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哭與哭笑不得
他們此刻在的位置是長堤的盡頭,與主幹道的方向相反,左側沿岸長青的植被把白玉欄杆連同水面遮掩了大半,如果不是大晚上唐遠孤身一人的背影太過突兀,宋亦川壓根不會注意到這裡。
監控就在不遠處,僅有的一盞路燈射程範圍有限,這麼長時間都沒人注意到,要麼壞了,要麼是這個角度照不到。
一會的功夫,水面徹底恢複了平靜,能見度更是低到除了眼前方寸什麼都看不見,宋亦川連喊了幾聲唐遠的名字,沒得到任何回應。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錯覺,風比起剛才似乎大了許多,水花拍濺在欄杆上的聲音又急又烈。
……瘋了。
在一系列如潮湧般的情緒瘋狂過境後,那一刻他腦子裡隻剩下一個念頭。
報警。
先報警。
找學校保衛處的人來。
動作快的話或許還有救。
他拿起手機握緊,正要摁,水面上突然“嘩啦”一聲,一道缥缈的聲音随之傳來,“……别哭啊,這呢……”
宋亦川:“……”
宋亦川當然沒想哭,情緒複雜到哭笑不得倒是真的。
短短不到三十秒的時間,唐遠再出現已經是七八米開外了,眼看着還在往外飄。
“能上來嗎?”宋亦川朝着他喊,“不行我去找人。”
“能。”唐遠比了個手勢,還有力氣笑,“……能得很。”
他深吸了口氣,開始往岸邊遊,泳姿标準,看着水性很好的樣子。
宋亦川眼看他離岸邊越來越近,一顆懸着的心才終于落了地。
“呸呸呸……嘔……”水裡泥沙不少,唐遠邊往岸上爬邊吐。
泡了水的人死沉死沉的,宋亦川光是拽他就費了番功夫,好不容易上了岸,唐遠半個字沒蹦,悶頭就往地上栽,接着開始劇烈地嘔吐。
邊吐邊還發抖,一是冷的,二是沒力氣了。
宋亦川趕緊扒了他外套,脫下自己的裹他身上。
那羽絨服還算寬松,剛好能把人整個兜住,隻是抗風可以,裡面還是濕的,水從下擺流下來,不一會唐遠躺過的地方就積累下一大灘。
得趕緊回去。
“能走嗎?”宋亦川試着拽他起來,“不行我背你。”
“你背得動我?”唐遠就着這個姿勢仰頭看他。
他整個人濕漉漉的,下巴上不住往下滴水,頭發緊貼着,說話時冷得牙齒都在打顫,偏偏嘴還挺硬。
“你多少斤兩自己不清楚嗎。”宋亦川半蹲下來。
“……”
唐遠挨了罵,更是不可能叫他背,他撐着宋亦川的背,把自己捋直了,“能走。”
“那你自己走。”
宋亦川推他一把,“快點。”
走是能走,就是走得有點慢,越來越慢的那種。
唐遠渾身上下毛衣褲子哪哪都沉,冷風吹得他四肢發僵,整個頭臉尤其是太陽穴那針紮一樣地疼。
宋亦川看他嘴唇都青了,不明白好好的人為什麼非得給自己找這種罪受,吵個架而已,何茂清被當着那麼多人的面罵唇膏都沒跳河。
“馬上就到了,再忍忍。”宋亦川攬過他肩膀,讓他靠着自己,他手臂用力,帶着他往前。
“……怎麼是你來找我?”
“元謙要留下來開門。”
唐遠似乎是笑了聲,“我不是問這個……不是不理我嗎?”
“我什麼時候說不理你。”
似曾相識的對話,宋亦川覺得唐遠在理不理這個點上糾結得有些過了,有種小學生你理我我和你好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的幼稚,而且他問這話……“你不也沒理我嗎。”
“你先沖我的……”唐遠委屈上了,“打個賭而已,跟你又沒關系,生哪門子氣……”
他麻木地跟着宋亦川,腳軟得快沒知覺了,甚至有些意識不到它們還在不在動,隻覺得宋亦川的力氣很大,死死地箍着他往前走。
“那跟你又有什麼關系?”
“看不慣不行麼,我還看不慣朱化,看不慣何茂清……”唐遠還想再列幾個他看不慣的名字,奈何實在太冷了,一口涼氣嗆進喉嚨裡,轉頭劇烈地咳了起來。
好不容易平複,他聽到宋亦川問他:“為什麼跳河?”
“……心情不好呗,還能為什麼。”
“不想說算了。”
“真的啊。”唐遠笑,“……誰心情好跳河。”
“心情再不好也不能跳,你是想自殺嗎?”
“不想。”唐遠一本正經,“河裡涼快,我給腦子透口氣。”
宋亦川: “……”
眼看他又要咳,宋亦川手緊了緊,“少說點話。”
好不容易挨到宿舍樓下,宋亦川提前給元謙打電話,讓他趕緊下來開門。
“怎,怎麼……發生什麼事了?!”元謙被唐遠的模樣吓到,沒控制着音量就沖了過來。
“噓……”唐遠示意他小點聲,把老許喊起來了他們都得完。
他有氣無力,幹笑了聲,“沒事……沒長眼,掉河裡了。”
“先上去。”宋亦川說。
元謙忙架起唐遠另一邊胳膊,三人跌跌撞撞沖進寝室,直奔淋浴間。
還好這裡原來是教師宿舍,管線獨立,多晚都有熱水,要是在學生宿舍,靠打水不知道要多少才能把唐遠洗透。
宋亦川給他開了噴頭,“自己能洗嗎?”
“能。”隔間門都關了,溫度升得很快,唐遠已經能感覺到暖意了,他把宋亦川的外套脫了還給他。
“那你先洗,有事喊我。”
“嗯。”
熱水澆在身上的感覺很疼,像毛孔被沖裂了一樣,唐遠頭抵在牆上,狠狠抹了把臉,捂着沒動。
水流順着他的肩背,沖刷下一地混着沙子的濁水。
他不太有精神,洗得很潦草,期間水越來越燙,皮膚灼燒感異常明顯,元謙敲門說要給他遞衣服,他索性把水關了。
他右手撐在瓷磚上,平複了會呼吸,開門出去,外面宋亦川和元謙都還沒睡。
“好點了嗎?”宋亦川問。
“好多了。”唐遠聲音有點啞,“我沒事了,你們早點睡吧。”
元謙在拖被他搞髒的宿舍的地,看他頭發還在滴水,吹風機這時候肯定用不了了,他拿了自己的幹毛巾來。
宋亦川看了眼他們,元謙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給唐遠擦了起來,宋亦川沒再管,轉身爬上了床。
這一晚上唐遠迷迷糊糊,時睡時醒,睡的時候覺得冷,拼命裹緊了被子,醒來又感覺到熱,汗出了一層又一層,他思緒混亂,胃裡絞痛,幾次忍下吐意,難受得咬緊了牙,半邊臉死死地埋進枕頭裡。
很多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在他覺得睡不着很羞恥,精力旺盛很羞恥的少年時期,他曾熱切地盼望着能像這樣病一場,最好是像書裡說的那樣大病一場,命懸一線,死裡逃生,從此身嬌體弱藥不離口。
因為黃郡的話和她那時厭棄的眼神讓唐遠覺得像他這樣皮糙肉厚的人生來就不配得到憐憫與珍惜,隻有像唐思榕那種病歪歪的才招人喜歡,所以小的時候,唐遠最愛做的事就是折騰自己。
他假裝落水,大冬天摔進池子裡,别人要送他回來他不肯,偏要在冷風裡吹,直吹得渾身發紫才算完。
然而等他走回來,卻是唐一裕和黃郡誰都不在,他實在忍不住,自己洗了澡換了衣服,一覺醒來什麼事沒有,照舊活蹦亂跳。
他還跟人打架,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手臂都流血了,擔心黃郡和唐一裕會找那小孩家長理論,唐遠故作堅強,表現得毫不在乎,結果卻是自己被狠狠罵了,唐一裕讓他以後别再給他們惹麻煩。
後來唐遠又聽說不按時吃飯的人容易得胃病,他想得胃病好啊,得了胃病就不想吃飯了。
不想吃飯,光是這四個字就透着不食人間煙火不入凡塵不落窠臼的高貴,而他偏偏是個好養活的糙人,于是唐遠開始了飽一頓饑一頓的自我折騰。
得胃病是個長期的過程,什麼時候得他并不知道,然而等他徹底忘了,卻在某天有幸嘗過胃裡絞痛的滋味後,原先熱切的期盼被冷落多年已變得不值一提。
唯一還剩下的感慨,是黃郡說得沒錯,他确實心眼挺多的。
“怎麼回事又?!昨天還好好的……幹什麼去了……”唐遠恍惚中聽到了老許的聲音,“讓你們多穿點,穿秋褲,一個個要美要帥,有本事打赤膊去,幾歲了還要我說,真當自己是個寶寶!”
“醒醒……”冰涼的手背貼在他額頭上,唐遠被吵醒了,他隻知道老許喜歡背後搞陰的,沒想到正面剛起來嗓門也這麼大,“燒傻了都!手機呢,給你爸媽打電話,讓他們現在就來接你回去!”
唐遠眼睛都燒紅了,緩慢轉動着看了老許一眼,宋亦川也在,他艱難開口,嗓子眼裡又痛又癢,幹得像有人在裡頭揚了把灰,“……出差了,不在家。”
“一個都不在?”
“……嗯。”
“你小子少騙我,上回家訪你也說出差了,以為我不知道他倆做什麼的是嗎,起來打電話。”
唐遠瞪着天花闆不動,這會才發現他居然蓋了三條被子,自己的兩條,還有宋亦川那條跟他一樣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拿過來的。
有點沉……壓得他骨頭縫裡都在冒酸氣。
宋亦川看他是鐵了心不想打這個電話,他對老許說:“要不我送他去醫務室吧,先把燒退下來。”
“我話說在前頭唐遠,你要因為這事耽誤月考,我可不給你開後門,你不打也行。”老許深吸口氣,“我來打,我親自打,我還就不信了。”
老許氣沖沖,一方面氣唐遠倔,一方面也覺得這父母當得實在不稱職。
分班這麼久了,别說見面,到現在連個電話都沒打過,這三十個人裡頭,連元謙爸媽都知道打來問問孩子的适應情況,就他們家搞特殊。
老許回去翻号碼了,讓宋亦川喊校醫過來,燒成這樣就别出去吹冷風了,但他不知道的是,那号碼就算他能翻到,也是假的,唐遠瞎填的。
老田那或許有,唐一裕以前來開過一次家長會,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想到這茬。
“要幹什麼,上廁所?”宋亦川看他坐了起來。
唐遠嘴唇幹裂出細小的紋路,宋亦川給他倒水,水太燙了,他正要拿到外面去涼。
“……一會你幫我跟老許說一聲,就說我爸媽來過了,接我回去了。”
“你現在走?家裡有人嗎?”宋亦川以為他是不想麻煩家裡人來接,“我送你吧。”
“不用,我打個車,很快。”穿好衣服跳下來時唐遠頭有些暈,他似乎忘了自己沒穿襪子,光着腳就往鞋裡踩。
“你是不準備回家了對嗎。”宋亦川很快反應了過來,老許說他撒謊,那他爸媽大概率是沒出差,他不想打電話不是怕麻煩他們來接,而是壓根就不想讓他們知道他生病了。
唐遠沒說話,拿了手機就往外走。
“你去哪?”
唐遠不看他,“别煩了行嗎。”
宋亦川擋在他前面,“我再問一遍,去哪。”
“跟你有關系嗎?”唐遠人都快站不直了,他隻想要出個門而已,怎麼就這麼難,“……我不是因為你心情不好,也不是為你跳的河,我就是閑的,咱倆沒好到那種程度……”
“那你有本事别當着我的面跳,别讓我給你擦屁股。”宋亦川也有點火了,“你想過萬一嗎,萬一昨天風再大點,萬一你腳抽筋了,你爬都爬不上來……那時候你想過把我置于何地?”
“對不起。”唐遠低垂了眉眼,語氣卻很不當回事,“下次我挑你不在的時候跳。”
“唐遠。”宋亦川低吼了聲,吼完他沉默兩秒,深吸了口氣,“地址給我,我送你回去。”
“别這樣行嗎。”唐遠難受得過了竟有點想笑,“你又沒對我做什麼,不需要這樣負責。”
“你當然不是為我跳的河。”宋亦川看着他,少年人淡漠的目光再次洞悉了一切,“你跳河是因為,那天在星巴克,那對中年男女裡有你的父母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