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俘虜再談其遭遇
“沒過十五天,那個叛教者就買好了一艘質量上乘的船,能裝三十人。為了把事情辦得穩妥,像那麼回事,他又去了一趟一個叫薩赫爾的地方。那個地方在奧蘭那個方向,離阿爾及爾有三十西裡遠,無花果的交易很發達。他同那個塔加林人去了兩三次。在貝韋裡亞,人們稱阿拉貢的摩爾人為‘塔加林’,稱格拉納達的摩爾人為‘穆德哈爾’;而在非斯王國,人們稱穆德哈爾為‘埃爾切’,國王打仗時大多用這種人。每次劃船經過一個離索賴達等待我的那個花園不遠的小海灣時,他都有意和幾個劃船的摩爾人一起把船停泊在那兒,或者做祈禱,或者為他真要幹的事做些假戲。他還到索賴達的花園去要水果。索賴達的父親不認識他,就給了他水果。後來他對我說,他本想找機會同索賴達說話,說明自己就是奉我之命,要把她帶到基督教國家去的那個人。這樣她就會高興,并且放心。可是,摩爾女人除非有丈夫或父親的吩咐,一般不能讓任何摩爾男人或土耳其男人看到自己,但是卻可以同基督徒俘虜自由接觸。因此,他根本不可能見到索賴達。假如他真的同索賴達講了,我倒很不放心,怕索賴達看到她的計劃已經被叛教者知道了會感到不安。
“不過上帝自有安排。那個叛教者的願望雖好,可是得不到實現的機會。他本來在薩赫爾來去都很安全,可以随時随地停船,而他的夥伴,那個塔加林人,也完全聽他的吩咐。我當時已經贖了身。現在需要的就是找幾個劃船的基督徒。叛教者讓我留意,除了幾個已贖身的以外,我還想帶走哪幾個人,叫我下星期五就把計劃告訴那幾個人,他已經決定我們下星期五啟程。于是我就找了十二個西班牙人,他們都是劃船能手,人也勇敢,而且都能自由出城。能找到這些人已經不算少了。當時有二十條船外出擄掠,把劃船手全帶走了。若不是有一條雙桅船的主人那年夏天修船,沒有外出,連這些人也找不到了。對這些人,我隻是讓他們下個星期五一個個悄悄出城,到阿希·莫拉托花園的拐角處等我。我是分别對每個人講的,而且告訴他們,如果他們在那兒看到其他基督徒,也隻說是我吩咐他們在那兒等我的。
“安排好這些後,我還得做一件事,就是把這個計劃告訴索賴達,讓她事先知道,以免因為我們在她估計這條基督徒的船回來的時間之前去找她而把她吓着。于是我決定到花園去,看看是否有機會同她說話。啟程的前一天,我借口去找點野菜,去了花園。我在花園首先碰到的就是索賴達的父親。他對我講的是一種在貝韋利亞以及君士坦丁堡,俘虜和摩爾人之間通用的語言,既不是摩爾語,也不是西班牙語,更不是其他某個民族的語言,而是一種各類語言的大雜燴,這樣我們互相都能理解。他就是用這種語言問我在花園裡找什麼。我知道他有個很有勢力的朋友叫阿爾瑙特·馬米,于是就說我是阿爾瑙特·馬米的奴隸,來找幾種野菜做色拉。接着他又問我是否已經贖了身,我的主人要了多少錢。
“我們正在說話的時候,美麗的索賴達從花園的房間裡走出來。她原來已經見過我多次,而且就像我剛才說的,摩爾女人并不避諱在基督教徒面前露面,所以她毫無顧忌地向她父親同我說話的地方走來。她父親看見她,也叫她到自己身邊來。
“現在我不必侈談在我眼裡索賴達如何花容月貌、婷婷玉立以及她的服飾如何華麗了。我隻需說,她清秀無比的脖子、耳朵和頭發上戴的珠寶比頭上的頭發還多。在她的腳腕上按照她們的習俗裸露着一對‘卡爾卡哈’,摩爾語的意思就是戴在腳上的镯子。她那副腳镯是純金的,上面還嵌滿了鑽石。她後來對我說,她父親估計那副腳镯值一萬羅烏拉①。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副同樣貴重的手镯。她身上還有很多貴重的珍珠,摩爾女人最大的奢侈就是用各種珍珠裝飾自己,也正因為如此,摩爾人的珍珠要比世界上其他各國的珍珠總和還多。索賴達的父親擁有許多阿爾及爾最寶貴的珍珠是衆所周知的。此外,他還擁有二十多萬西班牙盾。所有這些現在都屬于我這位夫人。至于她當時戴這麼多首飾是否漂亮,你們看,她經曆了這麼多周折之後依然楚楚動人,那麼,她春風得意之時是什麼樣子就可想而知了。大家知道,有些女人的美貌有時期性,會随着某些事情變弱或變強。所以,有時候情緒可以影響一個人的容貌,而且更多的時候是破壞人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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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羅烏拉是西班牙古金币。
“總之,可以說當時她靓妝華麗,容姿無比,至少在我眼裡是這樣的。再一想到她曾給予我的照顧,我更覺得她是天女下凡到人間,給我帶來了幸福,來拯救我。她剛走過來,她父親就用他們的語言告訴她,我是他的朋友阿爾瑙特·馬米的俘虜,到此來找野菜做色拉。索賴達用我剛才提到的那種大雜燴語言問我究竟是不是個男子漢,為什麼沒有給自己贖身。我說我已經為自己贖了身,從我付給我主人的贖金數量就可以看出我的主人對我多麼重視,我付給了我的主人一千五百個索爾塔尼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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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索爾塔尼是土耳其古金币。
“她卻說:‘如果你是我父親的俘虜,你就是再付兩倍的價錢,我也不會讓我父親答應放你。你們基督教徒總是說謊,你們裝窮就是為了騙摩爾人。’
“‘可能有這種事’我說,‘但是無論過去、現在或将來,我對我的主人都是誠實的,我對世界上所有人都誠實。’
“‘你什麼時候走?’索賴達問。
“‘我想明天,’我說,‘因為這兒有一艘法國船,明天啟航。我想乘那艘船走。’
“‘等西班牙的船來了,乘西班牙的船走不是更好嗎?’索賴達說,‘不要乘法國的船,他們又不是你們的朋友。’“‘不,’我說,‘除非有确切消息說,這兒停泊着一艘西班牙的船,我才會在此等待,否則還是明天走最保險。我要回到我的國土,同我熱愛的人團聚的願望太強烈了,别的船來得晚,即使條件再好,我也不能等待了。’
“‘你大概已經在你們國家結婚了,’索賴達說,‘所以你急于回去見到你的妻子。’
“‘我并沒有結婚,’我說,‘不過我已經答應,到了那兒就結婚。’
“‘你說的那位夫人漂亮嗎?’索賴達問。
“‘很漂亮,’我說,‘說實話,我覺得她特别像你。’
“她父親聽了哈哈大笑,說:‘真主保佑,基督徒,如果她長得像我女兒,那确實很漂亮。我女兒在這個王國裡最漂亮。不信你看看,就會知道我說的是真的。’
“索賴達的父親懂得西班牙語比較多,所以我同索賴達的對話都是由他翻譯的。索賴達隻能講我剛才說的那種雜拌語,這種語言在當地通用。她表達自己的意思主要靠手勢而不是語言。
“我們正在說話的時候,一個摩爾人跑來大聲說,有四個土耳其人從花園的牆跳進來,正在找水果,其實當時水果還沒熟呢。老頭子吓壞了,索賴達也吓得不輕。摩爾人似乎天生都害怕土耳其人,尤其是土耳其士兵。那些士兵對摩爾人非常粗魯,對他們手下的摩爾人更是盛氣淩人,像對待奴隸一樣虐待他們。索賴達的父親對她說:‘孩子,你趕緊回到房間去,關好門,我去同這些畜生說說。你,基督教徒,找你的野菜去吧。祝你走運,願真主保佑你回國一路順風。’
“我向他鞠了一躬,他趕緊去找土耳其人了,隻剩下我和索賴達。索賴達裝着按照父親的吩咐往回走。可她父親剛剛消失在花園的樹叢中,她就向我轉過身來,眼裡噙滿了淚水,對我說:‘塔姆西西,基督徒,塔姆西西?’意思是問我:‘你要走嗎,基督徒,你要走嗎?’
“我回答說:‘是的,小姐,不過無論如何我不會撇下你。下一個胡馬你等着我。你看見我們時别害怕。咱們一定一起到基督教國家去。’
“我說完這些,她就完全明白了我們剛才那番對話的含義。她伸出一條胳膊,摟着我的脖子,慢慢向她的房間走去。如果不是老天幫忙,事情就糟了。我們兩人正這樣子走着,她的父親把土耳其人趕走後又回來了,看見了我們這副樣子,我們也看見他已經發現了我們。可是索賴達很機警,她不僅沒有把放在我脖子上的手臂拿開,反而離我更近了,把頭垂在我胸前,雙腿彎曲,就像要昏過去的樣子。我也裝出迫不得已扶着她的樣子。索賴達的父親趕緊跑過來,見女兒這副樣子,問她怎麼了。可索賴達并不答話。
“她父親說:‘肯定是讓剛才進來的那幾個畜生吓暈了。’
他把索賴達從我身邊接過去,摟着她。
“索賴達歎了一口氣,眼裡的淚水還未幹,就說‘阿梅西,基督徒,阿梅西。’
“她父親對她說:‘别着急,孩子,讓基督徒走,他沒有傷害你。那幾個土耳其人已經走了。你别害怕,什麼事也不會有了。我已經請那幾個土耳其人從原路回去了。’“‘的确像您說的,是那幾個人把她吓着了,’我說,‘不過既然她讓我走,我也不想惹她不高興。您放心吧,隻要您允許,有必要的話,我還會來采野菜。我的主人說,要做涼拌色拉,哪兒的野菜也不如這兒的好。’
“‘你喜歡什麼野菜都可以采,’阿希·莫拉托說,‘我女兒那麼說,并不是因為你或其他基督徒惹她生氣了,她想說讓土耳其人走,卻說成讓你走,或許是因為你該去采野菜了。’
“我馬上告别了他們兩人。索賴達也裝出非常痛心的樣子同父親回去了。我則借口找野菜,把花園仔細轉了一遍。我仔細觀察了花園的進口和出口、花園的防衛設施以及各種有助于我們行動的便利條件。事後,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了叛教者和我的同伴們,然後急切地盼望着得到命運賜給我的索賴達。時間流逝,我們期待已久的日子終于來到了。我們按照我們多次精心策劃的步驟,進展很順利。我在花園裡碰到索賴達後的那個星期五傍晚,我們的叛教者把船停泊在幾乎面對絕代佳人索賴達所在花園的地方。
“那些基督教徒劃船手已經事先埋伏在周圍。大家都興高采烈又忐忑不安地等着我,準備一看見有船過來就動手。他們不知道叛教者的安排,以為必須動手殺死船上的摩爾人才能獲得自由。我和我的幾個同伴剛一露面,那些隐藏在周圍的人就圍了過來。這時候城門已經關閉了,荒郊曠野上空無一人。人都湊齊了,我們就開始考慮究竟是先去接索賴達好,還是先去制服船上雇傭的摩爾劃船手好。正在大家猶豫之時,我們的叛教者來了,說時候已到,現在正是摩爾人疏于防備的時候,而且大部分已經睡覺了,問我們還等什麼。我們把自己的想法對他說了。他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制服那條船,這很容易辦到,而且也沒有任何危險,然後我們再去救索賴達。我們覺得他說得對,就立刻跟着他來到船邊。叛教者第一個跳上船去,抄起一把大刀,用摩爾語對他們說:‘你們要想不丢掉性命,就都不要動!’
“這時幾乎所有基督徒都上船了。摩爾人本來就膽小,見他們的船主這麼一說,全吓壞了,沒有一個人去拿武器。他們的武器本來就少,幾乎可以說是沒有。摩爾人一言不發,任憑基督徒們捆住他們的手。基督徒麻利地捆住了他們的手,又威脅他們說,隻要有人出聲,就把他們都殺了,随後,我們一半人留下來看守摩爾人,其餘的人都跟着叛教者來到阿希·莫拉托的花園。我們運氣不錯,剛去推門,門就開了,好像沒鎖一樣。我們不慌不忙,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索賴達的住處。
“絕代佳麗索賴達正在一個窗口等我們。她聽到有人來了,就低聲問我們是不是尼撒拉尼,也就是問我們是不是基督徒。我回答說是,讓她下來。她一認出我,來不及回答我的話,就立刻下來打開門,展露出她那美麗的容貌和華貴的服裝,漂亮得簡直難以形容。我看見了她,就拉着她的一隻手吻了她,叛教者和我的兩個夥伴也吻了她。其他人不知緣由,看見我們這樣,以為是她給了我們自由,所以我們才向她緻謝。叛教者用摩爾語問她,她的父親是否在花園裡。她說在,正睡覺呢。
“‘那得叫起他來,’叛教者說,‘我們得把他和這座花園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帶走。’
“‘不,’索賴達說,‘無論如何不許你們碰我父親。這座房子裡值錢的東西我都帶上了,夠多的了,完全可以讓咱們過得既富裕又快活。你們稍等一下就知道了。’說完她又轉身進去,說馬上就出來,讓我們等着别出聲。我問叛教者她怎麼了,叛教者把情況告訴了我。我對叛教者說,要完全按照索賴達的意思辦。索賴達出來時拿着滿滿一小箱金币,重得她幾乎都拿不動了。
“真倒黴,這時候索賴達的父親醒了。他聽見花園裡有動靜,就從窗戶探出身子張望。他看到花園裡站了許多基督徒,就拼命聲嘶力竭地用阿拉伯語喊:‘基督徒,基督徒!有賊,有賊!’他這麼一喊,我們都吓壞了,不知所措。我們的行動必須悄悄進行,叛教者見出現了意外,就極其敏捷地跑上去,有幾個人也跟了上去。我不敢把索賴達單獨撇下,她好像暈了,躺在我的懷裡。那幾個人很靈巧地上去了,不一會兒就把阿希·莫拉托帶了下來,把他的手捆上了,嘴裡還塞了塊手帕,不讓他出聲,否則就要他的命。索賴達一看見他,就捂住眼睛不敢再看了。她父親也吓壞了,而且他不知道索賴達是心甘情願同我們在一起的。不過,那時候最需要的是趕緊離開。我們趕緊上了船,船上的人一直在焦急地等待我們,唯恐我們遇到什麼不測。
“我們沒用兩個小時就又回到了船上。我們在船上為索賴達的父親解開了捆在手上的繩子,拿掉了堵在嘴裡的手帕。不過叛教者又叮囑他不許出聲,否則就要他的命。他看到自己的女兒也在船上,心疼地長籲短歎。可是,他見我緊緊摟着索賴達,她卻既不埋怨,也不躲避,還挺安心,也沒敢說什麼,以免叛教者威脅他的話變成現實。索賴達看到我們已經到了船上,就要劃槳啟程,而她的父親和那些已經被捆住手的摩爾人還在船上,就讓叛教者對我說,讓我給那些摩爾人松綁,放她父親走,否則她甯願跳海,也不願意看到她熱愛的父親由于她的原因成了俘虜。叛教者對我說了,我說我很願意放開他們,可叛教者說這樣不行,因為如果放了他們,他們就會到陸地上去求救,整個城市就要被驚動,人們就會出動輕型船隻從陸地和海上追捕我們,那我們就跑不掉了。現在能做的就是我們抵達基督教國家後,馬上就放了他們。
“我們都同意這樣做,并且也對索賴達講了我們暫時不放他們的原因,她也同意了。随後,每一個勇敢的劃船手都拿起了船槳,懷着喜悅的心情,暗暗請求上帝保佑我們,默默地把船迅速劃向離我們最近的基督教地區馬略爾卡島。可這時刮起了一點兒北風,海面開始翻騰,我們已經不可能沿着馬略爾卡的航向前進了,隻好迫不得已沿海岸向奧蘭方向劃去。我們對此擔心,怕被薩赫爾的人發現,那個地方離阿爾及爾隻有六十海裡遠。我們還怕在那個地方碰到定期從德土安駛來的商船,盡管我們大家都認為,假如我們碰到的是條商船,而不是海盜船,我們不僅不會出事,還可以搭乘那條船,安全地完成我們的航程。在海上行船的整個過程中,索賴達始終把頭埋在我的雙手裡,以免看到她的父親。我可以感覺到,她一直在呼喚萊拉·馬裡安幫助我們。
“我們劃了大約三十海裡的時候,天漸漸亮了。我們距陸地隻有三個火槍射程之遙,可以看到陸地上荒無人煙,不會有人看見我們。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盡力往海中間靠。這時候的大海已經開始平靜一些了。又劃了兩海裡遠,我們讓劃船手輪班劃船,這樣大家可以吃點東西。船上的食物很充裕。可是劃船手都說,在那種時刻,一刻也不能休息。他們讓不劃船的人喂他們吃,他們則始終沒有放下手中的槳。
“此時風力漸強,我們别無選擇,隻好放下手中的槳,揚帆向奧蘭駛去。我們迅速升起帆,以每小時八海裡的速度前進。這時候我們最擔心的就是碰上海盜船。我們也把食物分給摩爾人,叛教者還安慰他們說,他們并不是俘虜,隻要有機會,就放了他們。對索賴達的父親也是這麼說的。可是他卻說:‘如果是其他任何事,我都可以相信你們的慷慨大度。唯獨放我這件事,你們别以為我會想得那麼簡單。你們絕不會冒險把我搶來,又随随便便地把我放了,何況你們知道我的情況,也知道可以從我身上榨到的油水。為了我和我不幸的女兒,或者僅僅為了她,她是我靈魂的根本,你們可以開個價,我一定如數照付。’
“說完這些,他開始恸哭,哭得我們大家都很難受。索賴達聽到哭聲也不由得擡起了頭。看到父親哭成這個樣子,她的心也軟了。她從我身旁站起來,走過去摟着他,把臉貼在父親的臉上,兩人傷心地哭起來。很多在場的人都陪着他們掉淚。可是索賴達的父親看到她身着盛裝,還戴了很多首飾,就用摩爾語問她:‘怎麼回事,孩子?昨天晚上,這件可怕的事情還沒發生的時候,我看見你穿着家常服裝,可現在,你根本沒有時間換衣服,也沒有什麼好消息值得你刻意打扮嘛。你現在穿戴的是咱們最得志的時候我給你買的最好的服裝,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我覺得這比我現在遭受的不幸還突如其來。’
“叛教者把索賴達的父親對索賴達說的話都告訴了我們。索賴達一言不發。索賴達的父親忽又發現了他平時保存珠寶的箱子放在船一側。他清楚地記得他把箱子放在阿爾及爾了,并沒有把它帶到花園來。這回他更糊塗了,就問索賴達那個箱子怎麼會落到我們手裡,箱子裡裝的是什麼東西。
“不等索賴達答話,叛教者就說:‘大人,你别費心問索賴達那麼多了。我說一句話,你就全明白了。我隻想讓你知道,她是基督徒。是她解開了我們的鎖鍊,給了我們自由。我想,她心甘情願走到這一步,可以說是棄暗投明,起死回生,由辱變榮。’
“‘他說的是真的嗎,孩子?’索賴達的父親問。
“‘是真的。’索賴達答道。
“‘原來你是基督徒,’她父親說,‘而且是你讓父親落到了敵人手裡?’
“索賴達對此答道:‘我是基督徒,可并不是我把你弄到了這種地步。我從不想給你造成不幸,我隻是為了我自己。’
“‘你為自己什麼,孩子?’
“‘這個嘛,’索賴達說,‘你去問萊拉·馬裡安吧,她會比我說得清楚。’
“索賴達的父親一聽這話,立刻以一種難以置信的敏捷一頭向海裡紮去。若不是他那寬大的長袍托着他在水上漂浮了一陣,他肯定沒命了。索賴達呼叫人們把他趕緊撈上來。大家都過來抓住他的長袍,把他拖了上來。他已經被淹得半死不活,失去了知覺。索賴達悲痛萬分,趴在他身上傷心地哭起來,好像他真死了似的。我們把他頭朝下翻過來,控出了許多水。過了兩個小時,他才蘇醒過來。這時候風向已經變了,我們隻好駛向陸地,而且還得用力向相反的方向劃槳,以免船被沖到岸上去。我們還算走運,到達了一個海角旁邊的小海灣,摩爾人稱那個海角為‘卡瓦·魯米亞’,翻譯成西班牙語就是‘基督浪女’。摩爾人傳說在那個地方埋葬着斷送了西班牙的‘卡瓦’。在他們的語言裡,‘卡瓦’就是‘浪女’的意思,‘魯米亞’就是‘基督的’。他們認為在那兒停泊是不祥之兆。所以,除非是迫不得已,他們從不在那兒停留。不過,對于我們來說,它并不是浪蕩女人的避風港,在洶湧的海浪中,它是我們的安全救急港。
“我們派人上岸放哨,船上的人始終手不離槳。我們吃了叛教者準備的食物,發自内心地請求上帝,請求我們的聖母幫助我們順利完成這件開頭還算如意的事情。應索賴達的懇求,我們決定把索賴達的父親和其他被捆綁的摩爾人都送到岸上去。索賴達心腸軟,不忍心看着自己的父親和同胞成為囚徒。我們答應索賴達,在啟航的時候放了他們。在那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放了他們,已經不會對我們構成危險了。看來我們的祈求被老天聽到了。天助我們,很快就風平浪靜了,我們又可以愉快地繼續我們的航行了。于是我們給摩爾人松了綁,把他們一個個送上岸。他們對此都感到意外。我們送索賴達的父親上岸時,他已經完全醒過來了。可是他卻說:‘你們想想,基督徒們,為什麼這個壞女人很願意你們放了我?你們以為是因為她對我的孝心嗎?不,并不是,而是因為我在這兒會妨礙她的邪惡活動。你們不要以為,她改變自己的宗教信仰是因為她相信你們的信仰比我們的信仰優越,而是因為在你們的土地上,寡廉鮮恥比在我們的土地上更自由。’
“他又轉向索賴達。我和另一個基督徒拉着手,以防他對索賴達有什麼不測。他對索賴達說:‘噢,你這個不要臉的女子,你這個不聽話的丫頭,你鬼迷心竅,跟這些畜生,跟我們的敵人在一起會怎麼樣呢?我悔不該養了你,悔不該對你嬌生慣養!’
“我看他沒完沒了,就趕緊把他送上岸。他又在岸上大聲咆哮,繼續詛咒,繼續歎息,請求穆罕默德和真主幫助他拆散我們、羞辱我們、消滅我們。我們已經揚帆起航,已經聽不見他說什麼了,隻能看到他在那兒捋頭發,揪胡子,在地上爬。有一句話是他使盡力氣喊出來的,我們聽到了。他說:‘回來吧,我親愛的女兒,回到這塊土地上來,我一點兒也不怪罪你。你把錢給那些人吧。就算你給他們的。你回來安慰你可憐的父親吧。你要是撒下他,他就會死在這個荒涼的地方。’
“這些話索賴達全都聽見了。她心如刀攪,淚如泉湧,不知該怎麼回答,隻是說:‘祈求真主吧,爸爸,是萊拉·馬裡安讓我成為基督徒的,讓她安慰你那顆悲傷的心吧。真主知道我不得不這樣做。這些基督徒并沒有違背我的任何意志,雖然我想不同他們走,留在家裡,可是這又絕對辦不到。我的靈魂敦促我這樣做。你覺得這是件壞事,我親愛的爸爸,可我覺得這是件好事。’
“她的父親此時已經聽不到她說的這幾句話了,我們也看不到他了。我安慰索賴達,大家都專心緻志地劃船。風也助我們。我們斷定,這樣下去,第二天早晨,我們完全能夠到達西班牙的海岸。可是好事很少或從來沒有一帆風順的,總要伴随一些節外生枝的事情。真不巧,要不就是索賴達的父親對她的詛咒靈驗了,不管是什麼樣的父親,父親的詛咒都令人膽寒。已經夜裡三點了,船眼看就要駛進海灣,我們已經收起了槳,張起帆,充足的風力免去了我們劃槳之勞。天上月光皎皎,我們看見一艘張滿帆的船迎風而來,從我們前面通過。兩船相距太近。我們怕撞上,連忙收帆。那艘船也奮力轉舵,讓我們的船得以通過。
“有幾個人來到船舷,問我們是什麼人,到哪兒去,從哪兒來,不過他們用的是法語。叛徒者對我們說:‘誰也别答話。他們肯定是法國海盜,什麼都搶。’他這麼一說,誰也不答話了。過了一會兒,那條船調頭順風而行,用兩門炮突然向我們射擊,而且似乎打的是連彈①,一發炮彈把我們船上的桅杆欄腰打斷,結果連桅杆帶帆都掉到了海裡。同時,另一門炮也開火了,炸彈落在我們船的中央,把船打成了兩截。我們眼看就要沉入海底,于是大喊救命,請求那條船上的人把我們救上去,否則我們就要淹死了。那條船減了速,并且放下一條小船,十二個全副武裝的法國人上了小船,手裡拿着火槍和點火繩②。他們來到我們的船旁邊,看到我們人并不多,而且船眼看就要沉了,就把我們拉到他們的小船上,嘴裡還說因為我們太無禮,不回答他們的話,才出現了這種情況,叛教者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拿起索賴達裝寶貝的小箱子,扔進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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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把炮彈一分為二,中間用小鐵鍊拴着。這種連彈的破壞力較強。
②當時的火槍靠點火發射。
“後來,我們都上了法國人的船。他們把想問的事情都問完後,就好像跟我們有多大仇似的,把我們的東西全搶走了,連索賴達的腳镯也掠走了。對他們搶了索賴達的東西,我倒不像索賴達那麼害怕。我最擔心的就是他們不僅搶走索賴達貴重無比的珠寶,還要奪去她更為寶貴的東西。好在那些人的欲望僅限于錢财,不過欲壑難填,連俘虜的衣服,隻要他們用得上的,就都搶走。他們中間似乎有人建議把我們用船帆包起來,扔到海裡去。他們本來想謊稱他們是布列塔尼人,到西班牙幾個港口去做買賣,怕如果我們還活着,他們的海盜行徑就會敗露,他們就會受到懲罰。可是那個船長搶了索賴達的東西之後,感到很滿足,說不想再到西班牙的任何一個港口去了,準備夜間通過直布羅陀海峽到拉羅謝爾去,他們就是從拉羅謝爾來的。于是他們商定把他們那條小船給我們,并且配給一些必需品,讓我們完成餘下的那段不遠的航程。第二天,西班牙的陸地已經舉目在望。一看見這塊陸地,所有的屈辱和艱難都忘在了腦後,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這就是我們重新獲得自由的快樂。
“接近中午的時候,法國人讓我們上了小船,給了我們兩桶水和一些餅幹。索賴達登上小船的時候,船長不知怎麼動了恻隐之心,竟給了她四十個金盾,而且不許他的手下人再剝我們穿在身上的衣服。我們又來到船上,裝出很感激而不是怨恨的樣子,對他們給予我們的照顧表示感謝。他們繼續往直布羅陀海峽方向前進,我們則隻向展現在我們眼前的北方陸地拼命劃船。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已經離陸地很近了。
我們覺得天黑之前完全可以登上陸地。
“可那天晚上沒有月亮,大夜彌天,我們不知道我們到底在什麼地方,覺得貿然上岸有危險。可是又有不少人認為應該上岸,哪怕是在岩石林立、荒無人煙的地方上岸,這樣才不會因為那一帶海上常有德土安的海盜船遊弋而心驚膽戰。那些海盜通常夜伏貝韋裡亞,晨遊西班牙,搶完東西後,回家去睡覺。考慮了兩種意見之後,我們決定慢慢向岸邊靠近,如果海浪不大,就随便在什麼地方上岸。将近午夜的時候,我們來到了一座極其險惡的高山腳下,山并不是緊靠海邊,有一部分平地,上岸比較方便。我們的船沖上海灘,我們下了船,吻了土地,含着極其幸福的眼淚衷心感謝我主上帝,在我們的航程中給了我們無可比拟的關懷。我們把船上的補給卸下來,把船推上岸,往山上爬了一大段路。可即使這樣,還是不能肯定,不能最終相信我們腳下就是基督教的國土。
“我覺得過了很長時間,天才亮了。我們爬上山頂,想看看能否發現某個村落或者牧人的茅屋。我們極目遠眺,卻始終沒有發現任何村落、人影、大路或小道。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決定繼續往内陸走,為的是趕緊找到某個人打聽一下當地的情況。不過,最讓我難受的就是看着索賴達在這崎岖的路上行走。有一次,我背着她走,可是她見我累成那個樣子,又于心不忍,再也不讓我背她了。我裝着不着急,而且很高興的樣子,總是拉着她的手走。大概走了将近四分之一西裡的時候,耳邊傳來一陣小鈴铛的聲音,這表明附近有畜群。大家都仔細觀看是否有什麼人,隻見一棵栓皮槠樹下有個牧童正在悠閑自得地用刀削一根棍子。我們大聲喊他。他擡起頭,立刻站起來。後來我們才知道,他首先看到的是叛教者和索賴達。他看見這兩個人穿的都是摩爾人的服裝,以為是貝韋裡亞的摩爾人在監視他,便極其敏捷地鑽進前面的樹林,高聲喊道:‘摩爾人,那邊有摩爾人!摩爾人,摩爾人!快拿武器,快拿武器!’
“他這麼一喊,我們都慌了,不知所措。我們估計他這麼一喊,肯定會驚動陸地上的人,海岸巡邏隊很快就會來看發生了什麼事情,于是就商量好,讓叛教者脫掉他的摩爾人服裝,換上基督教俘虜的外套。有個俘虜馬上把自己的外套給了他,自己則隻穿着襯衣。我們一邊祈求上帝保佑,一邊沿着牧童逃走的路線往前走,總盼着什麼時候能碰到海岸巡邏隊。果然不出我們所料,沒過兩個小時,我們走出樹叢,來到一片平原的時候,發現有五十名騎兵縱馬馳騁,迎面而來。我們一看到他們,就原地不動,等待他們過來。他們來到我們面前,發現我們并不是摩爾人,而是一群可憐的基督徒,都愣住了。其中一人問我們,剛才那個牧童是不是因為看見了我們才叫大家拿武器的。‘是的,’我說。我剛要訴說我的遭遇以及我們從哪兒來、都是什麼人,我們當中的一個基督徒認出了那個問話的騎兵。不等我講話,他就說:‘大人們,感謝上帝把我們指引到了這個好地方。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我們腳下就是貝萊斯馬拉加。如果多年的囚徒生活還沒有剝奪我的記憶,我認出來了,問我們是什麼人的這位大人,您就是我的舅舅佩德羅·德布斯塔門特!’
“他剛說完,那個騎兵就從馬上跳下來,抱住了他,對他說:‘我的寶貝外甥,我認出你了。我和我姐姐也就是你的媽媽,以及你所有健在的親人都以為你已經死了,都為你哭泣。上帝保佑,讓他們今生還得以享受到與你重逢的快樂。我們當初知道你在阿爾及爾。從你和你們這些人的裝束上我看得出來,你們已經奇迹般地獲得了自由。’
“‘是的,’那個小夥子說,‘以後我們有時間再細談。’
“那些騎兵馬上明白了我們是基督囚徒,紛紛下馬,讓我們騎他們的馬,要把我們送到離那兒一西裡半的貝萊斯馬拉加去。他們有幾個人要把我們的船弄到城裡去,我們告訴他們船放在什麼地方了。其他人扶我們上了馬。索賴達騎的是那個基督徒舅舅的馬。已經有人把我們到達的消息傳到了村鎮上,鎮上所有人都出來迎接我們。他們無論對獲得了自由的基督徒,還是對摩爾人囚徒,都不感到新鮮,沿岸地區的人常常能見到這種或那種人,他們隻是對索賴達的美貌感到驚奇。索賴達這時候顯得很美麗。一路辛勞,再加上踏上了基督教國家的土地,不用再擔驚受怕,心裡喜悅,使得她滿面紅光。并不是我對她的愛使我眼裡出美人,我敢說,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至少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人。
“我們徑直到教堂去感謝上帝賜予我們的恩德。索賴達一走進教堂,就說看到了許多與萊拉·馬裡安相仿的面孔。我們告訴她,那就是萊拉·馬裡安。叛教者盡可能地為她做了各種解釋,讓她崇拜這些神像,仿佛這每一尊神像都真是人們對她說的萊拉·馬裡安似的。索賴達的理解力很強,很快就明白了有關每一尊神像的講解。我們從教堂出來被分送到村鎮的各個家庭,叛教者、索賴達和我被分配到與我們同行的那個基督徒的父母家。在那個中産階級家庭裡,他們像對待自己的子女一樣疼愛我們。
“我們在貝萊斯馬拉加待了六天。叛教者打聽好有關情況後,去了格拉納達城,通過那兒的宗教裁判所重新皈依了基督教會。其他獲得了自由的基督徒各奔前程,隻剩下索賴達和我。我們用那個法國人送給索賴達的金盾買了她現在騎的這匹牲口。我直到現在一直像索賴達的父親和侍從一樣,而不是作為她的丈夫照顧她。我們想去看看我的父親是否還健在,或者我的某個兄弟是否比我的情況好。老天讓我與索賴達為伴,我覺得即使碰到比這還好的運氣,我也不稀罕了。索賴達吃苦耐勞,虔誠地要做基督徒,使我對她很欽佩,也很感動,我要終生服侍她。我願意屬于她,她願意屬于我,可是我惴惴不安,因為我竟不知道能否在我的家鄉為她找到一個立足之地,而且過去這麼長時間了,不知道父親和兄弟們的财産與生活是否有什麼變化。如果他們不在了,我恐怕連個熟人都找不到了。
“我的經曆就講到這兒吧,大人們。至于它是否既驚險又有意思,就全憑你們說了。我隻能告訴你們,我已經删去了很多情節,盡可能講得簡短些,以免讓你們讨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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