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少年時代
-----------童年
一九○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農曆壬寅年十月二十七日),羅榮桓誕生于湖南省衡山縣寒水鄉魚形鎮南灣村(今屬衡東縣)。
這一年,是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的第三年。這個時代的中國曆史,每一頁都浸透了斑斑血迹。古老的中國,正承受着難堪的屈辱和欺淩。
羅榮桓的祖父羅彙吾,自幼讀書,可始終沒有考上秀才,終身以教館為業,去世時隻給後代留下了一鬥谷的田。
羅榮桓的父親羅國理自幼跟父親讀書,還寫得一手好字,他不到二十歲,父親就去世了。為了維持家庭生活,他隻得繼承父業,當了一名童蒙塾師。一八九○年以後,羅國理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出世。他這個窮教書匠入不敷出,隻得棄教經商。他借了三吊銅錢,在南灣開了一個羅永隆字号的雜貨鋪,不久又兼賣中草藥。羅國理的家道開始走向小康。他添置了一些田産後,又逐漸跻身于鄉紳之列。不久,當上了黑田羅氏的征首(即族長)和鄉裡的團總。他又出頭籌集資金在南灣修建了一座異山享祠,以紀念羅氏十二世的祖先羅異山。到羅榮桓兩三歲的時候,羅國理舉家遷至異山享祠居住。
羅榮桓的母親姓賀。娘家幾代都是長工。她一生養育了六男二女,羅榮桓在兄弟間排行第五。
羅榮桓的母親是一位典型的中國勞動婦女,為人善良勤勞,而又笃信神佛,深得姑嫂妯娌們的尊重。羅氏的家譜上稱譽她“外柔内剛”、“明達機警”,是“寒林一枝之秀”。從日後羅榮桓的身上,可以看到他所受到的母親性格的影響。
羅榮桓誕生後,父親按照祖譜的字輩,給他取名慎鎮,字雅懷,号宗人。他上小學時,校長為他改名榮桓。
羅榮桓的故鄉--衡山縣,位于湖南省東部湘江中遊。著名的南嶽衡山高聳于縣西天際,象一位閱盡滄桑的老人,俯視着縱貫全縣、由南向北奔騰而去的湘江①〔一九六六年,衡山縣湘江以東地區,包括羅榮桓的故裡--南灣,析置為衡東縣〕。湘江兩岸,丘陵起伏。山坡上,桔林、茶圃、油茶園錯落其間。一塊塊土坪上,是綠茵茵的水稻田。這是一個風景秀麗而又十分富饒的地區。
羅榮桓生長的地方――南灣,是僻處衡山縣東面,離攸縣很近的一個小村鎮。鎮子裡隻有一條二百多米長的狹窄的南北街道。一條叫水圳的小溪把小街割為兩截。小溪之上架有石橋。溪流從橋下向西流出約有一箭之遙折而向南,與街道平行,到達街口又掉頭西去。南灣之得名,就是因為有這一條蜿蜒曲折的水圳。羅榮桓的家--異山享祠,在南灣南頭,大門朝東,房後不遠就是水圳。
羅榮桓六歲時,家庭受人誣陷,吃了冤枉官司。羅國理慘淡經營的雜貨鋪便一蹶不振。在打官司期間,原來和羅家過從甚密的鄉紳有的再不登門,有的路上碰見了轉過臉去裝沒有看見,有的更乘機落井下石。經常走動的親戚隻剩下了羅榮桓的舅舅家。舅舅是當長工的,既無錢又無勢,對羅家的官司自然幫不上手,可是卻經常來噓寒問暖,不時送一點紅薯、鮮包谷,使羅家,同樣也使羅榮桓感到溫暖。羅榮桓經常到舅舅家去玩。每逢母親要拿些鹽米去接濟舅舅家,羅榮桓就自告奮勇去跑腿。在舅舅家,他和表哥們一道上山砍柴、割草、放牛、翻紅薯藤,學習了不少農業活路,也培養了同農民之間的感情。
一九十年,羅榮桓八歲。羅國理送他到書塾讀書。因為小時候,父親就教過他《三字經》、《百家姓》,還教他背過一些唐詩,他學起來并不感到吃力。但是,那時的書塾隻教讀書,不講解詞句的意思。他每天都要被迫去念那些不知所雲的什麼“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感到十分枯燥無味。時間長了難免同其他同學一樣,思想開小差,做做小動作。有一天,老師出去了,羅榮桓拿出一張毛邊紙,專心緻志地疊一隻小船。他精神非常集中,把一切都忘掉了,周圍念書的聲音又大了起來,他也沒有發覺。這時,冷不防從他的背後伸過一隻手來,把他疊的玩藝抽走了。他以為又是哪一位同學開玩笑,頭也不回就罵了一句。這一家夥闖了大禍。羅榮桓隻聽得一聲怒吼:“放肆!”他回頭一看,原來是老師。結果是可想而知的。羅榮桓伸出手來,這手被竹戒尺打腫了,回家連筷子也拿不住。這次挨打,他永遠也忘不了。直到晚年,他還對孩子們講這件事,諄諄告誡孩子們:“現在不會有竹戒尺打我們了,可是如果不自覺,不好好學習,将來要後悔的。社會的‘戒尺’是會懲罰我們的。”
這件事太傷羅榮桓的自尊心了,他對這種侮辱人的體罰非常反感。但他體會到,要使别人尊重自己,必須自愛、自重。盡管當時書塾的教育方法很不好,但是他在學習中仍然嚴格要求自己,以後他的學習成績一直是名列前茅。
羅榮桓識字多了,就不滿足于在書塾學習的那一點東西了。他的求知欲望越來越旺盛。好在他家裡從祖父輩起就留下了不少書籍。他變成了一個讀書迷,一有空就捧着一本書。
羅國理是征首,家裡經常有鄉紳們來訪。每逢客人到,家裡都要端上用茶葉、芝麻、豆子、鹽和生姜調成的“泡茶”,捧出配有花生、炸脆片、貓耳朵的“奂茶”招待。羅國理還要陪客人說一些“恭喜發财”之類的客套話。羅榮桓卻非常厭惡這一套繁文缛禮。客人一進堂屋,他就轉身走進書房。那些士紳對此很不以為然。有的還故作關切地對羅國理說:“理先生,你這個崽冒得用呢!”
封建的社會、家庭生活,給羅榮桓的精神上增添了巨大壓力,使他形成了沉默和内向的性格,喜歡從書籍之中尋求樂趣。一個炎夏的中午,人們都午睡了,他卻爬到池塘邊一棵樹上,聚精會神地讀起書來。由于精力過分集中,一不小心竟然跌進池塘裡,弄得渾身濕透。從此家裡有人就叫他“書呆子”。
對于羅榮桓酷愛讀書,他的母親并不反對。可羅榮桓一讀就是半宿,母親怕他累壞身體,每逢夜深人靜,都要察看,催羅榮桓睡覺。羅榮桓也有辦法對付。他早就把被子松開,放下帳子,一聽到母親的腳步響,趕緊把燈滅了,鑽進蚊帳。等母親的腳步聲遠去,他再起來,把燈點上,又孜孜不倦地讀起書來。由于他經常在夜間小油燈下讀書,到上中學時就成了近視眼,戴上了眼鏡。
辛亥革命爆發後的第三年,在羅榮桓家斜對過的壺山享祠,興辦了羅氏嶽英小學。羅榮桓插入高小一年級。這所學校除了教國文外,還開設了算術、常識等課程,為羅榮桓打開了新的知識之窗。
學習了自然科學知識,羅榮桓對過去聽來的神鬼故事不再相信了。以前他聽大人講,南灣北頭關帝廟裡的關帝老爺最有靈驗。人們到了這紅臉綠袍的神像跟前,隻能恭恭敬敬地叩頭。誰個要是用手指頭指一指它,就是大不敬,就會肚子疼,更不用說去用手摸了。羅榮桓對這個傳說發生了懷疑,就和一個要好的同學商量,去試它一試。在關帝生日的頭一天傍晚,他背着盛有狗屎牛糞的糞筐悄悄溜進了關帝廟。按照當地的習慣,關帝老爺肚子裡是放着鹽茶米谷的。他們把米谷等掏空,再把狗屎牛糞塞進去。第二天,他們又來到廟裡觀察。這一天,關帝跟前香煙缭繞,善男信女們絡繹不絕地來到廟裡,虔誠地拈香叩頭,祈求平安。時間不長,就有人聞到關帝身上散發出來臭味,經過尋找,發現了關帝肚子裡的秘密。這一來,如同一勺涼水倒進了滾開的油鍋,不少人忙不疊地向關帝老爺叩頭,連呼:“作孽!作孽!”“罪過!罪過!”
關帝廟事件之後,南灣平安無事,什麼也沒有發生。從此,羅榮桓更不信神佛了。以後不管是每年陰曆七月十五焚香點燭接祖神,還是到縣裡羅氏總祠吃祭酒、進城到孔廟分胙肉,他父親要帶他去,他都一概拒絕。
在嶽英小學,校長羅炳文不僅注意向同學們傳播自然科學知識,而且還注意灌輸愛國主義思想。早在讀書塾的時候,羅榮桓就念過民國以後修訂過的《三字經》,知道了“同光後〔同,指同治;光,指光緒〕,宣統弱;我中國,地日削”。進高小後,上地理課,他更明白了中國地形宛如一張時時遭受蠶食的桑葉。中國又象一塊糕餅,列強正環伺于周圍,随時準備撲将上來,豆剖瓜分……他對于曆史上那些救國救民的志士仁人,比如堅貞不屈的蘇武,投筆從戎的班超,聞雞起舞的祖逖,精忠報國的嶽飛--直到為了維新變法慷慨就義的譚嗣同等等,都非常景仰。
一九一五年,羅榮桓讀高小二年級時,老師出了個《論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題目,讓同學們作文。羅榮桓在他的文章中頌揚了大禹的高貴品德,表示要學習大禹不辭勞苦,堅韌不拔的精神,為救國救民做一番事業。校長羅炳文讀了這篇文章,很是高興,便圈點加批,把它作為範文貼到牆上,供同學們觀摩學習。
一九一七年,羅榮桓高小畢業 〔當時高小學制三年〕 。這位十五歲的少年,在一些具有新思想的老師影響之下,開始關心國家大事了。
--------- 中學時代
羅榮桓自高級小學畢業後,正趕上軍閥混戰,兵慌馬亂,衡山老百姓一日數驚,紛紛逃難。羅榮桓隻得重新讀書塾,他的學業時斷時續。一九一九年夏,羅榮桓才到長沙去讀中學。他所進的誼群補習學校,不久改名為協均中學。柳直荀是該校創辦人之一,他是由毛澤東、蔡和森等發起和組織的新民學會的會員。
當時,正值“五四運動”之後,在近代史上曆來就是維新勢力與保守勢力激烈鬥争場所的長沙,這時也掀起了風起雲湧的反帝、反封建的新文化運動,民主和科學的新思潮日益高漲。知識界組織的各種不同政治傾向的社會團體猶如雨後春筍,其中既有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以改造中國與世界為宗旨的“新民學會”,也有宣揚三民主義、國家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或是主張“科學救國”、“教育救國”、“實業救國”的團體。他們通過出書印報,宣傳各自的觀點,進行激烈的争論。因此,市面上的書刊可以說是五花八門。這一切使這位剛從農村來的青年感到滿目清新,甚至有點眼花缭亂。于是,他就象那久旱的禾苗吸收雨露一樣,貪婪地汲取新思想、新知識。
當羅榮桓來到長沙時,軍閥張敬堯任湖南督軍已經一年多了。張敬堯通過濫發紙币、橫征暴斂,造成“擔米需錢百串,斤鹽需銀四兩,人非淡食,即屬絕糧。民不聊生,至于此極”的局面〔見一九一八年十二月《旅滬湖南協會上南北當局書》〕。張敬堯腐朽、殘暴的統治,激起各界人士的強烈反抗。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初,張敬堯悍然鎮壓學生和工人舉行的抵制日貨的遊行示威。為張敬堯的暴行所激怒,長沙各界群衆聯合起來舉行了聲勢浩大的驅張運動。全市所有的中等以上學校和部分小學宣布總罷課,并發表了“張毒一日不去湘,學生一日不返校”的驅張宣言。總罷課後,羅榮桓返回故鄉。他進中學的第一學期,便參加了抵制日貨和驅張運動,第一次受到反帝反封建鬥争的洗禮。
羅榮桓還鄉時,家裡正忙着過年和為羅國理夫婦做五十大壽。羅榮桓看到那堂屋裡為父母制作的“艾令同慶”的壽匾〔古人稱五十歲為艾〕,正在上着最後一道油漆。可是,直到此時,有一件事他還蒙在鼓裡,原來羅國理已決定要乘着做壽和過年的機會,為羅榮桓完婚。女方是一位貧家的女兒,比羅榮桓大兩歲,名叫顔月娥。羅榮桓不同意。可是他如果違抗父命,就要同家庭決裂。剛剛一七歲的羅榮桓還做不到這一點,因為他想繼續讀書,而他在經濟上還不能獨立,隻好按照“父母之命”的祖傳老例當了“新郎”。
羅國理為什麼迫不急待地為才十七歲的兒子完婚呢?除了舊的習慣勢力外,更重要的是羅國理希望羅榮桓能繼承家業。羅國理六個兒子中,知書識字的是老三羅壬甲、老五羅榮桓、老六羅湘。羅湘當時年紀尚小,羅壬甲身體不好,并于這一年去世。羅壬甲的早逝是促使羅國理為羅榮桓完婚的重要因素。羅國理把繼承家業的希望寄托在羅榮桓身上。他認為,為羅榮桓娶了媳婦,就可以把兒子拴在家裡,從而使永隆号能夠複興。可是,羅榮桓的志向是學習科學知識,探尋真理。他當然不同意他父親的安排,去當永隆号雜貨鋪的什麼老闆。因此,他同父親、同家庭的矛盾日益發展起來,接二連三地發生了沖突。
羅家和一切封建家庭一樣,曆來奉行“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原則,不讓女孩子讀書識字。羅榮桓受了男女平等思想的影響,對家庭這種作法也很不滿意。他竭力主張讓妹妹滿姑和侄女桂英去讀書,為此同父親羅國理反複說理,終于使父親同意滿姑和桂英去上學。
雖然羅國理在這個具體問題上讓了步,但是父子之間的隔閡卻越來越大。有一次,攀子嘴村有幾個羅姓的農民犯了族規,羅國理把本族各房的男子召集到祠堂裡,宣布要打這幾個農民的闆子。羅榮桓也去了。他對此十分反感,忍不住挺身而出責問他父親:“你何事打人?”羅國理說:“因為他們犯了族規。”羅榮桓又問他父親:“×××(一個同族的讀書人)也犯了族規,你為麼子不打?你不公道!”在羅榮桓的反對下,這頓闆子硬是沒有打成。
羅榮桓的性格本來就比較沉靜,加上他同家庭的矛盾越來越多,他在家裡越發顯得郁郁寡歡。家裡人對他很不理解,有的就說他“成天背着個手,噘着個嘴,象是誰欠了他二百錢似的”。雖然羅榮桓同這個家庭在經濟、生活上一時還脫離不了聯系,但已經是貌合神離,他同父親在思想上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羅榮桓每逢寒暑假回鄉,在家裡感到格格不入,便把視野由家庭轉向南灣的社會。
一九二一年暑假,羅榮桓學習了長沙學生聯合會的榜樣,邀集衡山東鄉土字和夢字①地區的同學 〔衡山縣按朝、宗、于、海、九、江、孔、殷、沱、潛、既、道、雲、土、夢、作、爻十七個字劃分地區〕,在南灣街上一個飯鋪裡,成立了土夢學友聯合會,羅榮桓被公推為會長。這個聯合會的宗旨是“聯絡感情,增長知識,移風易俗,促進社會”。
當時,在教育界有一種“教育救國”的主張,認為社會政治經濟的不均等,是由于教育不普及,因此,主張教育平民化。在他們的倡導下,在長沙成立了一些政治傾向不同的平民補習學校。協均中學一開始也是這樣一所補習學校。
羅榮桓也受到這種思潮的影響。在他的倡議下,土夢學友聯合會決定以主要力量開展平民教育運動。為此,他們利用嶽英小學的教室,辦了一所農民夜校,開設國文、算術兩門課程。羅榮桓教算術。在教學中,他宣傳了科學和民主的思想,受到農民的歡迎。
當然,無論是組織“土夢學友聯合會”也好,開展平民教育運動、辦農村夜校也好,都沒有也不可能觸動封建制度的根本。不過,這些活動仍然有其積極意義。因為它使羅榮桓結識了一些農民,并為後來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二七年間南灣地區農民運動的興起準備了條件。
從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三年,羅榮桓一直在協均中學讀書。他學習比較認真、刻苦,對數理和英語特别喜愛。為了證明一道較難的幾何題,他常常廢寝忘食。一直到他晚年,基本的幾何定理他還記得清清楚楚。
經過四年中學學習,他立志将來要當一名建築師,為祖國建設高樓、架設大橋。
一九二一年,柳直荀擔任了協均中學校長。他不斷地将自從中國共産黨成立以來,在湖南蓬勃發展的工人運動狀況向同學們作介紹。羅榮桓從中受到鼓舞,進一步認識到民衆大聯合的力量,并且積極參加了反帝反封建的群衆運動。
一九二三年三月,羅榮桓和同學們一道,在柳直荀帶領下參加了長沙各界六萬多人要求歸還旅順、大連,否認“二十一條”的示威遊行。四月,以郭亮為主席的“湖南外交後援會”号召對日本實行經濟絕交。羅榮桓又走向街頭積極參加了演講和搜查日貨。
六月一日,日本水兵在湘江邊向進行愛國活動的群衆開槍,打死二人,打傷數十人,制造了震驚全國的“六一”慘案。日本水兵的暴行激起了長沙各界群衆的義憤。羅榮桓積極投身到反日愛國運動中去。他參加了六 月一 日當晚和第二天工人和學生擡着被害工人、學生屍體的大遊行,參加了六月四日的追悼大會和會後向省政府的請願。繼張敬堯、譚延]執掌湖南大權的臨時省長趙恒惕宣布實行戒嚴令,準備鎮壓群衆。羅榮桓也被列入“不法學生”的黑名單,被迫離開長沙。以往他回鄉大都是乘坐日本戴生昌公司的小火輪。為了維護民族尊嚴,羅榮桓響應湖南外交後援會對日經濟絕交的号召,毫不猶豫地棄船不坐,步行回鄉,一連走了幾天旱路。
----------- 在北京和青島
一九二三年夏,羅榮桓接到一位同學的北京來信。信上說,有幾位在北京師範大學畢業的湖南籍學生,為了幫助在京準備投考大學的湖南同學補習功課,利用騾馬市大街爛漫胡同湖南會館的房舍,辦了一個補習學校。羅榮桓立即向他父親提出,要到北京去。羅國理因為生意不好,也拿不出多少錢。羅榮桓隻帶了很少一點路費就上路了。
到了北京,羅榮桓口袋裡隻剩下一些毫子和銅闆。他不敢吃會館裡的包夥,隻能在街上買一點玉米餅子或是烤白薯充饑。
一天,羅榮桓身上一個銅闆也沒有了,他想到有一個衡山的名流在北京當國會議員,而身上正好有他的地址。他打算找這個同鄉借一點錢作考大學的報名費,也暫時維持生活,待到家裡寄錢來再償還。他風塵仆仆地在一個胡同裡找到了這位闊同鄉的公館,敲開了大門。羅榮桓問門房,主人在不在家?那門房先不答腔,而是從頭到腳地打量着這個窮學生,然後粗魯地說了聲“不在”,便“砰”地關上了大門,讓羅榮桓吃了一個閉門羹。
這件事給羅榮桓以很大的刺激。全國解放後,他常和身邊的工作人員談起,說:“在舊社會,那真是侯門深似海。現在,黨和人民給了我們這麼高的地位,我們一定要熱情接待每一位來訪的同志,人家隻要找我,你們都不能擋駕。”
左盼右盼,家裡終于寄來一點錢。但是一個銅闆得當兩個銅闆花。為了省一點錢,同學們和他商量,決定在夥房買主食,大家湊份子自己炒菜。盡管生活艱苦,可羅榮桓的學習非常刻苦。他每天早晨總是很早就起床,洗漱後到院子裡念英文,他特别喜愛英文版的《林肯傳》。林肯的幾篇演說詞他讀得很熟。
對于林肯的資産階級民主主義主張,羅榮桓當時很感興趣。但是他的思想尚未定型,仍然在探索。他積極參加了在湖南會館内外發生的社會政治活動,并用批判的眼光審視着各色各樣的政治主張,以決定自己的取舍。
一個傍晚,湖南的反動政客易家樾來到湖南會館召開同鄉會,為趙恒惕歌功頌德,鼓吹“聯省自治”,并在會上散發小冊子。經過“六一”慘案的湖南同學都了解趙恒惕的“聯省自治”實質上是軍閥割據,完全是欺騙。羅榮桓和與會的同學不顧易請來的警察的威脅,憤怒地高呼:“易家樾滾出去!”同學們有的關了電燈,有的往台上扔凳子。易家樾見勢不妙,隻得夾起皮包狼狽而逃。
一九二四年一月,曾經以中國社會黨的名義,到蘇聯混了一趟并吹噓曾見過列甯的江亢虎,到北京來大講其将費邊派的“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和孔子的學說燴于一鍋的所謂社會主義。他一連講了三天。羅榮桓第一天聽完後,對同在湖南會館補習功課的同學張沈川說:“莫名其妙,他恐怕是在吹牛皮。”第二天就不再去聽講。事情果不出羅榮桓所料,江亢虎很快露出狐狸尾巴。他竟跑進故宮去朝拜傅儀,吹捧“遜帝英明,前途有望”,從而徹底暴露了他的真面目。
一九二四年四月下旬,印度詩人泰戈爾來到北京。羅榮桓和同學們去參加了歡迎大會。在會上泰戈爾講了以印度文化和中國文化為代表的東方文明,鼓吹用仁愛來消除“人世間愁苦不平之氣”。回來以後,羅榮桓發表了不同的看法,他認為僅僅憑借“東方文明”的“仁愛”,是不能富國強兵和抵制帝國主義侵略的。
一九二四年六月,補習學校的功課結束。這時恰好山東私立青島大學預科到北京招生。學校是新辦的,設工、商兩科。羅榮桓報了名。考試發榜,羅榮桓、張沈川等七八名同學被錄取。
羅榮桓等來到青島時,正值中伏,一路奔波,早已疲憊不堪。可一進青島大學校門,迎面吹來陣陣的海風,便覺得暑氣頓消。羅榮桓縱目觀看,隻見山坡上,一幢幢紅瓦灰磚的樓房掩映在疏密有緻的綠樹繁花之間,遠處藍天下是煙波浩淼的碧海。羅榮桓聽着那海風吹拂樹木的沙沙聲,将濕潤的空氣深深吸進肺腑,不禁心曠神怡。
羅榮桓和張沈川都為能在如此幽美的環境裡讀書而感到慶幸。後來聽當地同學介紹,才知道這個學校的校址,在德國占領時期叫“俾斯麥兵營”。日本占領後仍然駐紮軍隊,不過改了名字,叫“萬年兵營”。中國北洋軍閥政府盡管在國内大動幹戈,在接收青島時卻對國際上聲言,要“化幹戈為玉帛”。把這所兵營改為學校就成了化為“玉帛”的象征。
這個學校的發起人和第一任校長高恩洪,是當時的膠澳督辦。此人是吳佩孚的老師,當過北洋政府的交通總長,是一個以直系軍閥為靠山的反動官僚。一九二四年十月,曹锟、吳佩孚倒台。高恩洪隻好卷起鋪蓋滾蛋。繼任的校長宋傳典是靠在洋行經營花邊、發網生意大發橫财的買辦。他因為投靠流氓成性的狗肉将軍、山東軍務督辦張宗昌,又成為官僚。他和大部分教職員都是基督教徒,使這所大學增添了一些西方的色彩。這所學校規矩很嚴,制定了若幹繁瑣的通則和規則,規定凡“私充報館訪事或主筆者”,“幹預國家政治及地方詞訟者”,“加入黨派不肯脫離者”,“聚衆要挾罷課辍業者”均予以開除①〔引自《私立青島大學一覽》,一九二五年一 月私立青島大學鉛印〕 。
羅榮桓和張沈川等都感到這個學校政治空氣沉悶。但是又感到有這樣一個學習機會不容易,都想認真讀點書,求得真才實學,以便在使中國富強的事業中貢獻自己的力量。
羅榮桓個子比較高,在教室裡坐在後排。每逢上課,他都端端正正地坐着,戴着厚厚的近視鏡吃力地看着教授們在黑闆上書寫的公式,專心緻志地聽課。課後認真地做作業。兩年中,他的功課經常保持九五分以上的好成績。
可是,在那祖國命運危在旦夕的年代,他又實在是無法靜下心來讀書。他接二連三碰到一些看來雖小但卻頗為觸目驚心的事情,從這些事情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日本侵略者的魔影依然籠罩着整個青島。
一九二五年清明節後一個晴朗的星期天,正是櫻花盛開的時節,羅榮桓和幾位同學到學校後面的彙泉山散步賞花。這時,恰好是日本人的櫻花節。當時住在青島的各式各樣的日本人很多是全家出動,攜帶着留聲機、照相機和美酒佳肴來到開滿櫻花的山上歡度日本人的節日。羅榮桓等一路上隻見那手持酒壺喝得醉熏熏的日本男人,梳着高髻、穿着漂亮和服、腳蹬木展的日本女人,還有那不怕春寒、已經穿了裙子和短褲、活潑健壯的日本孩子,三五成群、絡繹不絕地來到山上,興高采烈、旁若無人地盡情歡樂。在路上見不到幾個中國人,即使有,也是很寒倫地避在路邊。路兩旁,櫻花盛開,在耀眼的陽光下,白的象眩目的白雪,粉紅的象是一堆堆火燒雲。
天氣再好也沒有了,櫻花開得又嬌又豔,但是羅榮桓和同學們卻怎麼也提不起興緻來。杜甫有這樣的詩句:“感時花濺淚,恨别鳥驚心。”他們當時的心情與杜甫的描繪大體相似。櫻花是嬌豔的,但他們隻感到它開得驕橫刺目,盛氣淩人。日本人過節是歡樂的,但他們隻感到難堪。公園是在中國的土地上,但他們卻感到似乎是在外國。羅榮桓一路上悶悶不樂,腳步越走越沉重。走着走着他對同學們說:“回去吧,我們不看這個櫻花了。”同學們似乎都在等着這一句話,于是大家掉轉頭,急匆匆地離開了彙泉山。身後送來的是留聲機裡日本歌女妖裡妖氣的歌聲夾雜着一陣陣縱情的狂笑。
又過了些時候,日本海軍主力艦“比睿”号訪問青島。為了炫耀武力,日方邀請青大師生登艦參觀。
參觀軍艦,這是第二次了。不久前中國北洋海軍的軍艦“海圻”号在青島停泊時,同學們也曾去參觀過。這艘軍艦是清朝政府買來英國的舊商船改裝的,盡管設置有炮,卻不能打,一打就會把船身震裂。但它卻是中國北洋海軍最大的軍艦,看上去倒也威風凜凜。同學們這次又來參觀日本軍艦,都想實地比較一下雙方軍艦的優劣。
參觀的隊伍一到碼頭,遠遠地就可以看到高大的銀灰色的軍艦矗立在岸邊。日本的海軍旗正高高地飄揚。走到跟前,隻見艦身剛經過油漆,炮衣都卸掉了。炮位上的日本水兵穿着漿洗得筆挺的制服,昂首挺立,不時向這支參觀隊伍投射過鄙夷的目光。
同學們登艦後默默地參觀,默默地傾聽着朝鮮同學将日本軍官的介紹譯成漢語。參觀過程中沒有鼓掌的,也沒有提問的,氣氛十分沉悶、壓抑。
返校後,同學們議論紛紛。
有的同學悲憤地說:“我們中國的軍港,讓他們耀武揚威!”
“他們這是想用武力來壓我們。”另一位同學接了一句。
“我國的‘海圻’号,都老掉牙了。相比之下……唉!”有的痛心疾首。
有的皺着眉搖着頭說:“中國的海軍已經腐化到極點了。看看那日本軍艦,在中國領水到處遊弋,如入無人之境。國家前途實在是不堪設想。”
羅榮桓仔細傾聽着大家的議論,也感慨地說:“中國一個四萬萬五千萬人口的大國,有着漫長的海岸線,應當有強大的海軍。”
同學陳舉問羅榮桓:“應當有,可什麼時候能有啊?我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何時才能有呢?羅榮桓當時也答不上來。其實,建設海軍,實際上是國家富強這個老問題的一個組成部分。他學的是工科,因而,很自然地感到,要使中國富強,必須發展工業。
當時,有一些實業界人士在上海組織了一個“三友實業社”,生産的毛巾花色品種多,質量比較好,在提倡國貨的氣氛下,許多人踴躍購買,銷路不錯,起到了一些抵制洋貨的作用。羅榮桓、張沈川等看到這種實業救國或許是使中國富強的一種辦法。于是,他們經過醞釀,發起組織了一個“三民實業社”,吸收同學們投資,每股五元。共籌集了二三百元資金,聘請了一位技師,負責籌辦。不久,生産出了紗布、藥棉、墨水、肥皂、蠟燭等日用品。羅榮桓很高興,立即給南灣老家寄了一大包肥皂。他寫信告訴家裡,這是同學們興辦的“實業社”自己做的,不要再叫它洋堿了,應該叫它肥皂,是我們中國自己制造的肥皂。
但是,羅榮桓這種喜悅心情十分短暫。在當時中國整個民族工業都受到帝國主義的排擠、壓迫的情況下,這幾個年輕學生僅僅憑着一股愛國熱情興辦起來的小小的手工作坊,怎麼可能同帝國主義的壟斷資本競争呢?不到一年,這個實業社就維持不下去了,羅榮桓和同學們連股本也未能收回。
--------------在“五卅”運動中
一九二五年春,在青島、在全國範圍内又掀起了反帝愛國革命運動的高潮。
四月,在上海工人大罷工的影響下,為了抗議日本資本家阻止工人建立工會,開除、逮捕和私刑拷打工會活動分子,青島三萬多紗廠工人舉行了大罷工。在日本資本家要求下,山東軍務督辦張宗昌下令拘禁了工會工作人員。于是,引起了五月二十五日的又一次大罷工。五月二十八日,膠澳督辦溫樹德調集三千多人的軍隊,包圍紗廠,槍殺工人,當場打死八人,十七人受重傷,輕傷的更多。有的工人躲進下水道,日本資本家竟然堵上棉花包,把工人活活悶死。
日本帝國主義和張宗昌血腥鎮壓工人的罪行,激起了青島各界人士的無比義憤。在中國共産黨的領導下,由膠濟鐵路總工會發起,邀集全市各群衆團體成立了“青島慘案後援會”( 上海發生“五卅”慘案的消息傳來後,又改為“青滬慘案後援會”) ,組織廣大群衆罷工、罷市、罷課、遊行示威。在這洶湧澎湃的革命高潮中,青島大學的學生們也立即行動起來,沖破了學校當局的種種阻撓,組織了學生會,張沈川、羅榮桓都被推選為負責人,并決定從五 月三一日起開始罷課。
在學生會的負責人中有一位商科同學彭明晶,是四川安嶽縣人。他在成都讀書時曾受到恽代英的教誨,思想進步。他生性活潑,口才又好,與羅榮桓一靜一動,性格迥然不同,可卻是知心好友。學生會成立後,他們更是形影不離。同學們反映,在哪裡看到彭明晶,就能在哪裡找到羅榮桓。
學生會成立之後,立即建立了總務、财務、寫作、講演、募捐、演劇等組,開始分頭活動。羅榮桓負責講演和演劇組的工作。他根據每位同學的特長和愛好分派了任務。他白天帶領着講演隊到街頭巷尾散發傳單、小報,演講“青滬慘案”情況,募集救濟金,慰問死難者的家屬……晚上又參加演劇隊的工作。羅榮桓和彭明晶還受青島學聯的委托,分赴北京、上海,向兩市人民報告青島慘案的真相。在整個“五卅”運動期間,羅榮桓全身心地投入了抗日愛國運動,表現了滿腔愛國熱忱和出色的組織工作能力,赢得了同學們的欽佩和尊敬。由于他謙和持重,不露鋒芒,同學們将他比作為建立東漢王朝立了大功,而在諸将論功時每每退避大樹下的馮異,稱他為“大樹将軍”。
青島人民這場轟轟烈烈的抗日愛國運動,最後被日本帝國主義勾結中國軍閥鎮壓下去了。七月初,膠澳督辦溫樹德秉承張宗昌的旨意,用武力強行解散了“青滬慘案後援會”,到處瘋狂地抓人、殺人。中共青島四方支部書記李慰農和《公民報》記者胡信之等多人被捕。李、胡在獄中通過青島大學附中的一位美術教員通知張沈川和羅榮桓說,敵人幾次審訊都問到了他們,要他們趕快轉移。在這一片白色恐怖之中,由鐵路工會的負責人傅書堂、倫克忠等安排,羅榮桓和張沈川化了裝,到高密農村暫避了一個時期。他們回校得知,李慰農和胡信之已經慘遭張宗昌的殺害。
這一年的夏天,青島異常悶熱,政治空氣更加沉悶,令人窒息,羅榮桓經常睡不着覺。他經常半夜裡爬起床來,走到走廊上,面對着灰蒙蒙的大海,任憑海風吹亂自己的頭發,吹得渾身發涼。
他經常與同學們探讨國家的前途和個人的出路。教育救國、實業救國都試過了,但都沒有走通。看來因為參加“五卅”運動,青島大學本科也進不去了。怎麼辦?他曾想去美國留學。他同好友張沈川、彭明晶談過這個打算,也向家裡寫過信。寒假期間他返回家鄉又向羅國理提及此事。羅國理考慮,一族之中出一個大學生,好比是出了個進士,很不容易。既然兒子已經讀大學了,不如成全他去留學。羅國理準備賣掉部分土地,為羅榮桓籌集路費。但是因為買方乘機壓價,田沒有賣成,羅榮桓沒有實現赴美留學的打算。他返校後仍在反複思索自己應該走的道路,并與同學們進行認真的探讨。
一天,他在寝室裡同陳舉談起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的情況,兩人都感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談了一會,雙方都陷入了沉思。羅榮桓在來回踱步,突然,他停下腳步,盯住坐在床上的陳舉,問道:
“你的人生觀是怎樣的呢?”
“我的人生觀?”陳舉停頓了一下,然後坦率地說:“我要為人類謀幸福,絕不損人利己。我堅決反對男兒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這句老話。”
羅榮桓點點頭,又問道:“你打算做些什麼事情呢?”陳舉回答:“我家生活并不富裕,父母節衣縮食讓我讀書。我隻想當一個鐵路工程師,為國家多修幾條鐵路,自己的生活也能有保障。我就是這個志願。”
羅榮桓坐到對面的床上,仔細地聽着陳舉的話,然後又問:“如今軍閥混戰,天下大亂,你這個志願如果落空了怎麼辦?”
“如果落空了,我還有補救的辦法。”陳舉帶着憧憬的神情說:“我可以去當文學家,用文學作品去喚醒世人,造福人類。這作用可能比當工程師還要大。”
羅榮桓打破沙鍋問到底:“如果這也實現不了呢?”
陳舉回答不出,洩氣地說:“那……我就當個失敗的英雄吧,反正不做遺臭萬年的事。”
羅榮桓搖搖頭意味深長地說:“國家政治腐敗,弄不好是要亡國的。到那時候就談不上什麼英雄不英雄了。”
羅榮桓這麼一說,兩人都沉默了。過了一會,陳舉反問羅榮桓:
“那你打算做些什麼事呢?”
羅榮桓擡起頭,扶一扶眼鏡,懇切地說:“我也想當工程師--當個建築師。我原本以為實業就能救國。可是,随時随地都有惡勢力阻礙着,使你的美妙計劃成為泡影。現在看起來,首先要跟惡勢力搏鬥,否則,什麼事也做不成。”
“太激烈了,太激烈了!”陳舉連連搖頭,“你如果去鬥,身家性命會有危險。我們是讀書來的,不是來闖禍的。”
羅榮桓淡淡一笑,便不再說話了。
怎麼同惡勢力搏鬥呢?羅榮桓根據自己這幾年參加愛國運動的經驗,和張沈川、彭明晶等反複探讨,認識到依靠少數人不行,要有民衆的大聯合。他看到,自從一九二四年國共合作以來孫中山依靠中國共産黨的幫助,對國民黨進行了改組,使暮氣沉沉的國民黨出現了新的氣象。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二日,孫中山逝世,舉國哀悼,形成一個廣泛的宣傳國民革命的政治運動。羅榮桓由此對政黨問題發生了興趣。一天,他同陳舉就此事進行了讨論。
陳舉持有一些知識分子中常見的清高思想,他說:“我認為還是不參加政黨好。”
“為什麼?”羅榮桓親切地問道。
“古今中外,哪一個政黨不是争權奪利,假公濟私?不參加政黨,還可以安安靜靜地當鐵路工程師。參加了政黨,麻煩就多了。”
陳舉所說的政黨指的是北洋軍閥豢養的一些政客結成的黨派,諸如自由黨、進步黨、政學系之類。陳舉這番話并沒有将改組後的國民黨、更沒有将新興的共産黨包括在内。在當時,國民黨和共産黨都被張宗昌視為洪水猛獸,統稱之曰:“過激黨”,一經查獲就格殺勿論。在這種政治空氣下面,羅榮桓自然還不便挑明這個問題。他微微一笑,啟發道:
“你對于每一個政黨,都仔細研究過嗎?”
“沒有,也沒有這個必要。”陳舉頗為理直氣壯地回答。
羅榮桓輕輕地搖搖頭,說:“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衆人聯合起來,力量就大了。如果能把以往政黨不好的一面改正過來,在對付惡勢力方面還是必要的。”
“政黨能改正它不好的方面?我不信。總而言之,我是不參與黨争的。我清心寡欲,超然物外。”
“你超然物外?如果國勢大亂,妨礙了你當工程師可怎麼辦?”羅榮桓笑眯眯地問道。
“那,那我就學陶淵明,歸--去--來--兮!”陳舉邊說邊晃動着腦袋。
羅榮桓看到再争論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便擺擺手說:“你先不忙作結論,應當仔細研究研究。”
以往陳舉經常看到羅榮桓和彭明晶、張沈川等左傾同學在一起。他又看到羅榮桓腦後的枕骨長得比較突出。便曾開玩笑地說羅有“反骨”。在這次談話中,他更摸清了羅的思想脈搏,于是走到門口看看門外無人,又走回羅榮桓身邊,俯耳低聲說:“老兄,你啊,就是有反骨!”
“你這個人!”羅榮桓哈哈一笑,拍拍陳舉的肩膀,沒有再說什麼。
羅榮桓是怎麼看的呢?這時,已經實現了國共合作,正在準備進行北伐的革命策源地--廣州,已經象磁石一樣吸引着他。他和同學張沈川商量,準備結業考試結束後,立即去廣州投考中山大學本科。他打算到廣州去親自經受一番革命風雨的洗禮,繼續尋找拯救中國的真理。
-------------- 從廣州到武漢
一九二六年六月,羅榮桓在青島大學預科結業。他和張沈川一道由青島乘貨輪南下。臨行之前,一位在“五卅”運動中結識的姓柳的朋友建議他們先到上海去找當時上海學聯負責人、上海大學附中主任侯紹裘,再請侯介紹他們去廣州。這位朋友認識侯紹裘,為羅榮桓、張沈川寫了一封介紹信。
羅榮桓、張沈川到上海找到侯紹裘。侯在了解了他們在青島參加愛國反帝鬥争的情況以後,對他們說:“現在黃埔軍校正在招生。如果你們要上黃埔,我寫封介紹信就可以。按你們的情況,可以不用考試。”
這時,羅榮桓、張沈川并不了解這位看來十分文靜的侯先生是國民黨江蘇省黨部負責人,更不曉得他就是中共江浙區委書記。而他們當時還是想讀書,并沒有從軍的思想準備。羅榮桓又感到自己是深度近視眼,從軍也不一定合适。他同張沈川小聲商量了一下,婉言謝絕了侯紹裘的好意,仍然準備去投考中山大學本科。
在上海停留了幾天後,羅榮桓等繼續乘輪南下。這艘貨輪統艙都在水下,密不透風,又悶又熱,旅客擠得象罐頭裡的沙丁魚,一個挨一個,有人不斷地嘔吐,空氣污濁不堪。一路上,羅榮桓和張沈川很少呆在船艙裡。他們經常登上甲闆,倚着船欄,眺望祖國的遼闊海疆。
船過舟山群島,風浪很大,他們的身體随着船身上下颠簸,心潮随之而激蕩。他們回顧了這兩年多走過的路程:長沙、北京、青島、上海,現在輪船正乘風破浪向南航行……他們在中國東部繞了一個大圈,如今終于奔向向往已久的革命策源地,心情又怎能不激動呢?
船在廈門停泊了半天,羅榮桓和張沈川登岸遊覽。他們來到鹭江邊,隔海眺望着風景秀麗的鼓浪嶼。隻見日光岩下,一片濃綠,山坡上一幢幢若隐若現的小洋房,姿态各異,争奇鬥妍。色調比青島海濱更為明朗、熱烈。羅榮桓、張沈川都不禁為這濃郁的南國風光而心醉,但是當他們想到這塊寶地依然有帝國主義的租界時,當他們看到鹭江中夾雜在各國商船裡的日本軍艦時,又不禁皺起了眉頭,羅榮桓氣憤地對張沈川說:“你看,又是日本軍艦!中國沿海一帶好地方,從大連、天津、青島、上海一直到這裡,都被列強占完了。”
七月間的一天,貨輪由遼闊的伶仃洋進入虎門,隻見環繞虎門要塞的一道白粉牆上,書寫着異常醒目的十個大字:“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
見到這一巨大的标語,旅客們的精神都為之一振。羅榮桓、張沈川聽旅客說,這裡就是林則徐銷煙處。他們回想從鴉片戰争以來中國所遭受的淩辱,人民所遭受的苦難,撫今思昔,都深深感到一個翻天覆地的大革命時代确實已經來臨了,革命正在向他們招手。
船在白鵝潭停泊後,羅榮桓、張沈川乘小舢闆登岸,在珠江邊一個小巷子裡,找到了一家設備簡陋的小旅館,安頓了下來。
羅榮桓到達廣州,正是北伐戰争進行得如火如茶、取得節節勝利的時候。七月上旬,國民革命軍大舉北伐,很快攻占羅榮桓的家鄉--衡山縣。七月十二日攻克長沙……
羅榮桓、張沈川剛放下行李,就興奮地走上街頭,他們想盡快地領略這革命策源地的風采。
在幾條熱鬧的大街上,他們看到兩旁高樓矗立,人行道上都覆有遮雨的廊檐,來往行人如織。在商店的櫥窗裡、電線杆和支撐廊檐的水泥柱上,張貼着紅紅綠綠的标語:“打倒列強!”“打倒吳佩孚!”“打倒孫傳芳!”“工農兵聯合起來!”“維護三大政策!”有的地方還搭了慶祝北伐勝利的松枝牌樓。《号外》、《捷報》的叫賣聲此起彼落。在馬路上不時可以看到唱着“打倒列強除軍閥”歌曲的國民革命軍隊伍,回廣州的省港大罷工工人隊伍和打着“援助北伐募捐講演隊”的橫幅的學生隊伍,有的正向市民演講和募捐。到處是一片喜氣洋洋、熱氣騰騰的景象,同張宗昌血腥統治下的死氣沉沉的青島形成鮮明的對照。
羅榮桓和張沈川興沖沖地走進書店,買了不少宣傳國民革命、介紹蘇聯的書籍和研究中國農民運動及土地問題的報刊、小冊子,從書店出來,羅榮桓雙手捧着一大摞書,高興地連聲對張沈川說:“好啊!這下可好了!”在他厚厚的眼鏡片後面,兩隻眸子閃動着興奮喜悅的光芒。
一回到旅館,羅榮桓顧不上複習功課,如饑似渴地閱讀買來的書籍。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為了尋找救國救民的真理,羅榮桓跑了多少地方,又試驗過多少辦法啊!到了廣州,他終于找到了!他看到了迅速發展的革命形勢和工農大衆在革命中表現出來的無比威力。他興奮地對張沈川說:“現在看清楚了,帝國主義和軍閥、土豪劣紳就是把中國搞得國弱民窮的惡勢力。要打倒惡勢力,必須以俄國為師,把廣大工農商學兵各界民衆聯合起來,而唯有共産黨才能擔當此任。”他和張沈川相約,要勇敢地投身到時代的洪流中去,争取加入中國共産黨。
羅榮桓在思想發生巨大變化的情況下,認識到北伐需要大量青年從軍,他雖然因為自己是近視眼,不宜投考黃埔,卻多次寫信給他弟弟羅湘和“土夢學友聯合會”的同學們,招呼他們到廣州來,投考黃埔軍校,報效革命。
羅榮桓報考中山大學,因為第二外國語--德語--不及格,未被錄取。張沈川考上了中山大學文科。羅榮桓仍然留在廣州,一面等羅湘來,一面多看點革命書籍,思考一些問題。他常到中山大學去。當時,張沈川與許多共産黨員關系密切,羅榮桓也深受他們的影響,對革命形勢保持着清醒的認識。
十月份,羅湘和十幾位同學從湖南來到廣州,羅榮桓幫他們辦理了進黃埔軍校的報名、考試手續。當羅湘即将入學的時候,羅榮桓鑒于當時國民黨左派和右派的鬥争已日趨尖銳,再三囑咐羅湘,在參加政治運動時,要明辨是非,不要上自稱是“總理信徒”的右派的當。
把羅湘送進黃埔軍校後不久,十一月間,羅榮桓返回故鄉。這時,湖南省的農民運動正迅猛發展,全省已有五十多個縣成立了農民協會,會員發展到一百三十多萬。衡山又是湖南農民運動發展得比較好的縣份,農民協會已普及到全縣大部分地區。羅榮桓感到世道确實不同了,昔日的泥腳巴子已經挺起了胸膛,揚眉吐氣;而那些紳士們卻象經霜的秋葉,蔫蔫地低下了腦殼。
羅榮桓一回到家,街坊四鄰紛紛前來看望,向他打聽北伐的情況。一些農會積極分子又邀請他參加農會工作,羅榮桓欣然從命,随即便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動員農民參加農會的工作中去,連抱一抱剛剛滿月的女兒都沒有空。他走東家、訪西家,上屋裡進、下屋裡出,跑遍了南灣周圍大大小小的屋場。他沒有大學生的架子,總是笑眯眯地認真聽取鄉親們的意見,幫他們拿主意。他還受農友的委托,到縣城找到縣農民協會的負責人,彙報了南灣的情況,受領了指示。
不久,衡山夢字九區農民協會在南灣羅氏定德公祠召開了成立大會,會後進行了慶祝遊行。
接着,農會又委托羅榮桓發動和組織了南灣女界聯合會和兒童團,開展了為支援北伐進行募捐、破除迷信和婦女放腳、剪發等活動。有一次,土豪劣紳羅鳳梧唆使打手打死向他募捐的一名兒童團員,羅榮桓領導群衆對他進行了堅決鬥争,打開了羅鳳梧的谷倉和錢櫃,将羅鳳梧的谷子和錢,一部分作為被打死的兒童團員的撫恤金,一部分分給了貧苦農民。
一九二七年一月,湖南各地紛紛開展鎮壓土豪劣紳和反革命分子的運動,農民運動達到發展的高峰。在這一有利的形勢下,通過處理被害兒童團員的事件,南灣地區的群衆階級覺悟普遍提高,農會、女界聯合會、兒童團等組織進一步鞏固。同衡山縣其他地區一樣,在南灣也出現了“一切權力歸農會”的政治局面。
高漲的革命形勢使羅榮桓在革命道路上邁出了新的一步。在“五卅”運動中,他經受了反對帝國主義的民族鬥争的風雨,如今的農民運動又将他推到了反封建的階級鬥争的潮流裡。這兩次革命運動的洗禮,使他在風雨中成長起來,為他日後作為一個革命家提供了初步而又有重要意義的經驗。
四月上旬,羅榮桓收到彭明晶的來信。信中說,他參加了北伐宣傳隊,已随北伐軍由廣州來到武昌,轉入武昌中山大學,建議羅榮桓也到武昌來讀書。彭明晶這封信不禁使羅榮桓怦然心動,這時,他與父兄的矛盾已經很尖銳了。羅國理知道羅鳳梧等人的勢力依然存在,羅榮桓今天把他們得罪了,将來他們定會報複,家庭還有可能因受他連累而再吃官司。他常常罵兒子忤逆不孝,急于把他趕走,羅榮桓在這個家裡是再也呆不下去了。而他此時對上大學的夙願也未能完全忘懷。于是,四月十四日他動身去武漢。
這時,蔣介石發動“四十二”反革命政變的消息還沒有傳到偏僻的南灣,但土豪劣紳已經蠢蠢欲動,羅榮桓常常處于地主分子羅鳳梧、肖羅仙等的監視之中。為避免意外,他在這一天夜裡,由一名農會積極分子老肖護送,秘密出發。臨行前,他回到屋裡看看已經熟睡的剛剛半歲的小女兒,俯下身去親了一親,然後告别了家人,就上路了。
他和老肖順着崎岖的小路,登上了南灣西面的金覺峰。這時,明月仍然懸挂在西天。羅榮桓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深情地巡視着哺育了他的山河大地。在東方,雷公坳的山頂仿佛已露出一抹微光。而南灣一帶的屋宇、田野、林木、河流卻仍然沉浸在朦胧的夜色之中。羅榮桓伫立良久,然後轉過身來,匆匆地踏上征途。在金覺峰上,他投下了對家鄉的最後一瞥。從此,他南征北戰,踏遍了祖國的山山水水,卻再也沒有回過南灣。
羅榮桓到達武漢後,通過補考,插入武昌中山大學理學院一年級讀書。當時已是蔣介石發動“四十二”反革命政變以後,大革命處于危險之中,學校師生全力投入了緊張的革命工作,課上得很少。
這時,武漢從外表看革命氣氛依然非常濃厚,但實際上已經危機四伏。武漢國民政府所管轄的地區,僅限于湘、鄂、贛三省,已處于新舊軍閥的四面包圍之中。在武漢内部,由于帝國主義的破壞和資本家采取對立态度,商品奇缺,糧食緊張,百物騰貴,人心惶惶,陷于嚴重的經濟危機。與此同時,武漢國民政府領導人汪精衛為了策劃“清共”,向革命力量步步緊逼,而中共黨内的右傾投降主義者卻在資産階級右派的進攻面前節節退讓……在武漢的政治舞台上,烏雲翻滾,眼看着一場摧殘革命的暴風雨就要來臨。革命隊伍中的許多不堅定分子被蔣介石的屠刀和武漢險象環生的局面所吓倒,紛紛脫離了革命。
就在這暴風雨即将來臨的時候,羅榮桓卻象海燕一樣,展開了翅膀。到了武漢以後,他經彭明晶介紹,五月,加入中國共産主義青年團,擔任了武昌中大支部的組織幹事,不久轉為中共黨員。
七月初,羅榮桓被湖北省委分配到通城縣做農運工作。他把心愛的教科書、英漢辭典,還有計算尺等都送給了同學,毅然放棄了當建築師的志願,毫不猶豫地服從了組織的決定,對吃苦、犧牲作了充分的思想準備。
臨行前,他給家裡寫了兩封信,一封是給父母的。他通知家裡,再也不要給他寫信了,因為他行蹤不定,且生死難蔔。他希望家裡能幫助他贍養顔月娥母女的生活。如果顔月娥改嫁了,就幫助他把女兒撫養成人。另一封是給顔月娥的,他告訴顔月娥,為了革命,他走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家。為了不耽誤顔月娥的青春,希望她改嫁。為此,羅榮桓宣布解除他們之間的夫妻關系。羅榮桓考慮到顔月娥的處境,又補充了幾句,她是否離開羅家,一切由她自己作主,既不強迫她留下,也不強迫她離開。
信寄了出去,羅榮桓割斷了同家庭的關系。他将在幾天裡出發,奔向新的戰鬥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