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給你帶來件好東西,保你高興。”
田稻一點也不高興。村裡人聽說村長終于簽了字,便沸沸揚揚起來,罵娘罵爹的,拍手叫好的,沮喪流淚的,惶惶不安的,全有。賣了先人,這個罪人田稻當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由後人去說吧。聽說他連書記兼村長全辭了,議論的人更多了。甚至有人說是他家老二田麥從香港發了傳真給他,他才簽字的。田麥要買下銅錢沙,這銅錢沙還姓田。這話是下塘楊家人中傳出的,說他哥倆聯手,一個社會主義,一個資本主義,換把兒,賣的是我們姓楊的。
至于田麥是否來買地,發了傳真沒有,全是捕風捉影。上塘和下塘各算各賬。過去他們是兩個生産隊,現在是兩個村民小組,地界有些不清。一畝地就是幾萬元哩。反正村裡亂開了鍋。田稻的辭職報告還沒批,鄉裡沒想到他會來這麼一招。鄉長說撤他,也是一時氣話,沒料到他自己撤自己。田稻不管了,阿才自覺地站出來。反對阿才的人很多,怕他們父子上下成一氣,從賣地拆遷中撈油水。田家人期望田潮生出來維護田家人的利益。
潮生料到父親會簽字,但他卻沒料到父親為此事居然辭職。銅錢沙的頭頭兒這頂久經風雨的草帽兒,在他頭上戴了快四十年哪!社長,大隊長,村委會主任,名堂換了幾回,蟬聯了一屆又一屆,雖然屆屆都經過了選舉。上面定盤子,下面畫圈子,圈去圈來,總是圈到他頭上。他從不馬虎,一年一年,一屆一屆,頂着太陽,頂着月亮,走了大半生,幾乎是一生的好年華,全部的光輝都在這頂草帽上,怎麼說扔就扔呢?仔細一想,不扔,又能怎樣?的确是扔的時節了。土地沒了,莊稼沒了,銅錢沙村遷村,換個住地而已,挂着農村一個村的牌子,除了老的小的,正式勞動力幾乎全部轉産。區裡曾議過撤銷銅錢沙村的行政建制,把居民全部轉入城鎮,改成一個居民委員會,納入某街道辦。但一經讨論,困難重重。公安局要辦一千多戶口,建國以來還沒有先例。就業和各種管理納入街道,是個大難題,誰也不要這麼大一個包袱。街道已經夠受的了。雖然銅錢沙是一塊肥肉,比任何城鎮居委會都富有得多。銅錢沙也決不願把工廠和固定資産流動資金交給街道。要撤可以,光人進城,全部資産分光,帶産進城不幹。“我們把土地奉獻給了城市,城市接納我們應該。連向帶骨頭吞進去,我們不幹。”還有民政手續也相當複雜。撤一個村,擴充一個居委會,要民政部批,國務院備案。區裡見這條路行不通,想把它并入黃山村。但黃山村不幹。銅錢沙來人不帶地,光屁股來占茅坑?誰也沒這麼傻。賣給他們兩百畝宅基地已經夠交情了。七議八議,銅錢沙村的建制依然保留了下來,但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了。無土之民的村長沒當頭了。是交班的時機了。
田家的伯叔們見潮生回來,也都來打探,當面卻不好提那事。
潮生拿出微型攝像機,給爸講它的性能和使用方法,并且現場操作起來。他對着滿臉無一絲笑意的爹,滿臉笑容的媽,滿臉狐疑的奶奶猛錄,把叔叔嬸嬸們也攝了進去。攝了一陣,又把錄下的接在電視機上放了出來。有不少人,包括蘭香,還是第一次看見自己出現在電視機的熒屏上,笑呵呵的,一時全樂而忘憂了。
田稻畢竟沒有親手玩過攝像機,所以記住了兒子教的方法,很想親自試一試。
“爸,這是特地給你借來的。我買了五盒空白帶,進口的,你盡管錄,不夠,我再送來。”
“挺新的,多少錢一天的租金?”
“不要租金。朋友私人借的。”
“弄壞了怎麼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