,而且一點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協調的地方。如果當時有什麼事情打斷了她的談話,随後她會以同樣冷靜的态度接着談,因為她真誠地相信所有這些隻不過是為了維護社會道德而定的,每個通情達理的人都可以根據情況去解釋、奉行或回避,而不會冒亵渎上帝的危險。在這一點上,我的意見雖然和她顯然不同,我承認我不敢反駁她,因為要反駁,我就得扮演一個不怎麼光彩的角色,一種羞愧之心使我難以啟齒。我倒是很想建立一項規則叫别人遵守,同時又極力使自己成為例外,不受它的約束。但是,我不僅知道她的氣質可以防止她濫用她的主張,我還知道她并不是一個容易受騙的女人,如果我自己要求例外,就等于讓她把她所喜歡的一切人都算作例外。其實,我隻是在談到她的其他不一緻的地方時順便提一下這點:這在她實際行為上并沒有産生過多大影響,而在當時甚至一點影響都沒有。但是,我曾答應要忠實地叙述一下她的主張,我要遵守我的諾言。現在我再來談談自己吧。
我發現她的這些處世之道正是我為了使自己心靈擺脫對死亡的恐懼及其後果所需要的,于是我便十分坦然地盡量從這個信賴的源泉中汲取一切。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依戀她了,我真想把我的行将結束的生命完全給了她。由于我對她的加倍的依戀,由于我确信自己在人間的日子已經不長,又由于我對将來的命運處之泰然,結果便出現了一種十分平靜、甚至是十分幸福的情況。這種局面緩和了使我們陷于恐懼和希望中的一切激情,從而使我可以無憂無慮地享受我那為時不久的時光。給這些日子增添了樂趣的一件事,那就是我在用一切辦法來培養她對田園生活的興趣。由于我一心要使她愛上她的園子、養禽場、鴿子、母牛,結果我自己也愛上了這一切。我雖然把整天的時間都花在這些事情上,但并沒有攪亂我的平靜,這比喝牛奶和服用一切藥物更有益于我那可憐的身體,更能使我的身體恢複健康。
收獲葡萄和水果使我們愉快地度過了那一年的其餘時間。加之又處在善良的人們中間,這使我們對田園生活逐漸産生了濃厚的感情。我們懷着極端的惋惜心情看着冬天的來臨,回城的時候就好象要被流放似的,而我尤其難過,因為我不認為自己能活到下一個春天,我覺得向沙爾麥特告别就是永别。在離開的時候,我吻了吻那裡的土地和樹木,盡管已經走得很遠,我還不時地回過頭來。回城以後,由于我和我的女學生們離開已經很久了,又由于我已失去了城市裡的娛樂和社交的興趣,我就不再出門了,除了媽媽和薩洛蒙先生外,什麼人也沒有見過。薩洛蒙最近成了我和媽媽的醫生,他是個正直而有才氣的人,有名的笛卡兒派,他對宇宙法則有相當明智的見解;對我說來,聽他那些非常有趣且富有教益的議論比服用他所指定的那些藥劑更為有益。一切愚蠢和庸俗的談話是我所一向不能忍受的;但聽取有益的與有豐富内容的談話,則始終是我最大的愉快,我對這樣的談話從不拒絕。同薩洛蒙先生的談話使我感到極大興趣,因為我覺得我們的交談已經涉及到我那擺脫了束縛的心靈行将獲得的高深知識。我由于對他的好感進而發展到喜歡他所談的課題,于是,我開始尋找一些能夠幫助我更好地理解他的理論的書籍。那些能把科學與宗教信仰融合在一起的論着,特别是由奧拉托利會和波爾-洛雅勒修道院出版的着作,對我更為相宜。我開始閱讀這些書,更确切地說,我是在貪婪地讀它們。我碰巧弄到了一本拉密神父寫的《科學雜談》,這是介紹科學論着的一種入門讀物。我反複讀了它上百遍,并且決定拿這本書作為我的學習手冊。最後,雖然我的身體狀況欠佳,或者說正因為如此,我覺得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逐漸引向研究學問的道路上,而且,我雖然每天都認為已經到了生命的末日,但卻更加奮勉地學習起來,就好象要永久活下去似的。别人都說這樣用功學習對我有害,我卻認為這對我有益,不僅有益于我的心靈,而且有益于我的身體,因為這樣專心讀書的本身對我就是一件樂事,我不再考慮我的那些疾病,痛苦也就因此而減輕了很多。誠然,這對于我的疾病,實際上不能有所減輕,但是由于我本來沒有劇烈的痛苦,我對身體的衰弱,對失眠,對用思考代替活動,也就習以為常了,最後,我把機能的一步步慢慢衰退看作是一種不可避免的、到死方休的過程了。
這種想法不僅使我擺脫了對生活瑣事的挂慮,也使我避開了一直到那時被迫服用的讨厭藥品。薩洛蒙承認他的藥對我沒有什麼用,也就不勉強我繼續嘗那些苦味了,他隻是開一些可服可不服的藥方來安慰可憐的媽媽,以便減輕她的憂郁,這一方面不使病人對病情感到失望,另一方面也可以維持醫生的信譽。我放棄了嚴格的節食療法,又恢複了喝酒的習慣,在我體力允許的範圍内重新過起健康人的生活。我樣樣都有節制,但沒有任何禁忌。我甚至又開始出門了,我去拜訪我的朋友們,特别是我非常喜歡交往的那位孔濟埃先生。最後,也許是由于我認為努力學習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是件美好的事,也許是由于在我内心深處蘊藏着還能生存下去的希望,死亡的逼近不但沒有削弱我研究學問的興趣,反而似乎更使我興緻勃勃地研究起學問來,我不顧一切地積累知識,以便帶到另一個世界去,好象我相信我所獲得的知識是我當時唯一能夠有的東西。我對布沙爾的書店發生了好感,一些文人學者經常到他那兒去;不久,由于春天——我曾以為不能再看到的春天——已經臨近了,我便在那個書店裡選購了幾本書,以便有幸能回沙爾麥特時,随身帶去。
我得到了這種幸福,我就盡量享受這種幸福。當我看到草木萌蘖發芽的時候,心中的喜悅真是難以形容。重新看到春天,對我說來,等于天堂裡的複活。積雪剛剛開始融化,我們就離開了那所監牢般的住宅,為了聽那夜莺的初啭,我們去沙爾麥特是相當早的。從那時起,我已不再相信我快要死了,實際上也很怪,我在鄉間時從未真的病倒過。我在那裡感到過不舒服,但始終不曾纏綿病榻。當我覺得身體比平時還壞的時候,我就說:“你們看見我要死的時候,就請把我擡到橡樹的樹蔭下,我保證會複原的。”
雖然衰弱,我又恢複了田間的活動,當然我是量力而為的。我為自己不能獨力從事田園工作而深感苦惱;剛鋤了五六下地,就氣喘籲籲,汗流如雨,支持不住了。我一彎腰,心跳就加快,血液就猛地沖到頭部,我不得不立即直起身子來。我隻好做些不太累的活兒,于是,就在許多工作中擔當起照料鴿子的活來,我十分喜愛這種工作,常常一連幹上幾小時,一點兒也不覺得厭煩。鴿子非常膽小,而且難以馴養,然而,我終于做到使我的鴿子非常信任我,甚至不論我到什麼地方去,它們都跟着我,我願意什麼時候捉它們就能捉住它們。隻要我一去到園子裡或到院子裡,我的肩上和頭上就會立刻落上兩三隻鴿子。雖然我很喜歡它們,但這樣的扈從最後卻成了我最大的累贅,我不得不免除了它們對我的這種親昵的習慣。我一向特别喜愛馴養動物,尤其是馴養一些膽小的野性動物。我認為把它們馴養得善于聽從人意,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我從來沒有利用它們對我的信任而去捉弄它們,我願意叫它們毫無畏懼地喜愛我。
我在前面說過,我帶來了幾本書,于是就讀起這些書來,但是我的讀書方法很難使我得到益處,而隻能增加我的疲勞。由于我對事物沒有正确的理解,竟認為要從讀一本書得到好處,必須具有書中所涉及到的一切知識,絲毫沒考慮到就是作者本人也沒有那麼多的知識,他寫那本書所需要的知識也是随時從其它書中吸取來的。由于我的愚蠢想法,我讀書的時候就得不時地停下來,從這本書跳到那本書,甚至有時我所要讀的書自己看了不到十頁。就得查遍好幾所圖書館。我頑固地死抱着這種極端費力的辦法,浪費了無數的時間,腦子裡越來越混亂不堪,幾乎到了什麼也看不下去、什麼也不能領會的程度。幸而我發覺得尚早,知道自己已經走上一條錯誤的道路,使我置身在一個漫無邊際的迷宮裡,因此在我還沒有完全迷失在裡面以前就回頭了。
一個人隻要對于學問有真正的愛好,在他開始鑽研的時候首先感覺到的就是各門科學之間的相互聯系,這種聯系使它們互相牽制、互相補充、互相闡明,哪一門也不能獨自存在。雖然人的智力不能把所有的學問都掌握,而隻能選擇一門,但如果對其他科學一竅不通那他對所研究的那門學問也就往往不會有透徹的了解。我覺得我的思路是好的和有用的,隻是在方法上需要改變一下。我首先看的就是百科全書,我把它分成幾個部分加以研究。不久,我又認為應當采取完全相反的方法:先就每一個門類單獨加以研究,一個一個地分别研究下去,一直研究到使它們彙合到一起的那個點上。這樣,我又回到一般的綜合方法上來了,但我是掌握了正确的方法,有意識這樣做的。在這方面,我的深思彌補了知識的不足,合乎情理的思考幫助我走上了正确的方向。不論我是活在世上還是行将死去,我都一點不能再浪費光陰了。二十五歲的人了,還是一無所知,要想學到一切,就必須下決心很好地利用時間。由于不知道什麼時候命運或死亡可能打斷我這種勤奮治學的精神,所以我無論如何也要先對一切東西獲得一個概念,為的是一方面可以試探一下我的天資,另一方面也可以親自來判斷一下最好是研究哪一門科學。
我在執行這個計劃的過程中,發現了一個原先沒有料到的好處,那就是:很多時間都利用上了。應當承認,我本不是一個生來适于研究學問的人,因為我用功的時間稍長一些就會感到疲倦,甚至我不能一連半小時集中精力于一個問題上,尤其在順着别人的思路進行思考時更是這樣,雖然我順着自己的思路進行思考,時間可能比較長些,而且還能有相當的成果。如果我必須用心去讀一位作家的着作,剛讀幾頁,我的精神就會渙散,并且立即陷入迷惘狀态。即使我堅持下去,也是白費,結果是頭暈眼花,什麼也看不懂了。但是,如果我連續研究幾個不同的問題,即使毫不間斷,我也能輕松愉快地一個一個地尋思下去,這問題可以消除另一問題所帶來的疲勞,用不着休息一下腦筋。于是,我就在我的治學計劃中充分利用我所發現的這一特點,對一些問題交替進行研究,這樣,即使我整天用功也不覺得疲倦了。當然,田園裡和家裡的那些零星活計也是一種有益的消遣,但是,在我的求知欲日益高漲的時候,不久我便想出一種能從工作中勻出學習的時間并且能夠同時從事兩件事的辦法,而不去顧慮哪一件會進行得稍差一些。
在這些隻我自己感到興趣而往往使讀者感到厭煩的小事裡面,我還有未曾提到的地方,如果我不向讀者指出的話,你們也許連想都不會想到的。現在舉一個例子,為了要盡可能做到既輕松愉快而又能得到益處,我在時間的分配上進行了種種不同的試驗,我一想起這點,就感到極為欣慰。我可以說,在我隐居生活中的這段時間雖然始終多病,卻是我一生中最不清閑、最不感到厭倦的時期。那時,我一方面是在試圖确定自己的愛好,而另一方面是在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并且是在這令人陶醉的地方,享受着我深感難以獲得的人生之樂,享受着如此悠閑自在、甜蜜無比的伴侶之樂——如果對于如此美滿的結合能夠稱之為伴侶的話,享受着我一心隻想獲得高深知識的那種快樂,這樣,兩三個月的時光轉瞬間就過去了。對我來說,我的努力仿佛已經取得了結果,甚至還要超過許多,因為學習的樂趣在我的幸福中占據了主要的成分。
應該略而不提的這些試驗,對我說來,每一件都是一種享受,但它們是那樣平淡無奇,以緻無可轉述。再說,真正的幸福是不能描寫的,它隻能體會,體會得越深就越難加以描寫,因為真正的幸福不是一些事實的彙集,而是一種狀态的持續。我常常這樣說,而且我以後甚麼時候想起時還要比這說得更多。最後,在我那變化無常的生活有了一個大緻的規律時,我的時間差不多就是象下面這樣分配的。
每天早晨日出以前起床,然後從鄰近的果園走上一條十分美麗的道路,這條路在葡萄園的上方。我沿着這條山路一直走到尚貝裡。一路上,我一邊散步一邊作祈禱。我的祈禱并不是随便地咕哝幾句就完了,而是我那至誠的心一直向往着創造這個展現在我眼前的可愛的自然美景的造物主。我從來不喜歡在室内祈禱,我覺得牆壁和人手制造的那些小物件是我和上帝交往的障礙。我喜歡在欣賞他的創造物時默念他,這時我的心也上升到神的境界。我可以說,我的祝禱是純潔的,因此我的心願是值得上帝嘉納的,我沒有别的心願,隻是為我自己和我永遠為之祝福的那個女人祈求一個沒有邪惡、沒有痛苦、沒有窮困的純潔的平靜生活,祈求我們至死作正直的人并在未來有正直人所應有的好命運。實際上,在我的這種祈禱中,贊美和欣賞多于祈求。我知道,在真正幸福的施與者眼前,獲得我們所需要的幸福的最好方法,在于自己的争取而不隻在于祈求。我回來的時候,總要繞一個大圈子,以興奮的心情觀望着周圍田野裡的那些東西,這是我的眼睛和我的心靈永不感到厭煩的。我從遠處探望媽媽是否已經醒來,看到她的百葉窗已經打開時,便歡喜得跳起來,趕緊跑向前去。如果百葉窗還關着,我就暫時轉到園子裡,以默誦我昨天所讀的書籍作消遣,或者做一些園内的活計,等候她醒來。百葉窗一打開,我就趕忙跑到床前去擁抱她,那時她常常處在半睡的狀态中,我們的擁抱既甜蜜又純潔,在這純真無邪的擁抱中,有着一種令人陶醉的愉快,但這種愉快和肉欲的快感是沒有絲毫關系的。
通常我們是拿牛奶和咖啡作早餐的。這時是我們一天中最平靜的時刻,也是我們最能暢快地交談的時刻。這種在早餐時的談話通常占了相當長的時間,以緻使我對早餐總有一種強烈的興趣。在這一點上我非常喜歡英國和瑞士的習慣,而不大喜歡法國的習慣,在英國和瑞士,早餐是大家聚在一起的一次真正的用餐,而在法國則是每人在自己的房間裡獨自用餐,甚至常常根本不吃什麼。閑談一兩個小時後,我就去看書,一直看到吃午飯。我起先看一些哲學書籍,如波爾-洛雅勒出版的《邏輯學》,洛克的論文,馬勒伯朗士、萊布尼茨、笛卡兒的着作等等。不久我就發現這些作者的學說差不多總是互相沖突的,于是我就拟訂了一個要把它們統一起來的空想的計劃,我耗費了不少精力,浪費了不少時間,弄得頭昏腦脹,結果毫無所獲。最後,我放棄了這種方法,采取了另一種比這好得多的方法,我的能力雖然很差,但我之所以還能有些進步,應當完全歸功于這個方法,因為毫無疑問,我的能力在研究學問上一向是很有限的。我每讀一個作者的着作時,就拿定主意,完全接受并遵從作者本人的思想,既不摻入我自己的或他人的見解,也不和作者争論。我這樣想:“先在我的頭腦中儲存一些思想,不管是正确的還是錯誤的,隻要論點明确就行,等我的頭腦裡已經裝得相當滿以後,再加以比較和選擇。”我知道這種方法并不是沒有缺點的,但拿灌輸知識的目的來說,這個方法倒是很成功的。有幾年功夫,我隻是作者怎樣想自己就怎樣想,可以說從不進行思考,也幾乎一點不進行推理。幾年過後我就有了相當豐富的知識,足以使我獨立思考而無需求助于他人了。在我旅行或辦事而不能閱讀書籍的時候,我就在腦子裡複習和比較我所讀過的東西,用理智的天平來判斷每一個問題,有時也對我的老師們的見解做一些批判。雖然我開始運用自己的判斷力未免晚了一些,但我并沒有感到它已失去了那股強勁的力量,因此,在我發表自己的見解時,别人并未說我是一個盲從的門徒,也沒說我隻會附和先輩的言論。
後來,我轉學初級幾何。對于這個科目,由于我一心要想克服自己記憶力薄弱的缺陷,我翻來覆去學了好多遍,同一部分經常從頭學起,所以始終沒有多大進展。我對于歐幾裡得的幾何學并不感興趣,因為他主要偏重在一連串的證明,而不重視概念的聯系。我比較感興趣的是拉密神父的幾何學,從那時候起,這位神甫就成了我最喜歡的一位作者了,就是現在我還很愛重讀他的着作。以後我便開始學習代數,同樣也以拉密神父的着作為指南。在我取得了一些進步以後,我就閱讀雷諾神父的《計算學》以及他的《直觀解析》,對于後者,我不過是随手翻翻而已。我一直沒有能夠深刻理解把代數應用在幾何學上的意義。對這種不知目的所在的計算法我是一點不感興趣的,我覺得用方程式來分解幾何題,就好象是在用手搖風琴演奏樂曲。在我第一次用數字算出二項式的平方就是組成那個二項式的數字的各個平方加上這兩個數字的乘積的一倍,我盡管算得很正确,也不肯相信,直到我作出圖形後才肯相信。我并不是因為代數裡隻求未知量便對代數沒有甚麼興趣,而是在應用到面積上時,我就必須根據圖形才能進行計算,不然我就一點也不明白了。
在這以後,我就研究起拉丁文來了。拉丁文是我最感困難的一門課程,我在這方面一直沒有顯着的進步。我起初采用波爾-洛雅勒的拉丁文法,但是,沒有任何收獲。那些不規範的詩句确實叫我讨厭,始終聽不入耳。我一看那一大堆文法規則就糊塗了,在學會一條規則的時候就把以前的全忘了。對于一個記憶力弱的人來說,是不适于研究文字學的,而我卻正是為了增強我的記憶力才決心從事這種研究。最後,我不得不放棄了它。那時,我對語句的結構已經有相當的理解,利用一本辭典,可以讀一些淺近的着作。于是我就選擇了這種途徑,覺得效果很好。我集中精力翻譯拉丁文,不是筆譯,而是心譯,也僅止于此。經過長期的練習,我終于能夠輕松愉快地讀一些拉丁文着作,但是我始終不能用這種語言談話和寫作,因此,當我後來不知為什麼竟被放進學者行列的時候,我時常感到很尴尬。和我這種用功方法分不開的還有另外一種缺陷,那就是我一直沒學會拉丁韻律學,更談不上懂得作詩的種種規律。不過,我很想能欣賞拉丁語在韻文和散文裡的那種非常諧美的聲調,我曾費了不少力氣想學會一點,但是,我确信,要是沒有老師的指導,那幾乎是辦不到的。在所有的詩體中,最容易作的就是六音節詩,我學過這種詩句,我曾耐心地把維吉爾的詩的音律差不多全部都摸清了,并且标出了音節和音量;後來,隻要我弄不清某個音是長音或短音,我就查那本維吉爾。然而,由于我不知道在作詩的規則中允許有一些例外,因而常常發生不少的錯誤。如果說自學有好處,那麼我要說,它也有很大的壞處,最主要的是非常吃力。關于這一點,我體會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中午時分,我放下了書本,如果午飯還沒有準備好,我就去訪問已成為我的好友的那些鴿子,或者在園子裡幹點活兒等候開飯。一聽到叫喚我的聲音,我就興緻勃勃地帶着強烈的食欲跑去,這裡也值得一提的是,不論病情如何,我的食欲從未減退。午飯的時間是非常愉快的,在等媽媽能夠吃東西之前,我們先談些家務事。此外,天氣好的時候,每星期有兩三次,我們到房屋後邊一個布滿花草的相當涼爽的亭子裡去喝咖啡;我在這個亭子四周栽了一些忽布藤,天氣炎熱的時候,到這裡來乘涼是非常舒服的。我們在這裡消磨一個來小時,看看我們的蔬菜和我們的花草,談談我們的生活,越談越體會到我們生活的甜蜜。在我們園子的一端,還有另一個小家族:那就是蜜蜂。我輕易不會忘記去拜訪它們,媽媽有時也和我同去。我對于它們的勞動很感興趣,看到它們飛回來的時候,帶着那麼多的采集物,幾乎都要飛不動了,覺得很有意思。頭幾天,我由于過分好奇,不小心被它們螫了兩三次,但是後來我們漸漸熟識了;無論離多近它們也不會傷害我。蜂窩裡的蜜蜂非常多,甚至滿得必須分群,有時我就被它們包圍起來,我的手上、臉上到處都是蜜蜂,但再沒有一個蜜蜂螫過我。所有動物對人都不相信,這是對的,但當它們一旦确信人們無意傷害它們的時候,它們的信任會變得那樣大,隻有比野蠻人還要野蠻的人才能濫用這種信任。
下午我還是讀書,不過午後的活動與其說是工作和學習,不如說是消遣和娛樂更為恰當。午飯後,我從來不能關在屋裡認真用功,通常在一天最熱的時候,一切勞動對我都是負擔。然而我也不閑着,我自由自在、毫無拘束、不費心思地看一些書。我最常看的就是地理和曆史,因為這兩個科目并不需要集中精力,我那點可憐的記憶力能記住多少就收獲多少。我試圖研究佩托神父的着作,因而陷入了紀年學的迷宮裡。我讨厭那既無止境又無邊際的批判部分,卻特别喜歡研究計時的準确和天體的運行。如果我有儀器的話,我一定會對天文學發生興趣,但我隻能滿足于從書本上得到的一些知識以及為了了解天體的一般情況而用望遠鏡做的一些粗略的觀察,由于我的眼睛近視,光靠肉眼是不可能清晰地辨認星座的。談到這個問題,我記得曾發生過一次誤會,至今想起來還往往覺得好笑。為了研究星座,我買了一個平面天體圖。我把它釘在一個木框上,每逢無雲的夜晚,我便到園子裡去,把木框放在和我身材一般高的四根樁柱上。這個天體圖的圖面是向下的,須用燭光把它照亮,為了避免風吹蠟燭,我在四根樁柱中間的地面上擺了一個木桶,把蠟燭放在裡面。然後,交替地看看天體圖和用望遠鏡看看天上的星座,我就是這樣練習認識星體并辨别星座的。我想我已說過,諾厄萊先生的花園是在一個高台上,無論在上面幹什麼,從大路上老遠就可以看得見。一天夜晚,正當我用這一套奇怪的裝備聚精會神地進行觀察的時候,有些晚歸的農民從這兒路過,看見了我。他們看到天體圖底下的亮光,卻看不到光線是從哪裡來的,因為桶裡的蠟燭有桶邊擋着,他們看不見;再加上那四根支柱,那張畫滿各種圖形的大圖紙,那個木框,還有我那來回轉動的望遠鏡,所有這一切都使他們把我這一套東西當成是作魔法的道具,因而吓了一大跳。我的那身裝束也使他們感到驚奇,我在便帽上又加了一項垂着兩個帽耳朵的睡帽,穿着媽媽強使我穿的她那件短棉睡衣,在他們看來,我那樣子的确象一個真正的巫師。而且當時将近午夜,他們毫不懷疑地認為這是要舉行巫師會議了。他們不願意接着看下去,一個個驚慌萬分地跑開了,并且叫醒了他們的鄰居,把看見的事講給他們聽。這件事傳得非常快,第二天,鄰近的人就都知道在諾厄榮先生家的花園裡舉行了一次巫師會議。如果不是一個親眼見到我作“妖術”的農民當天就向兩個耶稣會士抱怨了一番,我真不知道這種謠言最後會産生多大後果。耶稣會士不明真相,隻順口給他作了一些解釋。後來,這兩個耶稣會士來看我們,向我們叙述了這件事,我向他們說明了原委,大家都不禁笑了起來。為了避免再發生類似事件,當即決定以後我再去觀察星空時就不要點蠟燭,看天體圖則隻在屋裡看。我敢說,凡是在《山中書簡》中讀過我所談的威尼斯幻術的人,一定會認為我早就具有做巫師的特殊天賦了。
這就是沒有什麼田間工作可做的時候,我在沙爾麥特的生活情形。我是特别願意做田間工作的,隻要是自己能勝任的活計,我幹起來同農民一樣;但是,由于我的身體極弱。我幹的活計,隻能說是其志可嘉。再說,由于我同時要做兩種工作,結果哪樣也沒有做好。我認定用強記的方法可以加強記憶力,于是我堅持盡量多背一些東西,為此,我常常随身攜帶書本,以難以置信的毅力,一面幹活兒,一面誦讀和複習。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這種頑強的、不間斷的、無結果的努力居然沒有使我變成傻子。維吉爾的牧歌,我學了又學,不知念了多少遍,結果現在還是一句都不會。不論是到鴿棚、菜園、果園或葡萄園,我總是随身攜帶着書本,因此我丢失或弄破了好些書。每當幹别的活計時,我就把書本随便放在樹底下或籬笆上,因此到處都有我幹完活忘記拿走的書,及至兩星期後重新找到時,那些書不是已經發黴就是叫螞蟻和蝸牛給咬壞了。這種死用功的習慣不久就成了一種怪癖,幹活的時候,我幾乎跟傻子似地嘴裡不斷在嘟哝和默誦什麼東西。
波爾-洛雅勒修道院和奧拉托利會的着作是我最常讀的,結果使我成了半讓賽尼優斯教派的信徒了,雖然我自信心很強,他們那種嚴酷的神學教義卻也有時叫我驚恐。那令人恐怖的地獄,我從來不覺得多麼可怕,現在也漸漸擾亂了我内心的甯靜,如果不是媽媽把我的心安定下來,這種可怕的學說最後一定會使我的精神完全陷入錯亂狀态。當時我的聽忏悔師也是她的聽忏悔師,他在使我保持心神的甯靜方面出了不少力。這個人是耶稣會士海麥神父,他是一位和善而聰明的老人,我一想起他的音容,一種崇拜的心情使油然而生。他雖然是耶稣會士,但是有稚子般的純樸。他的道德觀與其說是寬容,不如說是溫厚,這正符合我的需要,以使減輕讓賽尼優斯教派加給我的那種陰森可怕的印象。這位憨厚的人和他的同伴古皮埃神父常到沙爾麥特來看我們,雖然對他們那麼大年紀的人來說,這條路很不好走而又相當遠。他們的拜訪使我受益很大,但願上帝也以同樣的好處賜與他們的靈魂吧!當時他們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我實在難以設想他們今天還活在人間。我當時也常到尚貝裡去看望他們,漸漸地同那裡的人搞熟了,有時就象在自己家裡一樣,他們的圖書館我也能夠利用。每當我回憶起這段幸福的時期,也就聯想到耶稣會士,以緻因前者而喜歡後者。盡管我一向認為他們的學說很危險,但我從來未能從心裡憎恨他們。
我真想知道别人心裡是否也會産生象我心裡有時産生的如此幼稚可笑的想法。在我忙于研究各種學問和過着一個人所能過的最純潔的生活當中,不管别人對我說些什麼,害怕地獄的心情仍在擾亂着我。我經常問自己:“我現在的情況怎麼樣呢?如果我立刻死去的話,會不會被貶下地獄呢?”按照我所理解的讓賽尼優斯教派的教義。那是不容置疑的,但是我的良心卻告訴我,我不會下地獄。長期處于惶恐不安之中,動搖于令人困惑的兩可之間,為了擺脫這種煩惱,我竟采用了最可笑的方法,我想,如果我看見另一個人也采用我這種方法,我一定會把他當作瘋子關起來的。有一天我一面想着這個令人苦惱的問題,一面漫不經心地對着幾棵樹的樹幹練習扔石頭;當然,按照我素常的技巧,我差不多是一棵也不會打中的。在這有趣的練習中,我忽然想起借此來占蔔一下,以便消除我的憂慮。我對自己說:“我要用這塊石頭投擊我對面的那棵樹,如果打中了,說明我可以升天堂,如果打不中,說明我要下地獄。”我這樣說着,心裡怦怦直跳,手顫抖着把石塊投了出去,但是,非常之巧,正好中在樹幹的正中央。其實這并不難,因為我特意選擇了一棵最粗最近的樹。從此以後,我對自己的靈魂能夠得救再也不懷疑了。當我回憶起這一幼稚行為的時候,真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你們這些偉大的人物,你們看我這樣,一定會發笑的,你們為自己而慶幸吧,但是,請你們不要嘲笑我那可憐的弱點吧,我向你們發誓,我确實是深深感到煩惱的。
不過,這些不安和恐懼或許是和我的虔誠信仰分不開的,但這并不是一種經常的狀态。一般說來,我是相當平靜的;我雖感到死亡之将至,但這種感覺對我心靈的影響,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一種平靜的幽思,甚至其中還有某種甜蜜的滋味。我最近在舊紙堆裡找到了一篇為勸勉自己而寫的文字,當時我為自己能在有足夠的勇氣正視死亡的年齡死去而感到幸福,因為在我這短短的一生中,無論是肉體上或是精神上都沒有遭受到多大痛苦;我的這種看法是多麼正确啊!一種活下去要受苦的預感使我害怕。我仿佛已經預見到我晚年的命運了。我這一輩子隻是在那個幸福的年代最接近于明智。對過去沒有多大的懊悔,對未來也毫不擔心,經常占據着我心靈的思想就是享受現在。笃信上帝的人通常有一種雖然不大但卻十分強烈的私欲:他們往往以無比的興趣玩味那些允許他們享受的純潔的歡樂。世俗的人們則認為這是一種犯罪,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或者更确切地說,我知道得很清楚:這是因為他們嫉妒别人享受他們自己已經失去興趣的那些簡單的快樂。我那時是有這種興趣的,并且我認為能夠于心無愧地滿足這種興趣确實是一件樂事。那時,我的心還沒有被觸動過,對于一切都是以孩童般的歡樂去接受,甚至可以說,是以天使般的歡樂去接受的,因為這種無憂無慮的享受确實有點象天堂裡的那種甯靜的幸福。蒙塔紐勒草地上的午餐。涼亭下的夜飲,采摘瓜果,收獲葡萄,燈下和仆人們一起剝麻,所有這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是真正的節日,媽媽同我一樣感到非常快樂。二人單獨散步更具有誘惑力,因為這樣可以更自由地傾訴衷腸。在許多次這類的散步中。聖路易節日的那次散步是我特别不能忘懷的,那天正是媽媽的命名日。我們二人一清早就出門了。出門之前,我們先到離家不遠的一個小教堂裡去望彌撒,這場彌撒是在天剛剛亮時由一位聖衣會的神父來做的。望完了彌撒,我建議到對面山腰裡去遊覽,因為那裡我們還沒有去過。我們派人先把食物送到那裡,因為我們這次要玩一整天。媽媽的身體雖然有些胖,但走起路來還不怎麼困難。我們越過一個個小山崗,穿過了一片又一片樹林,有時是在太陽底下,多半時間是在濃蔭下面,我們走累了就休息一下,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好幾個小時過去了。我們邊走邊談,談我們自己,談我們的結合,談我們的甜蜜生活,我們為這種生活能長久下去而祈禱,但是上天并沒有讓我們如願以償。所有這一切都好象在贊助這一天的幸福。那一天正是雨後不久,沒有一絲塵土,溪水愉快地奔流,清風拂動着樹葉,空氣清新,晴空萬裡,四周的一片甯靜氣氛一如我們的内心。我們的午餐是在一個農民家裡準備的,我們同他們在一起吃,那一家人真誠地為我們祝福。這些可憐的薩瓦人是多麼善良啊!午飯後,我們來到大樹的蔭涼底下,我拾些為煮咖啡用的幹樹枝,媽媽則在灌木叢中興緻勃勃地采集藥草。她拿着我在路上給她采集的花束向我講起關于花的構造的許多新奇知識,這使我感到十分有趣,按理說,這本可以引起我對植物學的愛好,但是時間不湊巧,當時我研究的東西太多了。而且,一種使我百感交集的思想把我的心思從花草上轉移開了。我當時的精神狀态,我們那一天所談的和所作的一切以及所有使人深受感動的種種事物,無不使我回憶起七八年前我在安讷西完全清醒時所做過的、而我在前面的有關章節裡已提到過的那種美夢。兩者的情景是那樣相似,以緻我一想起,就感動得流下淚來。在滿懷柔情的激動中,我擁抱着這位可愛的女友,熱烈地向她說:“媽媽,媽媽,這個日子是你好久以前就許給我的,除此以外,我什麼也不希望了。由于你,我的幸福已達極點,但願它永不減退!但願它和我能領會這種幸福的心一樣久長!但願它隻能和我自己同時結束。”
我的幸福日子就這樣安然地流逝着。這些日子是那樣幸福,以緻使我看不到有任何東西可以擾亂它們,我隻覺得除非到我生命的末日,它是不會有終結的一天的。這并不是說使我産生憂慮的泉源已經完全消失,但是我看到它的趨勢正在改變,于是我就盡力把它引向有益的方面,以便從中找到補救的方法。媽媽自己是喜歡鄉村的,她的這種興趣并沒有因和我在一起而減退。她現在也漸漸對田園工作感到興趣了,喜歡利用經營田地作為取得生計的手段,她在這方面的知識是相當豐富的,也很樂意加以利用。她不能滿足于她所租的那所住宅周圍的田地了,她有時租一塊耕地,有時又租一塊牧場。總之,她既然把事業心放在農事方面,她也就不再願意無所事事地呆在家裡了,拿她當時所經營的農事來看,她不久就要成為大農莊主了。我不願意看見她把經營規模擴充得如此之大,盡可能地加以勸阻,因為我知道這樣下去她準又要受騙的,加之她那種慷慨和揮霍的天性,結果總是使開支超過收益。然而,一想到這種收益不會是微不足道的,而且也可以補助一下她的生活,我也就感到些安慰了。在她所制訂的種種計劃中,這個計劃的危險性還算是最小的,而且我并不和她一樣把這當作一件牟利的事業,而是把它當作使她擺脫開那些冒險事業和騙子手的經常性的手段。根據這種想法,我急切地希望恢複體力和健康,以便照管她的事業,做她的監工或管家;當然,這樣做我就得常常丢開書本,也不再有時間考慮我的病情,從而會促進我的健康的恢複。
這年冬天,巴裡約從意大利回來,給我帶來了幾本書,其中有邦齊裡神父所寫的《消遣錄》和所編的《音樂論文集》。這兩本書使我對音樂史和對這種藝術的理論研究發生了興趣。巴裡約同我們一起住了幾天。我在幾個月前已達到成人年齡,我已約定明春去日内瓦領回我母親的遺産,或者至少在得到我哥哥的确實信息以前先要回我本人應該繼承的那一份。事情是按照預定的步驟辦理的。我去日内瓦的時候,父親也去了。他早就去過日内瓦,也沒有人找他的麻煩,雖然對他所下的判決并未撤銷。但是,由于人們欽佩他的勇敢和尊敬他的正直,便裝作把他的事情忘記了;而政府的成員們正在忙于一個不久就要付諸實施的重大計劃,不願意過早地激怒市民,使他們恰在這個時候回憶起過去的不公正措施。
我很怕有人由于我改教的事而在繼承問題上故意刁難;結果沒有出什麼事。在這方面,日内瓦的法律不象伯爾尼的法律那麼嚴峻;在伯爾尼,凡是改變信仰的人,不僅要喪失他的身分,而且還會喪失他的财産。人們對我的繼承權并沒有發生争議,隻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繼承部分竟變得那樣少,幾乎是所餘無幾了。雖然我哥哥的死亡是确實無疑的了,但尚無法律證據,我沒有充分的證明材料可以要求他的那一份,我毫不惋惜地把他應繼承的那份财産留給了父親,以便補助他的生活。我父親一直到去世都享用了它。法律手續一辦妥,我剛一拿到自己那筆錢,除了用一部分買了一些書外,我飛快地把其餘的錢全部送到媽媽眼前。一路上我高興得心裡直跳,當我把這筆錢交到她手裡的時候,比我剛得到這筆錢的時候還要快活千百倍。她淡漠地接過這筆錢,這是具有高貴靈魂的人所共有的态度,他們不會對别人的這類舉動感到驚訝,因為對他們來說,這不過是區區小事罷了。後來,她以同樣的淡漠态度把這筆錢幾乎完全花在我的身上。我認為,即使這筆錢是她從别處得來的,她也會這樣花掉的。
這時,我的健康不但一點沒有恢複,反倒眼看着一天天壞下去。那時,我蒼白得象個死人,瘦得象副骷髅,脈搏跳得很厲害,心跳的次數也更加頻繁,并且經常感到呼吸困難。我甚至衰弱到連動一動都覺得很吃力,走快點就喘不過氣來,一低頭就發暈,連最輕的東西也搬不動;象我這樣一個好動的人,身體競壞到什麼也幹不了,真是最大的苦惱。無疑,所有這些情況在很大程度上是攙雜有神經過敏的原因。神經過敏症乃是幸福的人常得的一種病,這也正是我的病:我常常無緣無故地流淚,樹葉的沙沙聲或一隻鳥的叫聲往往會把我吓一大跳,在安适的甯靜生活中情緒也不平靜。所有這一切都表明我對舒适生活的厭倦心情,使我多愁善感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我們生來本不是為了在世上享受幸福的;靈魂與肉體,如果不是二者同時在受苦,其中必有一個在受苦,這一個的良好狀态差不多總會對那一個有所不利。當我能夠愉快地享受人生樂趣的時候,我那日益衰弱的身體卻不允許我享受,而且誰也說不出我的疾病的真正原因所在。後來,雖然我已屆晚年,并且患有真正嚴重的疾病,我的身體卻好象恢複了它原有的力量,以便更好地經受自己的種種災難。現在,在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我這個将近六十歲的老人,正受着各種病痛的折磨,身體已經衰弱不堪,我卻覺得在我這受苦的晚年,自己的體力和精神倒比在真正幸福的青春時代更有活力和更為充沛。
最後,由于看書的時候讀了一點生理學,我開始對解剖學發生了興趣。我不斷地在琢磨構成我這部機器的那許許多多零件,琢磨它們的機能和活動,經常預感身上的某個地方就要出現什麼毛病。因此,使我感到驚奇的并不是為什麼我總是這樣半死不活,而是為什麼我居然還能活着。我每讀到一種疾病時,就認為這裡所說的正是我的病。我深信,即使我本來沒有什麼病,研究了這門不幸的學問,我也會成為一個病人的。由于我在每一種病症中都發現有和我的病相同的症狀,我就認為自己什麼病都有。除此以外,我又得了一種我原以為自己沒有的更為嚴重的病,那就是:治病癖;凡是讀醫書的人,都難免有這種病。由于我不斷研究、思考、比較,我竟認為我的病痛的根源是由于我心上長了一個肉瘤,看來薩洛蒙對我的這個想法感到很驚訝。照理說,我應該根據這種想法,把我以前所下的決心堅持下去。可是我沒有這樣作,反而用盡一切心思想把我心上長的這個肉瘤治好,并決定馬上進行這種異想天開的治療。過去,當阿奈到蒙佩利埃去參觀植物園和探望該園總技師索瓦熱的時候,有人告訴他費茲先生曾治好過這樣一個肉瘤。媽媽想起了這件事,并把經過情況告訴了我,這就足以激發我去找費茲先生治療的願望了。由于治病心切,我也有了做這次旅行的勇氣和力量,從日内瓦帶來的那筆款子正可以用來給我做路費。媽媽不但沒有勸阻我,反而鼓勵我這樣做,于是我就動身到蒙佩利埃去了。
其實我用不着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找我所需要的醫生。由于騎馬太累,我在格勒諾布爾雇了一輛轎車。到了莫朗,在我的轎車後面一連串有五六輛轎車接踵而至。這一來倒真象喜劇中馬車隊的故事了。這些轎車大部分是伴送一位名叫科隆比埃夫人的新婚女人的。和她同行的另一個女人,是拉爾納熱夫人,雖然不象科隆比埃夫人那麼年輕,也不如她漂亮,但和她是同樣的可愛。科隆比埃夫人到羅芒就要停下來,拉爾納熱夫人要從羅芒一直到聖靈橋附近的聖昂代奧勒鎮。大家知道我是很腼腆的,怕見生人,一定認為我決不會很快就和這些體面的夫人以及她們的侍從熟識起來的。但是,由于我們走的是同一條道,住的是同一家旅店,有時還不得不同桌進餐,我回避同她們認識是不可能的,否則就會被認為是性情孤僻的怪人。這樣,我們就很快熟識了,甚至用我的想法,熟識得未免過早了些,因為所有那些亂嘈嘈的談笑聲,對于一個病人,尤其象我這樣氣質的病人,是頗不相宜的。然而,這些聰明乖巧的女人的好奇心非常強烈,為了結識一個男人,她們總是先把他攪得暈頭轉向。我所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科隆比埃夫人被她的那些美少年所包圍,沒有功夫來羅嗦我,而且對她來說也用不着,因為我們眼看就要分手了。至于拉爾納熱夫人,糾纏她的人不多,而且又需要人給她在路上解悶,因此便和我周旋起來。這樣一來,再見吧,可憐的讓-雅克,或者更确切地說,再見吧,我的寒熱、郁悶、肉瘤!所有這一切在她身旁都煙消雲散了,我隻剩下有點心跳的毛病,隻有這個毛病她不願意給我治好。我的身體不大好,是我們結識的最初引線。人家雖然知道我有病,也知道我是到蒙佩利埃去的,可是我想一定是因為我的神情和舉止不象是一個荒唐鬼,所以,後來看得很明顯,人家不會懷疑我是因縱欲過度而去治病的。雖然疾病并不會使一個男人在女人跟前受歡迎,但這次卻使我成為受到關懷的人物了。一清早,她們就差人來問候我的病況,并請我同她們一起用可可茶,她們還問我夜裡睡得好不好。有一次,按照我說話不假思索的可嘉習慣,我回答說我不知道。這樣的回答使她們認為我是個傻瓜,于是便在我身上作了進一步的觀察,這種觀察并沒有給我帶來什麼壞處。有一次我聽見科隆比埃夫人向她的女友說:“他雖然不懂人情世故,卻是很惹人愛的。”這句話大大地鼓舞了我,也使我真的顯得可愛了。
既然彼此熟悉了,每人總要談談自己的事,談談從哪兒來,談談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當時我很窘,因為我知道得很清楚,在上流社會的人們中間,特别是同上流社會的女人在一起,一說我是新近才改信天主教的,馬上就會沒有人理我。我不知道是出于怎樣一種古怪念頭,竟想裝起英國人來,我自稱是詹姆士二世黨人,大家也就真地相信了。我說我叫杜定,人們也就叫我杜定先生。當時有一位讨厭的陶裡尼揚侯爵也在那裡,他同我一樣,也是一個病人,不僅老态龍鐘,脾氣還不怎麼好,他竟和杜定先生攀談起來。他同我談到詹姆士王,談到争奪王位的人,談到聖日爾曼故宮。我當時真是如坐針氈,因為我對這些事知道的很有限,我隻是在哈密爾頓伯爵的作品裡和報紙上讀到過一些。可是。我知道的材料雖不多,利用得還不錯,一場談話,居然被我敷衍過去了。僥幸的是他沒有問我英國語言上的問題,因為我一個英文字也不認識。
我們這些人在一起倒很情投意合,因為眼看就要分手了,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之意。在路上我們特意象蝸牛一般地慢慢前進。有一天星期日,我們來到了聖馬爾賽蘭,拉爾納熱夫人要去望彌撒。我同她一起去了,這一來幾乎把事情弄糟了。一進教堂,我的神情舉止和往常我在教堂裡一樣。她一見我那畢恭畢敬的樣子。以為我是個虔誠的信徒,因而對我産生了極不良的印象,這是兩天以後她親口向我承認的。後來,經我做出了許多獻殷勤的表示,才逐漸消除了她對我的這種印象。其實,拉爾納熱夫人本是一個富有閱曆的女人。是不甘示弱的,她情願冒點危險向我先表示好感,以便看一看我究竟抱什麼态度。她三番兩次向我表示好感,又表示得那麼熱,以緻我不相信她是看上了我的相貌,而認為她是在譏笑我。根據這種愚蠢的想法,我真做了不少蠢事,那時我的表現比《遺産》喜劇中的那位侯爵還不如。拉爾納熱夫人也真能堅持,她不斷和我調情,還向我說了那許多溫存的話,即使一個不象我這麼傻的人也很難把這都看作是真的。她越向我表示好感,我越認定我的看法不錯,最使我感到苦惱的是,鬧來鬧去我竟真地産生了愛情。我對我自己說,并且也向她歎息道;“唉!為什麼這些都不是真的呢!不然我就是所有人們當中最幸福的人了!”我相信我這初出茅廬的人的傻氣隻能更激起她的好奇心,她不願在這件事情上顯出她的手段的不高明。
到了羅芒,我們就跟科隆比埃夫人和她的随從分别了。拉爾納熱夫人、陶裡尼揚侯爵和我三個人以最慢的速度、最愉快的心情繼續我們的路程。侯爵雖然是個有病而又好唠叨人,卻是個好心人,但他不願意光看别人熱鬧而自己不插進去湊湊趣兒。拉爾納熱夫人一點也不掩飾她對我的傾心,以緻侯爵比我本人還早就看出了這一點;要不是因為隻有我才能有的那種多疑思想在作祟,他那些旁敲側擊的戲諺語至少會使我對原來不敢相信的她的美意産生信賴的心情。然而我竟認為他們是串通好了來戲弄我,我那愚蠢的想法越來越使我不知所措了。拿我當時所處的情況來說,既然我真地愛上了她,本可以扮演一個相當漂亮的角色,隻因我有這種愚蠢的想法,結果竟使我扮演了一個最平庸的角色。我不明白拉爾納熱夫人為什麼對我那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并沒有感到厭煩,為什麼沒有以極其輕蔑的态度把我甩開。但是,她确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善于識人,她看得很清楚,在我的舉止中,愚蠢的成分多,冷淡的成分少。
最後,她終于使我了解了她的心意。我們到瓦朗斯用午飯,按照我們可嘉的習慣,就在那裡消磨午飯後的那段時間。當時我們住在城外的聖雅克旅店,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旅店,以及拉爾納熱夫人所住的那間房子。午飯後,她要去散步,她知道陶裡尼揚先生不能去,正好可以為我們二人安排一次單獨的談話,這是她早就拿定主意要利用的機會,因為時間所剩不多了,要達到目的,再也不能放過這個機會。我們沿着護城河緩步而行。于是,我又向她喋喋不休地訴說起我的病痛來,她回答的聲音是那樣親切動人,并且還不時把她挽着的我那隻胳膊緊緊地按向她的胸部,我想,除了我這樣愚蠢的人以外,誰也不會不借此機會來證實她說的話是否是真心話。最有趣的是,當時我也非常激動。我曾說過,她是可愛的,現在愛情使她變得更加妩媚動人了,使她完全恢複了青春的豔麗,她那賣俏的手段的高明,就是意志最堅定的男人也會被她迷住的。所以我當時很緊張,随時都想放肆一下;可是我又怕冒犯她,怕招她不高興,我特别害怕的是被人嘲笑,受人揶揄、戲弄,給人提供茶餘酒後的笑料,使那個無情的侯爵提到我的無禮舉動時挖苦我幾句。這一切都使我不敢輕舉妄動,連我自己對我這種愚蠢的畏葸都很氣憤;我更氣憤的是,盡管我惱恨我的畏葸,卻又不能克服它。我那時簡直如受苦刑一般。我已經丢開我那一套塞拉東式的情話了,我覺得在這樣的大路上情話綿綿實在可笑。由于我不知道應該采取什麼态度,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隻好不吭聲。我的樣子就好象是在跟誰賭氣似的;總之,我的一舉一動都适足以給我招來我所最怕遇到的事情。所幸拉爾納熱夫人下了一個比較仁慈的塊心。她猛地摟住了我的脖子,從而打破了這個沉默,就在這一刹那間,她的嘴唇緊貼到我的嘴唇上,這非常清楚地表明了一切,不容我再有任何疑慮了。這一個急轉直下真是再巧不過了,我馬上變成了可愛的人。事不宜遲。在此以前,我由于缺乏她給予我的這種信任,差不多總也不能表現出原來的我,這時我又是原來的我了。我的眼睛,我的感官,我的口和心從來沒有這樣出色地表達過我的意思,我也從來沒有這樣圓滿地彌補了我的錯誤。雖然這次小小的勝利确實使拉爾納熱夫人費了一番心思,我有理由相信她是不會感到後悔的。
即使我活到一百歲,回想起這位迷人的女人時,也會感到快樂的。我說她是迷人的,盡管她既不美,也不年輕。但她也既不醜,又不老,在她的容貌上沒有一點妨害她的智慧和她的風韻充分發揮作用的地方。和别的女人不同之處,就是她的臉色不夠鮮豔,我想那是由于過去搽胭脂太多,損害了她臉上的顔色。她在愛情上所表現的輕浮是有她的理由的,因為這是充分體現她那可愛品質的好方法。可以見到她而不愛她,但是不可能占有她而不崇拜她。據我看,這就足以說明她并不是象對我那樣經常濫用自己感情的。她這樣快這樣強烈地愛上我,可以說是難以原諒的,但是,在她的愛中,心靈上的需要和肉體上的需要,程度至少是相等的。在我同她一起度過的那段短暫而快樂的日子裡,從她強使我遵守的節制來說,我完全可以相信,她雖然是個喜愛肉欲的女人,但她珍惜我的身體甚于滿足自己的快樂。
我們的秘密來往是瞞不過陶裡尼揚侯爵的。但他并沒有因此而停止對我的嘲笑;恰恰相反,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把我當作一個可憐的情人,一個遭受無情女人折磨的受難者。他沒有一句話、一個微笑、一個眼神能使我懷疑到他已看出我們之間的事情。如果不是拉爾納熱夫人比我看得清楚,如果不是她對我說侯爵并沒有被我們瞞住,隻不過他是一個很知趣的人,我一定以為他居然被我們瞞過了。說真的,誰也不會有象他那樣的好心腸和對人那樣彬彬有禮。他對我也是如此,隻是有時好說幾句玩笑話,特别是自從我取得成功以後。也許他對我說些玩笑話是表示瞧得起我,認為我并不象原先表現的那樣愚蠢。顯然,是他弄錯了,但是這又有什麼關系呢?我正好利用他的錯誤,而且,說實在的,那時人們嘲笑的是他而不是我,因此我也很高興地故意給他以譏笑我的口實。我有時也反駁他幾句,甚至相當巧妙地反駁他幾句,因為我引以為榮的是,我居然能在拉爾納熱夫人面前炫耀她啟發給我的智慧。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
那時我們是在一個最富足的地方和最富足的季節旅行的。由于陶裡尼揚侯爵的細心照顧,我們到處都有精美的飲食。他甚至把他這番好心一直用在我們所住的房間上了,這本來是用不着他操心的,他卻事先打發仆人去訂房間,而那個可惡的仆人不知是自作主張還是受了主人的指使,總叫他住在拉爾納熱夫人的隔壁,而把我安置在房子的盡頭。但這難不住我,我們幽會的趣味反而更加濃厚了。我們這種快樂的生活繼續了四、五天之久,在這短短的幾天中,我飽嘗了最甜蜜的肉欲之樂,并且陶醉在這種快樂裡面。我所得到的快樂是完美的、強烈的、不含有任何苦痛的成分,這也是最初的和僅有的快樂,我可以說我應該感謝拉爾納熱夫人,她使我在離開人世以前能夠領略到此中的樂趣。
即使說我對她的感情談不上是什麼真正的愛,那至少是我對她向我所表示的愛的一種溫情的回報,那是快樂中的一種十分熾烈的肉欲,是談話中的一種十分甜蜜的親昵,其中具有激情的動人魅力,卻沒有因激情而使人喪失理智的那種狂熱,以至雖有快樂也不會享受。我一生隻有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愛,但不是在她的身旁。我愛她從來不象愛華倫夫人那樣,也正因為如此,我才覺得占有她時比占有華倫夫人時快樂百倍。在媽媽跟前,我的快樂總是被一種憂郁的情緒,一種難以克服的内疚心情所攪擾,我占有她的時候不但不感到幸福,反而總以為是辱沒了她的品格。在拉爾納熱夫人身旁則完全相反,我以一個男人所能享受到的幸福而感到自豪,因此,我可以愉快地、放心大膽地縱情歡樂,我還可以分享我給與她的同樣的歡樂,我的心情是相當安定的,我以無限的虛榮心與快樂感來欣賞我的勝利,并企圖從這個勝利中得到更大的勝利。
我不記得陶裡尼揚侯爵在什麼地方離開了我們,他本是當地人,不過在到達蒙太利馬爾以前,就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從那時起拉爾納熱夫人便叫她的侍女坐上我的車子。而讓我和她同乘一輛車。我可以肯定地說,這樣的旅行是不會使我們感到厭煩的,至于沿途都有些什麼風景,那我就很難說清楚了。在蒙太利馬爾,她有些事情要辦,便在那裡停留了三天。在這三天當中,她隻是為去拜訪一個人而離開我一刻鐘。那次拜訪給她招來了許多無味的糾纏和不少人的邀請。她是決不會接受那些邀請的,因此她借口不舒服都婉言謝絕了。但這種不舒服并沒有影響我們天天在最美好的地方和最美麗的天空下兩人單獨到處遊覽。啊,幸福的三天啊!我至今還有時以惆怅的心情回憶起這幸福的三天,這樣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旅行中的愛情本是不能持久的。我們必須分手了。老實說,我們也該分手了,這并不是說我已經感到厭倦或者即将感到厭倦,我是日甚一日地沉溺在對她的依戀中。盡管拉爾納熱夫人很有節制,我已經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但我決心要在我們分手以前用我剩下的那點精力盡情享受一番,她為了防止我接近蒙佩利埃的姑娘,所以也就順從了。為了給分别找些安慰,我們制定了重新會面的計劃。我們的決定是:既然這種調養方法對我有好處,我可以繼續采用這種方法,并且到聖昂代奧勒鎮去過冬,由拉爾納熱夫人來照管我的生活。不過我需要在蒙佩利埃逗留五六個星期,以便給她留點時間做些必要的安排,免得讓人說閑話。關于我到聖昂代奧勒鎮後所應該知道的事情,應該說的話,以及應該采取怎樣的态度,她都給了我非常周詳的指導。我們還約好在見面以前要彼此通信。她很鄭重其事地囑咐了我很多關于愛護身體的話;她勸我去找一些名醫,要嚴格遵守他們的一切規定;她還說,不管他們的規定如何嚴格,等我重新回到她身旁的時候,她一定要擔負起讓我遵守的責任。我相信她的話都是出自真實的感情,因為她愛我:她在這方面的種種表現比對我的愛撫更為可靠。她從我的行裝看出我并不是很有錢的,雖然她本人也不闊綽,但在我們分手的時候,她一定要把她從格勒諾布爾帶來的相當多的錢分給我一半,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推辭掉了。最後,我離開了她,我的心完全被她占據了,同時我覺得我在她心裡也留下了對我的真正的愛戀。
我一面從頭回憶着和她走過的那段路程,一面繼續着我的行程,這時我深感快慰的是,我坐在一頂舒适的車子裡,可以盡情回味我所得到的快樂,并憧憬着她所講給我的快樂。我一心隻想聖昂代奧勒鎮和我不久就要在那裡開始的美好生活,在我心目中,除了拉爾納熱夫人和她的一家人以外,天地間的其他一切和我都沒什麼關系了。連媽媽也被抛到腦後了。我以全副精力在我思想中把拉爾納熱夫人對我說過的那一切細節都聯系到一起,以便對她的住處、她的鄰居、她的交往和她的整個生活方式先有一個概念。她有一個女兒,她曾不止一次地向我提到她的這個掌上明珠。這個姑娘已經滿十五歲了,活潑可愛,性情溫和。拉爾納熱夫人曾向我保證,她一定會喜歡我的,我一直沒有忘掉這個諾言,我非常好奇地想着拉爾納熱小姐将怎樣對待她母親的親密朋友。這就是我從聖靈橋一直到勤木蘭這段路程中心裡所想的一些主要内容。有人告訴我可以去看看加爾大橋,我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我吃了幾枚甘美的無花果作早點,随後就找了一名向導去參觀加爾大橋了。這是我看見的第一個古羅馬人的偉大工程。我正希望看到一個無愧是從羅馬建築者手中創造出來的建築物,走近一看,它竟超過了我的想象,這是我這一輩子中唯一的一次。隻有羅馬人才能在我身上産生這樣的效果。這一樸素宏偉的工程的壯麗氣派引起我的驚歎,特别是由于這個建築物正是建築在廣漠無人的荒野中,這一片寂靜荒涼的景象使得這個古迹更顯得奇突和令人贊歎不已。這架所謂的大橋原來隻不過是古代的一個輸水道。人們不禁在想,是什麼力量把這些龐大無比的巨石從遙遠的采石場運到這裡來的呢?是什麼力量把無數人的勞力集中在這個沒有一個居民的地方呢?我把這個雄偉建築的三層都遊覽了一遍,一種景仰的心情使我幾乎不敢用腳踐踏。我的腳步在那些寬闊的穹窿之下所發出的響聲使我覺得好象聽到了建築者的宏亮嗓音。我覺得自己就象一個昆蟲似的迷失在這個氣勢磅礴的龐大建築中。我雖然感到自己渺小,同時卻又覺得有一種無以名狀的力量把我的心靈提高到另一種境界,不由地感歎道:“要是我是一個羅馬人該多好啊!”我在那裡呆了好幾個鐘頭,沉溺在令人心曠神怡的默想裡。我回來的時候精神恍惚,好象在想什麼心思似的,這種魂不守舍的樣子是于拉爾納熱夫人不利的。她十分關心我不要被蒙佩利埃的姑娘所勾引,但她卻忘記告誡我不要被加爾大橋所迷惑,可見,一個人總不能什麼都考慮得十分周到的。
我在尼姆參觀了競技場。這是一個遠比加爾大橋宏偉得多的大建築,不過它給我的印象反而不那麼強烈,這或許是由于我參觀了第一個建築物以後,再看什麼也不覺得稀奇了,也或許是因為這第二個建築物位于城市中心,不那麼容易引起人們的驚異。這麼寬闊壯麗的競技場,四周卻盡是簡陋的小矮房子,而場内還蓋了許多更矮小更簡陋的房子,以緻使整個建築物隻能給人一種混亂而不協調的印象,遺憾和不愉快之感窒息了喜悅和驚奇的心情。日後,我又參觀了韋羅納的競技場,那個競技場比尼姆的這個競技場小得多,也不如尼姆競技場那樣美觀,但是保存得十分完整,維持得非常清潔,因此給我的印象反而更深刻更愉快些。法國人對什麼都漫不經心,對于古迹毫不愛護。他們無論幹什麼,在開始的時候是一團火熱,最後是草草了事,而且什麼也不會保存。
那時我簡直變成另一個人了;我那尋歡作樂的心一旦被勾起之後,就猛烈地燃燒起來。我在“呂奈爾橋飯店”停留了一天,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在那裡同其他旅伴大吃一頓。這個飯店本是全歐洲最受人贊賞的一個飯店,那時它對這種聲譽還是當之無愧的。店主人很會利用這個旅店的優越條件,所供應的菜肴都是最豐富、最精美的。在荒郊,在這樣一家孤零零的飯店裡,竟能享受到有海魚和淡水魚、有上等野味和名貴美酒的盛馔确是一件稀罕事;而且店主人在招待客人方面是那麼細心、那麼周到,隻有在王公富豪之家才能遇到,而這一切隻不過是為了掙你三十五個蘇。但是,這個“呂奈爾橋飯店”沒有能長久維持下去,由于過分指望自己的聲譽,最後竟完全喪失了聲譽。
我在這一段旅程中,連自己是個病人都忘了,隻是到了蒙佩利埃才想起我的病來。我的郁悶症完全好了,但是所有其他的病依然存在;雖然由于時間已久,我也習以為常了,病情卻是存在的,如果有人突然得了這樣的病,他會覺得活不長的。實際上,我的那些病,與其說是使我感到難受,不如說是使我感到害怕,它們所引起的精神上的痛苦,看來超過它們預示即将毀滅的肉體上的痛苦。因此,當我的心被我的那些強烈的情欲所占據的時候,我就把一切疾病置之度外了;然而,我的病究竟不是出自我的想象,所以當我的精神一安定,病症又立刻感覺出來了。這時我開始鄭重其事地考慮起拉爾納熱夫人的勸告和我旅行的目的。我馬上去找最有經驗的名醫,主要是去找費茲先生,而且為了小心起見,我索性在一位醫生家裡包飯。這位醫生名叫菲茨莫裡斯,是愛爾蘭人,有很多學醫的學生在他家裡包飯;一個病人入夥,還有這樣一個方便,就是菲茨莫裡斯先生所收的膳費并不多,而且他以醫生的資格給在他家用餐的人偶爾看看病則不取分文。他負責執行費茲先生的處方,并照顧我的健康。在實行節食療養法方面,他是非常盡職的,人們決不會在他家裡得胃病。我雖然對于飲食上所加的種種限制并不覺得怎樣苦惱,但是可以拿來對比的東西似乎仍在眼前,使我有時不能不感覺到,就作為一個供應者來說,陶裡尼揚先生比菲茨莫裡斯先生要高明許多。然而在這裡,我也決不至于餓得太厲害,再說,所有那些青年有說有笑,都很快活,這樣的生活方式對我的身體确實有益,我不象先前那樣整天無精打采了。每夭早晨我服用藥品,主要是喝一些我也不知叫什麼名字的礦泉水,我想是瓦耳斯的礦泉水吧,此外就是給拉爾納熱夫人寫信。我們之間的通信一直在繼續,我盧梭是以杜定的朋友的名義來收轉那些信件的。中午,我便和同桌用餐的某個青年到拉卡努爾格去散散步。這些青年都是些頂好的小夥子,午飯前我們總是先集合在一起,然後才共同進餐。午飯後一直到傍晚,我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都去從事一樁重要的工作,那就是到城外玩兩三場木槌擊球的比賽,輸者要請吃茶點。我是不參加玩球的,我既沒有那種體力,也沒有那種技巧,但是我參加賭東道。由于關心輸赢,我跟着那些玩球的人和木球在坎坷不平、滿是石子的道路上跑來跑去,這對我倒是一種十分相宜的運動,既愉快又有益于身體。我們在城外的小酒店裡用茶點,不消說,這是非常快活的。但是我要補充一句,雖然小酒店中的那些女孩子們長得都很漂亮,我們在吃茶點的時候并沒有什麼輕佻的舉動。菲茨莫裡斯是擊球的能手,他是我們的頭兒。我可以說,盡管大學生的名聲不怎麼好,但是這群年輕人所表現的莊重和禮貌,就是在許多成年人中也是很難見到的。他們喧嘩而不輕狂,活潑而不放肆。任何一種生活方式,隻要我不感到它的壓力,我是很容易适應的,而且願意它永遠繼續下去。在這些大學生當中,有好幾個是愛爾蘭人,我盡力向他們學幾句英語,以便到聖昂代奧勒鎮後,必要時可以應用。我去那裡的時刻現在越來越近了,拉爾納熱夫人每次來信都催我去,我也準備照她的話去做。我看得很清楚:我的那些醫生對我的病毫無理解,都把我看作是一個沒病找病的人,因此就拿豨莶、礦泉水和乳漿來敷衍我。同神學家們正相反,醫生和哲學家認為隻有他們能夠解釋的才是真的,他們是以自己能否理解來斷定事物的有無。這些先生們關于我的病一無所知,因此,我就算沒有病了:怎麼能懷疑醫學博士不是無所不知的呢?我看他們隻是在想法捉弄我,讓我把錢花完為止,我認為聖昂代奧勒鎮的那位能夠代替他們,也絕不會比他們差,而且還可以使我更愉快些,于是我決定選擇她,并抱着這種聰明的打算離開了蒙佩利埃。
我是在十一月末動身的,我在這個城市一共住了六個星期或兩個月左右的時間,大約花掉了十二個金路易,無論是在健康方面或是在醫學知識方面,我都沒有得到什麼好處,隻有菲茨莫裡斯先生的解剖學課程對我還有點益處,但我隻是剛剛開始,後來由于解剖屍體的臭味我實在受不了,不得不放棄了這門課程。
我内心深處對于我的這個決定頗感不安,我一邊繼續往聖靈橋進發一邊尋思,這條道通向聖昂代奧勒鎮也通向尚貝裡。我對媽媽的想念和她給我的來信——雖然她的信沒有拉爾納熱夫人的信那麼頻繁——在我的内心深處喚起了一股悔恨的情緒。在來時的路上,我的這種心情被抑制住了,這次在歸途中懊悔的情緒變得非常強烈,以緻把我尋歡作樂的興趣完全打消了,隻有理智的聲音在發揮作用。首先,我若再去扮演冒險家的角色,很可能不象第一次那樣僥幸;隻要聖昂代奧勒鎮有一個人到過英國,或者認識英國人,或者會說英語,我就能夠被揭穿。拉爾納熱夫人的家庭也可能對我反感,甚至會不客氣地對待我,還有她那個女兒——我情不自禁地想念她已經超過了應有的限度——更使我惶恐不安:我生怕會愛上她,這種恐懼心已決定了事情的一半。我想,她母親待我那麼好,難道我竟想以誘惑她的女兒、和她發生最可鄙的關系、給她家庭制造分裂、羞辱、醜名和無窮的痛苦來報答她母親對我的一番好心嗎?想到這裡,我内心十分恐怖。我下了最大的決心:假如這個可恥的傾向稍一露出苗頭,我一定要和它搏鬥,把它消滅掉。可是,我為什麼要去尋找這種搏鬥呢?和她母親生活在一起,由于日久生厭而貪戀起女兒,卻又不敢向她表露心情,這将是多麼可悲的處境啊!我為什麼一定要去尋找這種處境?!難道是為了追求我早已享盡其精華的快樂,而使自己置身于不幸、受辱和後悔無窮的境地嗎?很顯然,我的欲望已經失去了最初的活力;尋樂的興趣還在,但激情已經沒有了。除此以外,還摻雜着一些其他的想法:我想到自己的處境、自己的責任,想到我那位善良而豪爽的媽媽,她已經負了不少債,而由于我的胡亂花錢,她負債又增多了;她為我操盡了心,而我卻這樣卑鄙地欺騙了她。我所感到的内疚太激烈了,終于戰勝了一切。在離聖靈橋已經不遠的時候,我下定決心,到聖昂代奧勒鎮後片刻不停,一直走過去。我勇敢地執行了這項決定,雖然我承認當時不免感到有點惋惜,但同時我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内心的滿足,我自言自語地說:“我應該佩服我自己,我能夠将自己的責任置于自己的歡樂之上。”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從讀書中得到的益處:它教導我進行思考和比較。我想起不久以前自己曾接受了十分純潔的道德原則,我給自己訂立了明智而崇高的立身之道,并且以能夠遵守這些道理而深感自豪。然而我感到羞愧的是,我竟否定了自己的原則,這麼快這麼明目張膽地背棄了自己所訂立的立身之道。現在這種羞愧心戰勝了我的情欲。在我的決心中,虛榮心和責任心所起的作用或許是相等的,這種虛榮心雖然不能算作美德,但它所産生的效果是那麼相似,即使弄混了也是可以原諒的。
善良的行為有一種好處,就是使人的靈魂變得高尚了,并且使它可以做出更美好的行為。因為人類是有弱點的,人受到某種誘惑要去做一件壞事而能毅然中止,也就可以算作善行了。我一下定決心,我就變成另一個人了,或者更正确地說,我又恢複了以前的我,恢複了迷醉的時刻曾一度消逝了的我了。我滿懷高尚的心情和善良的願望繼續着我的路程,一心想悔贖前愆,決定以後要以高尚的道德原則來約制我的行為,要毫無保留地為最好的媽媽服務,要向她獻出和我對她的愛戀同樣深切的忠誠,除了愛我的職責并聽從這種愛的驅使以外,決不再聽從其他的意念。唉!我以一片真心重新走上了正路,這似乎可以使我得到另一種命運了,然而我的命運是早已注定了的,并且已經開始了,當我那顆滿懷着美好和真誠之愛的心靈,不顧一切地奔向那純潔和幸福的生活的時候,我卻接近了将要給我帶來無數災難的不幸時刻。
我那急于到達的迫切心情使我出乎預料地加速了行程。我在瓦朗斯向媽媽通知了我到達的日期和時刻,由于我趕路的結果,到達的日期比預計的提前了,我就故意在沙帕雷朗停留了半天,以便準時抵達。我願意盡情地享受一下同她久别重逢的快樂,而且還願意把這個時刻再稍微延長一會兒,以便給這種快樂再加上一點急切期待的樂趣。這種辦法以往一直是成功的:我每次歸來就象是個小小的節日。這一次我也希望如此,所以盡管我思歸之情是那麼急切,但是把歸期稍微延緩一下,也是值得的。
因此,我完全是按照預定的時間到達了。從老遠,我就希望看見她在路上等候我,我離家越近,心跳得越厲害,及至到家後,已經氣都喘不過來了,因為我在城裡時就下了車。可是無論是在院子裡,在門前,在窗口,我一個人都沒有看見。我的心馬上慌了,怕發生了什麼意外。我走了進去,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傭工們在廚房裡吃點心,一點兒也看不出大家是在等候我的樣子。女仆看到我還吃了一驚,她并不知道我要回來。我走上樓去,終于見到了她,見到了我那親愛的媽媽,見到了我那如此深切、如此熾烈、如此純真地愛着的媽媽。我奔上前去,撲倒在她的腳下。“啊!你回來了,我的孩子,”她一面擁抱着我,一面向我說,“你一路上好嗎?身體怎麼樣?”這種接待使我有點不知所措。我問她是否接到了我的信。她說接到了。我回答說;“我還以為你沒有接到呢!”我們的話就到此為止。當時有一個年輕人同她在一起。我認識他,我動身以前就在家裡見到過他;不過這一次他好象就住在這裡了,事實上也正是這樣。簡而言之,我的位置被别人占據了。
這個青年是伏沃地方的人,他的父親名叫溫費裡德,是個守門人,自稱是希永城堡的上尉。上尉先生的這個兒子是一個年輕的理發師,他就以這種身分奔走于上流社會裡,他也是以這種身分到華倫夫人家裡來的。華倫夫人很好地接待了他,一如她盛情接待所有過路的人,特别是她家鄉的人一樣。他是一個相當庸俗的高個兒的金黃色頭發少年,體格倒還端正,但面貌卻相當平凡,智力也是如此,談起話來很象漂亮的利昂德。他用他那一行業的人所特有的腔調和方式滔滔不絕地叙述他自己的那些風流韻事;列舉了一半同他睡過覺的侯爵夫人的名字,并且還自吹自擂地說,凡是他給理過發的那些漂亮女人,他都給她們的丈夫戴過綠帽子。他無聊、愚蠢、粗魯、厚顔無恥;不過,在其他方面,他還是個道地的好人。這就是我出門在外時她找來的我的替身,也就是在我旅行回來後她向我推薦的合夥人。
啊!如果擺脫了塵世羁絆的靈魂,還能從永恒之光的懷抱中看到人世間所發生的一切,我親愛的尊敬的幽靈啊!那就請你原諒我未能對你的過錯比對自己的過錯表示出更多的寬恕,原諒我把這二者同時揭露在讀者的面前吧!不管是對你還是對我自己,我都應當而且也願意說真話,在這方面你的損失要比我的損失小得多。啊!你那可愛而和藹的性格,你那永不厭倦的好心腸,你的直爽和一切卓越的美德,這裡有多少優點可以拿來抵償你的缺點啊,如果可以把僅隻是理智造成的錯誤也叫做缺點的話!你做過錯事,但并非堕落。你的行為應該受到責備,但你的心總是純潔的!要是把好事和壞事放在天平上來衡量,公正地判斷一下:有哪一個女人——如果她的私生活也能象你的私生活這樣公開擺出來讓大家看看——敢于同你相比呢?
這位新來的人對于交給他的一切小事都表現得十分熱心和勤快,而且非常認真;這些小事一向是很多的。他擔負起了監督她的雇工的責任。幹活時,我是相當安靜的,他卻最喜歡瞎嚷嚷,不管是在田間,草垛旁,木柴堆旁,馬廄或家禽場,他到處使人看到他,特别使人聽到他的聲音。隻有園子的事他不怎麼關心,因為那是一種不出聲的安靜的工作。他最大的樂趣是裝車、運料、鋸木頭或劈劈柴,斧頭和鶴嘴鋤從不離手;人們隻聽到他到處亂跑,敲敲這,打打那,扯開嗓子大聲叫嚷。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幹多少人的活兒,可是他一來就熱鬧得好象增加了十多個人。這種亂哄哄的熱鬧勁兒把我那可憐的媽媽給蒙住了:她認為這個年輕小夥子是幫助她料理農活的一個寶貴人材。她有意把他拴在自己身邊,為此她使用了一切她認為可以達到這個目的的方法,當然,她沒忘記使用她認為最可靠的那一手。
大家是知道我的心,知道我那始終不渝的、最真摯的感情,特别是驅使我在這時候返回到她身邊的那番熱情的。現在,這對我的整個生命是多麼突然、多麼沉重的打擊啊!請讀者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吧。我所設想的幸福的未來,刹那間全都煙消雲散了。我如此情緻纏綿地懷抱着的那些動人的理想完全毀滅了,從幼年起我就把我的生命和她聯系在一起,現在我第一次感到了孤獨。這個時刻太可怕了!而以後的日子也是那麼黯淡。我還年輕,但是使我青年時代富有生氣的那種充滿快樂和希望的甜蜜感覺永遠離開了我。從那時起,我這個多情的人已經死去了一半。擺在我面前的隻是索然無味的憂傷的餘生,雖然有時在我的欲望中還掠過幸福的影子,但這種幸福已不是我原有的了。我覺得,即使我得到這種幸福,我也不是真正幸福的。
我是那樣愚蠢,又是那樣充滿信心,我真以為這個新來的人和媽媽說話的語氣那樣親昵,是由于媽媽的性情随和、跟任何人都非常親近的緣故。要不是她親自告訴我,我一輩子也猜不出這裡面的真正原因。可是,她很快就以非常直爽的态度向我說明了一切,倘若我的心也往使人發怒的方面想,她那種直率态度就能增加我的憤怒。她認為這是極其平常的事情,她責備我對家裡的事采取漠不關心的态度,還說我時常不在家,——真好象她是一個情欲非常強烈的女入,迫切要求填補所感到的空虛。
“啊!媽媽,”我以難于壓抑的難過心情向她說,“你怎麼竟跟我說這樣的話呀?我對你的熱愛所得到的就是這樣的報酬嗎?你曾多次挽救了我的生命,難道就是為了剝奪令我感到生命之可貴的一切東西嗎?我将為此而死去,可是将來你想起我的時候一定會後悔的。”她用十分平靜的态度對我所作的回答,簡直快使我發瘋了。她說我還是個孩子,一個人是不會因為這種事而死的,她說我什麼也不會失去,我們仍和以前一樣是好朋友,在一切方面都還是同樣的親密。她還說,她對我的愛絲毫不會減少,隻要她活在人世,它是不會終止的。總之,她的意思是讓我明白,我的一切權利沒有改變,我隻是同另一個人來分享,而不是失去這些權利。
我從來沒有象這時候那樣深切地感覺到我對她的感情的純潔、真實和堅定,以及我心靈的真摯和純樸。我立刻跪在她的腳下,摟住她的雙膝,淚如雨下。“不,媽媽,”我激動地對她說“我太愛你了,決不能使你的品格受到損害,占有你。對我來說實在太寶貴了,我不能同别人分享。我當初獲得這種占有時所産生的後悔心情,已經随着我對你的愛而日益增長,不,我決不能再以同樣的後悔心情來保持這種占有。我要永遠崇拜你,但願你永遠配得上我的崇拜。因為對我來說,尊重你的品格比占有你的身體更為重要。啊!媽媽,我要将你讓給你自己。我要為我們心靈的結合而犧牲我的一切快樂。我甯願萬死,也不肯享受足以貶低我所愛的人的品格的那種快樂!”
我以堅持的态度遵守着我的決定;我敢說,我這種堅持的态度是和促使我采取這個決定的那種感情正相符合的。從那一刻起,我就隻用一個真正的兒子的眼睛來看我所熱愛的這位媽媽了。應該指出的是。雖然她私下裡并不贊成我的決定(至少我的感覺是這樣),但她從來沒有使用任何手段來使我放棄自己的決定,無論是婉轉的言詞,溫情的表示,甚至巧妙的手腕,而這些都是一般女人善于使用的:它們既無損于自己的身分而終能使她們如願以償。眼看我不得不為自己去尋找與她無關的另一種命運,但又想象不出是哪種命運,于是我走向另一個極端,那就是完全在她身上來尋求我的出路。結果,我的思想是那樣完全集中在她身上,以至幾乎把我自己都忘掉了。我熱烈地希望她能成為一個幸福的人,不管需要我付出多麼大的代價,這個願望吸引了我的一切感情。她雖然要把她的幸福同我的幸福分開,我卻不管她願意不願意,要把她的幸福看成我的幸福。
這樣,在我靈魂深處早就種下的而通過學習培育起來的善的種籽,就在我遭遇不幸的時候開始萌芽,隻等逆境的刺激便會開花結果的。我這種完全無私的願望的第一顆果實就是擺脫了我心裡對于奪去我位置的那個人所懷的仇恨和妒嫉。不僅如此,我甚至願意,并且真誠地願意同這個青年人結為朋友;我要培養他,關心他的教育,使他認識到他的幸福,如果可能的話,使他不要辜負他的幸福。總之,我要為他而去做阿奈在同樣的情況下為我所做過的一切。可是我比不上阿奈。雖然我的性情比較溫和,讀的書比較多些,但我既不象阿奈那樣冷靜和那樣有耐心,也沒有阿奈那種能夠受人尊敬的莊重氣派,而我若想成功,這種氣派正是必須具有的。我在那個青年人身上所發現的優點,也沒有阿奈在我身上所發現的那麼多,例如:溫順,熱情,知恩,特别是有自知之明,感覺自己的确需要别人的教導,并且還有一種從别人的教導中真正得到益處的願望。而這一切他都沒有。我所要培養的這位青年看我不過是一個讨厭的學究,隻會空談。他呢,則認為自己在這個家裡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而且由于他總是根據他做活兒的響聲來衡量他自己在家裡所做的工作,所以他認為他的斧頭和鋤頭比我那幾本破書有用得多。從某方面來說,他這種看法是不無道理的,但是,他因此而裝出的那副神氣,簡直能笑死人。他對待農民嚴如鄉紳,不久他也如此對待我,最後甚至對媽媽也是這種态度了。他認為他那溫贊裡德的名字不夠尊貴,便不再用它,自稱德·古爾提葉先生,後來他就是以這個名字而在尚貝裡和在莫裡昂讷——他結婚的那個地方——出了名。
最後,這位顯赫的人物竟成了一家之主,我則變得微不足道了。當我不幸招他不高興的時候,他不責備我,而是責備媽媽;我惟恐讓媽媽受到他的粗野無禮的對待,隻好在他面前做出十分恭順和唯命是從的樣子。每當他以無比的得意神情執行他那劈柴工作的時候,我必須乖乖地站在旁邊,作一個無能為力的旁觀者,作一個對他的高超本領老老實實的欣賞者。其實,這個小夥子也并不是一個完全不好的人;他愛媽媽,因為他不能不愛她,他甚至對我也沒有什麼惡感。當他那狂暴的脾氣沒有發作、可以和他談談話的時候,他也能溫順地聽我們說話,并且很直爽地承認自己隻是一個蠢人,但是事後卻并不因此而少做蠢事。此外,他的理解力太有限,趣味又太低級,很難跟他講道理,幾乎不可能同他友好。他既占有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還為了加點兒調料,又和一個紅黃色頭發的、掉了牙的老女仆發生了關系,這是媽媽非常讨厭、勉強使用的一個女仆,雖然媽媽看見她就惡心。當我覺察到這種新奇的醜事以後,真把我氣壞了;但是,不久我又覺察到另一件使我更傷心的事,這件事比以前所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使我掃興,那就是媽媽對我冷淡了。
我強使自己遵守、而她也似乎贊成的在情欲方面的那種克制,是一般女人絕不肯饒恕的,不管她們表面上裝得怎麼樣。她們之所以如此,與其說是由于她們本身的情欲不能得到滿足,不如說是由于她們認為這是對占有她們這件事的漠不關心。就拿一個最通達事理、最想得開、情欲最淡薄的女人來說,在她的眼中,一個男人(即使是對她最無所謂的一個男人)的最不可饒恕的罪過,是他能夠占有她而卻偏偏予以拒絕。這條通則在這裡也不能例外:我之所以克制情欲純粹是出于道德和愛護媽媽尊敬媽媽的緣故,但媽媽對我的那種如此強烈、如此純真的鐘愛之情,卻因此而起了變化。從那時起,和她在一起,我再也感覺不到我一向認為是最甜蜜幸福的那種推心置腹的親密關系了。她隻是在對這位新來的人有所不滿的時候才向我披露一下心情;在他們非常和好的時候,她就很少跟我說什麼知心話。最後,她逐漸采取了一種我不在内的生活方式。我在她跟前時她也還高興,但這對她已經不是一種需要,縱然我整天整天地不見她,她也不理會了。
在此以前,我是這個家的靈魂,并且可以說是過着兩位一體的生活,現在還是同樣的地方,我卻在不知不覺中變得陌生和孤獨了。我漸漸習慣于不再過問這個家裡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甚至也不理睬在這裡居住的一切人;為了避免繼續受那令人心碎的痛苦,我便獨自呆在屋裡和我的書籍為伍,再不就是到樹林深處縱情大哭或長歎。不久,這種生活越來越使我難以忍受了。我感到,我所愛的女人就在眼前,但她的心已經離開了我,這隻能增加我的痛苦,如果我看不見她,我的孤獨感也許不會那麼強烈。于是我決心離開她的家,當我向她說明我的計劃時,她不但沒有表示反對,反而熱心贊助。她在格勒諾布爾有一個女友,名叫代邦夫人,這位夫人的丈夫是裡昂司法長官德·馬布利先生的朋友。代邦先生介紹我到馬布利先生家去作家庭教師,我接受了,于是便動身前往裡昂。分别時,既沒有任何懊悔的表示,也幾乎沒有任何惜别之感,要是在以前,隻要一想到離别,我們就象感到了死亡的痛苦。
那時,我差不多已經有了做一個家庭教師所必需具備的知識,我想我也有作教師的才能。我在馬布利先生家有一年之久,在這期間,我有了充分認識自己的時間。假如我的急躁脾氣不是時常發作的話,我那溫和的禀性是适于幹這一行的。隻要一切都順利,隻要我的操心和勞動能夠發生效果,我就誨人不倦地教下去,真象個可愛的天使。但事情一不如意,我就變成了一個惡魔。當學生們聽不懂我的意思的時候,我就氣得發狂;如果他們表現得不聽話,我就恨不得把他們殺死,當然,這決不是使他們成為有學問有道德的人的好方法。我有兩個學生,性情十分不同。大的八九歲,名叫聖馬利,相貌很清秀,相當聰明,相當活潑,但也浮躁,貪玩,十分調皮,不過他雖然調皮卻很逗趣。小的叫孔狄亞克,外表象個傻瓜,幹什麼都粗枝大葉,象驢一般固執,學什麼也學不會。可以想見,跟這兩個學生打交道,我的任務不是那麼容易完成的。如果我能平心靜氣地耐心教下去,也許能有所成就;可是,我既不能平心靜氣,又無耐心,結果不但沒有作出一點成績,我的學生反而變得越來越壞了。我并不是不勤快,但我缺少冷靜的态度,特别是不夠明智。我對他們隻知道用三種對孩子不但無益往往有害的方法,那就是:感動、講理和發脾氣。有時我勸聖馬利勸得連我自己都感動得流下淚來,我想感動他,就好象孩子的心靈真能感動似的。有時我費盡精力同他講道理,好象他真能聽懂我那套理論似的,而且由于他有時也向我提出一些十分微妙的論據,我就真拿他當作一個明理的孩子,以為他非常善于推理。至于小孔狄亞克,那就更讓我為難了。他什麼也聽不懂,問他什麼也不回答,講什麼他也不動心,任何時候都是那麼頑固,而當我被他氣得發火的時候,倒是他在我身上取得了最大的勝利;這時候賢明的老師是他,我卻變成了小孩子。所有我的這些缺點,我都看得很清楚,心裡也很明白。我研究了學生的思想,而且研究得非常透徹,我相信我一次也沒有受到他們的詭計的欺騙。但是,隻知道缺點所在,而不知道用什麼方法補救,又有什麼用呢?盡管我對這一切都看得很透徹,可是我完全不能防止,所以還是收不到任何效果,而且我所做的恰恰都是不應該做的。
我不僅在教學上沒有取得什麼成就,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也不怎麼順利。代邦夫人把我介紹給馬布利夫人的時候,曾拜托她在我的舉止言談方面多加指導,使我能夠活動于上流社會中。她在這上面也費過一番心思,希望把我造就成一個風流潇灑的人,不愧是她家的家庭教師;但是我是那麼笨拙,那麼腼腆,那麼愚蠢,以緻使她喪失了信心,不願再過問我了。但是這并未妨礙我故态複萌,我居然又愛上她了。我的表現已經足以使她理會到這一點,但我不敢向她表白,而她也是不會在這方面前進一步的,後來,我發現我的歎息和目光不會有什麼結果,不久我也就厭倦了。
我在媽媽那裡時,小偷小摸的毛病已經完全改掉了,因為那兒的一切東西都歸我支配,也就沒有偷的必要了。再說,我給自己訂立的高尚道德原則也要求我今後不能再幹這種下賤的事,從那時起,我果然就一直沒有再犯過。但是,這與其說是由于我能克服我所受到的誘惑,不如說是由于我斷絕了受誘惑的根源;我非常擔心,要是再面臨誘惑的話,我恐怕又會象童年時代那樣去偷竊的。這一點,我在馬布利先生的家裡已經得到證明了。他家裡到處都有可偷的小東西,但我連看都不看,我隻看上了阿爾布瓦地方出産的一種名貴的白葡萄酒,在吃飯的時候我偶爾喝過幾杯,覺得非常可口。這種酒稍微有點兒渾,我自以為是一個濾酒的能手,便以此自誇,主人就把這件事交給我辦了。我濾了幾瓶,濾的雖然不大好,但隻是顔色不佳,喝起來仍然是很可口的。于是我就利用這個機會,常常給自己留下幾瓶,以備私下裡享用。美中不足的是,我從來沒有光喝酒不吃東西的習慣。怎樣弄到面包呢?我沒法在用餐時留下一些面包。叫仆人去買,等于是揭發自己,而且可以說是對主人的一種侮辱。自己去買吧,我又從來沒有這種勇氣:一位腰挂佩劍的體面人物到面包房去買一塊面包,這怎麼行呢?最後,我想起了一位尊貴的公主的蠢話,有人告訴她說農民沒有面包吃了,她回答說:“那就叫他們吃蛋糕吧!”于是我決定去買蛋糕。可是就辦這點事,也是多麼不容易呀!我一個人懷着這個目的走出大門,有時跑遍了全城,從三十多家點心鋪門前走過,哪一家我也不敢進去。必須鋪子裡隻有一個人時,而那個人的相貌對我還必須有很大的吸引力,我才敢邁進那家鋪子的門坎。但是,當我把那可愛的小蛋糕買到手,把自己鎖在屋子裡,從櫃子裡拿出我那瓶酒的時候,我一邊自斟自飲,一邊讀幾頁小說,那是多麼快樂呀!由于沒有人同我談心,邊吃邊看書就别有奇趣:書就代替我所缺少的夥伴。我看一頁書,吃一塊蛋糕,就好象我的書在跟我共同進餐。
我從來不是一個隻圖享樂什麼都不管不顧的人,而且我一輩子從未喝醉過。因此,我的這些小小的偷竊也并不十分明顯。可是偷竊終于自己暴露了:酒瓶子揭發了我的秘密。這件事誰也沒有提過,不過,從此以後地下室的酒就不再由我掌管了。對于這種事,馬布利先生的态度是很大方、很審慎的,他是個很正直的人。他的外表雖然跟他的職務一樣嚴峻,但他的性格确實是很溫厚的,他那種好心腸也是少見的。他明智而公正,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作為一個司法管轄區的長官,他甚至是很仁慈的。深感他待我的寬厚,我更加敬重他了,因此我在他家裡就多待了一些日子,否則我是不會待那麼久的。但是最後,對于我所不能勝任的這行職業以及我當時所處的十分尴尬的毫無樂趣的景況,我終于感到厭倦了。于是,經過一年的嘗試之後——雖然在這一年當中,我已盡了一切努力——我決定不再教我的這兩個學生了,因為我确信我無論怎樣努力也不能把他們造就好。對于這一點,馬布利先生本人看得和我一樣清楚。但是我相信,如果不是我自動提出辭職免得使他為難的話,他自己是不會主動辭退我的;在這種情況下,他這樣過于照顧情面,我當然是不贊成的。
使我日益感到難以忍受的是,我不斷拿我當前的境況同我已經離開的那種生活相比:我不斷回憶起我所留戀的沙爾麥特,我的園子、我的樹木、我的泉水、我的果園,特别是我為她而生的那個女人,賦予這一切以生命的那個女人。我一想到她,一想到我們的快樂和我們的純潔生活,一種難以抑制的煩悶心情使我什麼也懶得幹了。有多少次我恨不得立即動身,步行回到她的身旁,隻要能和她再見一面,就是當時死去也是甘心的。最後,我再也抵抗不住那些召喚我不惜任何代價回到她的身邊的迷人的回憶了。我對自己說,過去我缺少耐心,不夠體貼,不夠溫存,假如我現在在這些方面更多給予一些,我還是能夠在十分甜蜜的友誼中過幸福生活的。于是我作出了最美好的計劃,而且迫不及待地立即付諸實施。我擺脫了一切,放棄了一切,馬上動身,一路飛馳,我以宛似我幼年時代的那種滿腔熱情回到了家裡,我又來到了她的跟前。啊!如果我在她的接待中,在她的眼神裡,在她的愛撫中,總之在她的心裡能夠發現我從前曾經感受到而現在還念念不忘的那種情意的四分之一,我就會欣喜若狂了。
人生是多麼可怕的虛幻啊!她仍然用她那無與倫比的好心接待了我,她的這種好心除非她離開人世是永遠不會消失的;然而我是來追求過去的,這個過去已經一去不複返了。我在她身邊呆了不到半小時,我就覺得我以往的幸福是永遠失去了。于是,我又陷入了上次迫使我出走的那種令人絕望的境況中,雖然如此,我卻不能歸咎于任何人,說實在的,古爾提葉并不壞,他看見我回來,顯得很高興,并沒有什麼不痛快的樣子。但我從前是她的一切,而她也不能不是我的一切,現在我在她的面前竟成為一個多餘的人,這我怎麼能忍受呢?從前我是這個家裡的一個孩子,現在我怎能在這裡象一個外人似的生活下去呢?目睹可以作為我過去幸福見證者的那些東西,更使我感到今非昔比的難堪處境。我要是住在别的地方,痛苦或許會減輕一些。但是不間斷地回憶那些甜蜜的往事,也會增加我對失去的幸福的傷感。空懷遺憾,滿腹憂思,于是我決心恢複舊日的生活方式,除了用飯的時間外,我要一個人待着,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拿書作我的伴侶,并在書中尋求有益的消遣。由于我感覺到以前我所憂慮的災難即将到來,我便絞盡腦汁從我自己身上想些辦法,以便在媽媽經濟來源斷絕的時候,可以接濟她。我在時,曾把她的家務安排得相當妥善,使它不緻向壞的方面發展,但自從我走後,所有的情況全都變了。她的管家人是一個性喜揮霍的家夥。他好講排場,喜歡好馬和華麗的馬車,他愛在鄰人眼前顯示自己是富貴人家,他繼續不斷地經營一些他一點不懂的新事業。她的年金借用光了,一年四季的所有收益也作了抵押,房租積欠了不少,債務越來越多。我看這項年金不久就要被債權人扣押,也可能被取消。總之,我看到前途隻有破産和災難,而且這一切的到來,時間是那麼迫近,就好家我已經預見到那種種可怖的景象。
我那間可愛的小屋是我唯一消愁解悶的地方。由于我在那裡尋求醫治我那惶恐不安的心靈的方法,我也就同時在那裡尋求如何防止我所預見到的災難的方法。這樣,就在我重新考慮我以前的那些想法的時候,我又給自己建起了許多新的空中樓閣。以便把我這個可憐的媽媽從她眼看就要陷入的絕境中挽救出來。我知道自己沒有足夠的學識和才華使我在文壇上成名,我是不能通過這條途徑發财緻富的。浮現在我腦際的一個新的念頭卻使我産生了我這平庸之才不能給我的一種信心。我雖然不教音樂了,但并沒有放棄音樂,正相反,我已經研究了不少關于音樂的理論,我覺得至少在這門學問上我的知識是相當淵博的。當我想到我在學習辨認音符、尤其是在練習依譜唱歌所遇到的那些困難時,我覺得,這種困難來自音樂本身的程度并不少于來自我的主觀條件,特别是考慮到,學音樂對任何人來說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在我研究音符時,我常常覺得這些音符創造得很不成功。很早我就想用數字來記錄樂譜,免得記錄任何一個小曲也必得畫一些線和符号。我隻是不知道怎樣表示八度音的節拍和延長音。我重新又有了這個想法,是因為我想到這個問題時,發現這些困難并不是不能克服的。我終于獲得了成功,不管什麼樂曲我都可以用我的那些數碼非常準确、甚至可以說非常輕而易舉地記錄下來。從這時候起,我就認為我的一筆大财已經到手了,于是,懷着和她——給了我一切的她——共享大财的熱望,我一心隻想到去巴黎,确信我的樂譜稿本一交給學士院,我就會掀起一場革命。我曾從裡昂帶回一點錢,我又賣掉了我的書。這樣,隻用了十五天的工夫,我便拿定了主意并付諸實施。最後,我心裡充滿了促成我這一計劃的種種美好念頭,也可以說我在任何時候都懷有的那同樣的美好念頭。就象上次帶着海龍噴 水器離開都靈一樣,我帶着我的樂譜方案離開了薩瓦。
我的青年時代所有的謬誤和過錯大緻就是如此。我以内心相當滿意的忠實态度叙述了這些謬誤和過錯的經過。如果日後我以若幹美德為我的成年時代增添光彩,我也會以同樣的坦率态度述說出來,這本是我原來的計劃。不過,寫到這裡我必須停筆了。時間能夠揭開種種帷幕。如果我的名字能夠流傳到後世,人們也許有一天會知道我還有什麼話要說而沒有說。那時侯,他們也就會知道我所以保持緘默的緣故了。
這幾本充滿各種錯誤而且我也沒有時間重讀一遍的小冊子,足使任何熱愛真理的人找到真理的線索,并向他提供通過自己的調研來掌握真理的方法。不幸得很,我覺得這些小冊子似乎很難、甚至不可能逃脫我的敵人的嚴密監視。如果它們落到一個正派人手中幾或者落到舒瓦瑟爾先生的朋友們手中,或者落到舒瓦瑟爾先生本人手中,我還不信我身後的榮譽就沒有了希望。但是,上天啊,你是無辜者的保護人,請你保佑這些證明我無辜的最後資料不要落到布弗萊、韋爾德蘭兩位夫人以及她們的朋友們的手裡吧。你在一個不幸者的生前已經把他送到這兩個潑婦手裡,至少别把他這點身後的名聲再讓她們去糟蹋吧。
讓-雅克·盧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