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嚴格來說, 這串佛珠并非禦賜之物。因為,”紀煊說着停頓了下,接着道:“皇兄将其賜予我時, 還是太子, 尚未登基。”
“什麼?那殿下當年還是個孩童, 聖上就将這串佛珠送給你了?”馮堇大為驚訝, 對一個幼童下手,未免太狠毒了些。
紀煊點點頭:“當年我才六歲,本是該好好進學的年紀,但我為了掩蓋天生聰慧這一點,時常逃學貪玩……”
“等等, ”馮堇打斷他, “殿下當時才六歲,為何就要藏拙?是誰讓殿下藏拙的?”
“沒有人讓我那麼做, ”紀煊說着自嘲一笑, “是我自己那麼做的。你一定覺得很可笑對不對?”
馮堇搖搖頭,她不是覺得可笑,隻覺得十分不解。
紀煊想了想,回憶道:“我自記事起,父皇身體便不大好, 又要操勞國事,因而, 經常是太子皇兄陪我玩耍, 教我認字明理。因而, 皇兄于我, 不僅是兄長, 也是父親一般的存在。”
“直到我五歲進學讀書, 因為天資聰穎過目不忘,被譽為神童,又得父皇大力誇贊。我本來很得意自豪,有一日我和皇兄一起逛園子,卻聽到有兩名宮人閑話,說我天資聰穎,又是嫡子,很有可能會取代皇兄的太子之位。”
“當時我氣得要沖出去狠狠斥責那兩名碎嘴宮人,卻被皇兄攔住了。還安撫我說,他本就不是嫡子,這太子之位不過是暫時代我坐坐,等我長大了,便要還給我。”
“我自是不肯,他卻摸着我的頭笑着說,我天資聰穎,勝過他許多,将來會比他更勝任太子之位。”
“那時我才知道,我的天資聰穎,會威脅到皇兄的太子之位。于是,從那之後,我便時常逃課,做一個不學無術的頑劣皇子。”
馮堇心中微震,她沒想到,豫王當時小小年紀,竟已經會為他人考慮,甚至為了不威脅到他皇兄的太子之位而藏拙。
“那後來呢?”馮堇問。
“後來,父皇見我頑劣,漸漸對我失望。我六歲時,父皇病情開始加重,宮中氣氛一天比一天壓抑。一日,我又聽到兩名宮人碎嘴,說父皇有意臨終前改立我為太子。我憤怒之下,為了殺雞儆猴,便命人将那兩名宮人狠狠責打五十大闆。”
“就在那兩名宮人險些被打死時,皇兄出現救了他們,也狠狠責罵了我一頓。那之後,宮裡宮外便出現了我小小年紀就脾氣狠戾的傳言,我卻不以為意,因為一個殘暴狠戾的皇子,就威脅不到皇兄的太子之位了。”
“皇兄聽了傳言後卻很是不悅,先是整頓後宮抓了幾個傳播閑言的宮人,後又尋了這串佛珠贈予我,讓我務必戴在身上,時刻謹記要心平氣和寬仁待人,絕不能再做出殘暴狠戾之行。”
“我表面應下,老老實實将佛珠戴在手腕上,實則并沒有将皇兄的吩咐放在心裡,甚至打算再做幾次‘暴戾’之舉,徹底落實自己的惡名。”
“我七歲時,父皇駕崩,皇兄即位。我以為我終于可以不用藏拙,可以不用再做一名暴戾的皇子,可以好好讀書将來輔佐皇兄。”
“可我沒想到,即便皇兄登基了,也還是有一些大臣心存妄想,想讓我長大後取而代之。于是,我隻能繼續藏拙,繼續背負惡名,直到十歲出宮立府後,才能暗中做些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
紀煊說到這兒笑了笑:“那一整座藏書閣的書,就是這麼看完的。那些大臣卻隻以為,我是在藏書閣睡覺,因為那些書,無一不是嶄新的。”
“其實這些年,還有前世和你在一起的那三年,我不是沒有察覺到自己變得越來越容易動怒,脾氣越來越容易失控,但我隻以為是自己僞裝久了便真的變成了暴躁易怒之人,因而竭力想要壓制自己的脾氣,但卻總是壓制不住。”
紀煊說到這兒臉色陡然一沉:“我從未想過,這世上竟然有一種藥,可以漸漸改變一個人的脾性!更沒想過,我信賴深重的皇兄,竟将這種藥用在了我身上!”
“難怪,難怪,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我将佛珠贈予你之後,皇兄見我手上沒了佛珠都會關心地問上一句。”
馮堇聽了很是緊張:“那聖上可有再賜類似之物給你?”
能對當時才六歲的幼弟下手,可見當今聖上的仁善之名都是僞裝出來的,難保他不會再對豫王下手。
“這倒沒有,許是我多年佩戴這佛珠,中毒已深,即便不戴了,也無關緊要吧。”紀煊說。
馮堇松了口氣,又問:“那這毒可有法子能解?”
紀煊搖了搖頭:“脾性既已改變,便隻能靠自己修身養性來壓制了。”
馮堇想到自己前世不過與這佛珠接觸短短時間,便大受影響,而豫王貼身佩戴這佛珠十餘年,大多數時候仍能保持冷靜,顯然是他竭力壓制過了,可見他心性其實足夠堅韌。
且,豫王當時小小年紀就一心為皇兄考慮,不惜自毀,可見其本心純善。因而,這些年,豫王再暴戾,也沒有真正做出什麼傷天害理之事來。
與豫王相反,聖上能在豫王五歲時就利用豫王對他的濡慕之情言語誘導他藏拙。在豫王六歲時,為了保住太子之位,又贈給豫王一串藏了毒的佛珠。她甚至懷疑,豫王幼時先後兩次聽到的閑言碎語,都是聖上刻意安排的。
聖上對豫王心思的了解,對豫王言行的操控,足見其城府之深,心思之歹毒。
不過,聖上的城府再深,她也隻能在心下感歎幾句,什麼也做不了。眼下應該擔心的,是豫王解毒一事。
“不如,以後殿下常去聽國師講經,定能心性平和不少。我這些日子侍奉在國師身邊,就覺得心平氣和安甯許多。”馮堇小心提議道。
紀煊看出她的小心翼翼,便道:“既這般有用,我去聽聽也無妨,隻怕國師不甚歡迎我。”
以他對國師的了解,國師那日醒來後,定然沒有忘記醉酒之後的事,否則,以國師的性子,應該會刨根問底,而不是就這般輕輕放過。
正是因為記得清清楚楚,才更要假裝不記得,如此才能維持一些顔面。
馮堇見他應下,頓時開心道:“殿下放心,我回頭去跟國師說一說,國師心懷慈悲,不會不歡迎殿下的。”
紀煊見她如此樂觀,便也沒有打擊她的熱情,隻點了點頭,又道:“這串佛珠,我會找人刻一串一模一樣的給你,以免露出馬腳。”
馮堇見他非但沒有沖動到去找聖上算賬,而是冷靜地想着掩蓋這件事,不由暗自佩服,能夠在驟然發現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傷害時保持冷靜,可見他養氣功夫并不差。
佛珠之事既已解決,馮堇便準備告辭,長時間待在東風樓,哪怕有兩間包廂做掩飾,怕也容易被人發覺。
正當馮堇準備離開時,卻見剛才還臉色平靜的豫王突然臉色大變,放在桌上的手都攥成了拳頭,像是突然想通了什麼。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喃喃道。
“殿下想到什麼了?”馮堇訝異地問。
“原來壓根沒有什麼外敵間諜,前世俞绮梅不是和外敵勾結,而是受皇兄指使,還有城外攔截我的殺手,根本不是外敵間諜,而是皇兄派來的。”紀煊說着猛地擡起頭看着她,聲音發顫道:“就連阿堇你,也是被皇兄害死的!而我竟然,竟然天真地以為你隻是死于那些毒婦手上,卻忽略了真正的幕後主使!”
馮堇聽得有些迷糊,什麼外敵間諜?什麼城外攔截?還有,她前世不是被五姐她們害得難産而死嗎?怎麼又和聖上扯上了關系。
聽紀煊解釋了一遍,馮堇才知道,原來前世他在邊關帶兵打仗時,就屢次遇險,是薛華斌和衛逸洲為他擋了,因而一個斷了條胳膊一個瞎了隻眼睛,他當時隻以為是戰場兇險,如今回想起來,才覺得那幾次遇險頗為奇怪,應是聖上派人混在戰場暗中所為。
還有,豫王凱旋回京,在城外遭到‘外敵’埋伏,王府暗衛得了消息趕出城相救,她身邊沒有了護衛,五姐她們才有了可趁之機。他九死一生回到豫王府,見到她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他多番審訊,隻審出了俞绮梅勾結外敵,估算着他快死于埋伏時,才給府中暗衛透了消息,府中空虛,王妃等人自會聯手害她。他因此将她們全都殺了。
如今才知道,俞绮梅不是勾結外敵,而是受聖上指使。目的不僅是殺了他,還要殺了她腹中的孩子。
馮堇一時腿腳發軟,她甚至不知道前世豫王在她身邊留了暗衛保護她,也不知道前世她見到他最後一眼時他是九死一生才趕回來的,更不知道這中間竟然還藏着這麼多事情。
豫王自幼就藏拙,一心為聖上,聖上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甚至連她肚子裡的孩子也不放過?且聖上身為一國之主,竟不顧國本,在戰場上動手腳,對一軍之帥下殺手?
馮堇滿心震驚時,見豫王一臉怒氣地往外沖,她連忙攔住他:“殿下這是要去做什麼?”
“我要去殺了他,給你報仇!”紀煊咬牙切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