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坐在從旅館拐彎過來的一個肮髒的咖啡店裡。鄧肯在數錢,看看還剩多少用作早餐的開銷。瑪麗安解開了大衣扣子,但用手緊緊按在脖子那兒。她不想讓别人看到她的紅衣服,因為它顯然屬于昨天晚會的一部分,恩俾麗的耳環呢,她放在口袋裡面。
他們坐在一張綠色的樹紋紙貼面的桌子旁,桌子上亂糟糟的,既有髒的杯碟,又有面包屑,潑出來的飲料,奶油的污迹,這些都是前面的旅客留下來的東西。那些人勇氣可嘉,他們一大早趕來吃早餐時,桌面上還幹幹淨淨,沒有人用過。那些快樂的旅行者離開時總會留下一大堆這樣的垃圾,他們知道這地方今後再也不會來了。瑪麗安滿心厭惡地看着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早飯的事她打算盡量随便一些,她不想讓自己的胃出洋相。她想,我就要咖啡跟烤面包片,或者加點果醬就行,那總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一個頭發亂蓬蓬的女侍者走過來收拾桌子,她在他們面前分别扔下一份破舊的菜單。瑪麗安打開了她的那份,找到“早餐”這一欄。
昨晚的一切問題似乎已經得到了解決,連她想象中看到的睜着雙眼追趕她的彼得的面孔也随着白晝的到來而模糊了。這并沒有什麼令人高興的,它隻是使她把問題看得一清二楚,不過晚上一切都被濃濃的睡意掩蓋住了。等她醒來時,隻聽見水管中水流的嘩嘩直響,走廊上又有人在大聲說話,但是她記不起自己究竟身在何處。她靜靜地躺着,試圖集中精力思索一下,想一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望着水迹斑駁的天花闆出神,可是沒有用。接着鄧肯的腦袋從枕頭底下鑽了出來,晚上他為了安全都是把枕頭蓋在頭上睡覺。他呆呆地望了她好一會兒,似乎完全認不得她,也弄不清自己幹嗎會到這個房間裡來。然後他說:“我們起來吧。”她俯下身子吻了吻他的嘴唇,但在她重新坐直以後他隻是舔了舔嘴唇,似乎她這個舉動使他想起該吃東西了。他說:“我餓了,我們去吃早飯吧。你這模樣真糟糕,”他又加上一句。
“你自己那副模樣也算不上好看吧,”她回答說。他的眼圈黑黑的,頭發亂得就像老鴉窩。他們從床上爬起來;浴室裡搖搖晃晃地挂着一面鏡面發黃的鏡子,她到跟前照了一照,隻見自己臉色蒼白憔悴,皮膚幹燥得奇怪,鄧肯說得不錯,她的模樣的确很糟。
那幾件衣服她并不想再穿,但是沒有辦法。他們默不作聲地穿上衣服;房間地方很小,兩個人擠在一起很有些尴尬。在早晨昏暗的光線中,這個房間顯得更破舊了。他們偷偷地走下樓梯。
她隔着桌子朝他望去,隻見他又弓起肩膀,在大衣裡縮成一團。他又點上一根香煙,這會兒正望着袅袅升起的煙。那雙眼睛沒有朝她看,顯得十分遙遠。在她的印象中,他那飽受饑渴的身體在黑暗中似乎隻是一些岩石,胸部肋骨突出,瘦得難以形容,就像洗衣闆一樣。但有關這一切的記憶也很快淡漠了,就像其他柔軟的東西給你的印象那樣轉瞬即逝。不管她做出過什麼決定,現在已經忘記了,她現在甚至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作出過什麼決定。這可能是種幻覺,就像照在他們身上的藍色燈光那樣。不過,她想,他生活中的某件事總算完成了,她倦倦地覺得自己還算有點本事;這可以算是個小小的安慰;但是對她來說,一切并沒有結束,沒有定局。彼得還在,他并沒有消失,他就同桌子上的面包屑一樣,完全是真實的,她得采取相應的措施。她得回家去,早上那班車趕不上了,她可以乘下午的車,在這之前她得和彼得談一談,解釋一下。或者幹脆不作解釋。沒有真正的理由好解釋的,因為解釋就牽涉到因與果的問題,而這件事既非因,也非果。它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也不知會往哪裡去,它處于因果鍊之外。突然她想起自己還沒有收拾行裝。
她看看菜單。“鹹肉雞蛋,嫩老随意,”她讀道。“本店精制鮮嫩大香腸。”她想到了豬和雞。她連忙轉眼去看“烤面包片”那一欄。她覺得喉嚨裡有什麼在動,便合上了菜單。
“你要什麼?”鄧肯問。
“什麼也不要,我一點也吃不下,”她說,“我一點東西也吃不下去。連樓子汁也不行。”事情終于發展到這一地步了。她的身體拒絕接受任何東西,圈子越來越小,終于縮成了一個小圓點,一切食物都被排除在外了……她看着菜單封面上的油迹,越發覺得自己可憐,幾乎要嗚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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