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幸存者11
“就在這附近某處,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說,“但又有什麼關系?”
當芭芭拉于墜機次日初次到達這片草原時,四處散滿了客機的碎片,隻有兩樣東西立即被辨認出:一具引擎的一部分,和三個一組的旅客座位組。
“三個座位,連在一起的?”
“是”
“直立着的?”
“是的,你問題的重點是什麼?”
“你能辨認出這組座椅是屬于飛機的什麼部分?”
“喬——”
“屬于機身的什麼部分?”他耐着性子又問一遍。
“不會屬于頭等艙的,也不會是屬于商業艙。因為那裡的椅子,都是兩張一組。而經濟艙的中央座位,則是四張一組。所以它應該是屬于經濟艙左右兩側的座位。”
“有損壞嗎?”
“當然。”
“很嚴重?”
“沒像你預期的那麼嚴重。”
“燒掉了嗎?”
“沒全燒毀。”
“畢竟還是燒到了?”
“就我所記得……有幾處被火攻過的痕迹,但都是很小的面積。”
“椅套上有血迹嗎?”
“我不記得了。”
“座位上有沒有屍體?”
“沒有。”
“連部分的屍塊都沒有?”
“沒有。
“安全帶還扣着?”
“我不記得了,應該是吧。”
‘如果安全帶還扣着——“
“不,這樣想就太荒謬了——”
“蜜雪兒和孩子們都是在經濟艙。”喬說。
芭芭拉咬着下唇,将臉别過去,看着那逐漸靠近的暴風雨。“喬,你的家人不在椅子上。”
“我知道,”他跟她鄭重地說:“我知道。”
但他心裡是多麼希望不是如此。
“她們死了,我不否定此點,芭芭拉。”
“所以你還是回到杜蘿絲的身上吧。”
“如果我能找出她在飛機上所坐的位子,而且如果就是在經濟艙的左側或右側——那麼至少多了一點有力的證據。”
“什麼證據?”
“她所說的故事。”
“有力的證據?”芭芭拉簡直不敢相信。
“她真的是唯一生還者。”
芭芭拉直搖頭。
“你沒見過蘿絲,”他說:“她不是騙子,我不相信她說謊,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
芭芭拉用一種微愠的語氣說:“他們從四裡高空筆直墜下,整架飛機摔得粉碎——”
“這一點我了解。”
“天知道,我不是故意要殘忍地傷害你,喬。但你真的了解嗎?在你聽過所有這些事情之後,你真的了解嗎?巨大的爆炸力環繞着這位蘿絲,撞擊力大到可以粉碎岩石、所有乘客及機員……在大多數案例中,肉身都會立即和骨骼分離,剝離得幹幹淨淨,像是用水煮過那樣的支離破散。而骨頭則撞碎成面包屑一樣。緊接着是爆炸産生的大火,四處都是熊熊烈焰。杜蘿絲不會像蒲公英毛茸茸的種子一樣,到處随風飄蕩。她已進入第十八層的煉獄了。”
喬仰望天,又低頭看地,看自己的腳。地比天還要明亮。
“最近有一部電影,是說被龍卷風侵襲的一個小鎮,所有東西都被夷為平地。但就在災區中心,有一棟房屋卻幾乎毫發無損。”
“那是天候的一種現象,你知道風本來就是變幻無常的,可是眼前的這些卻是最簡單不過的物理常識,是物質與運動的一種定律,而物理現象是不會變幻無常的。如果那天整個小鎮從高空摔下來,那棟僅存的小屋也會變成瓦礫。”
“有些罹難者的家屬……蘿絲曾給他們看了一些東西,讓他們深受鼓舞。”
“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芭芭拉,我也很想知道,要她拿給我看。
但重點是——當她說她是在那架飛機上時,他們都相信她。
那不僅僅是相信而已,“他想起戴嬌琴興奮得發亮的眼神。
“那是一種深深的信仰。”
“那她真是舉世無雙的大騙子一個。”
喬聳聳肩不作辯駁。
“基于幾點理由,”芭芭拉說:“你不像是個虔誠的信徒。”
“我不是。蜜雪兒和孩子們上主日學,而且每個禮拜都去教堂,但我從來不去,那是我唯一沒有和她們分享的事。”
“你反對宗教?”
“不是,我隻是缺乏那股熱情,沒什麼意願。我對上帝一向不感興趣,就像它對我一樣。墜機事件之後……我從‘精神之旅’中踏出離開的第一步,從沒興趣變成不相信。
當飛機上每一個人的遭遇……還有我們這些将追念他們一輩子的未亡人,你叫我如何去親近上帝。“
“像你這種無神論者,怎麼會那麼堅定的相信這樁奇迹。”
“我不是說社蘿絲的生還是奇迹。”
“天啊,我就看不出那還會是什麼。除非上帝它自己出馬,或派天使救援隊,才能将她帶離險境。”芭芭拉嘲諷地說。
“不是神迹,這應該另有解釋,雖然不可思議,但很合邏輯。”
“不可能。”她倔強地說。
“不可能?對啊,那發生在白帝治機長身上的每件事也是不可能。”
她瞪着喬,腦海裡翻閱着那些陳年檔案,看看能否尋找到解答,但一件也找不到。
“如果你什麼都不相信,那你冀望蘿絲能告訴你什麼事?
你說,她告訴他們的事‘鼓舞’了他們,你不認為那是屬于精神層面的事嗎?“
“那倒未必。”
“那又會是什麼?”
“我不知道。”
芭芭拉以惱怒的口氣,重複喬剛說的話。“雖然不可思議,但很合邏輯。”
他将目光移向四周的叢樹,在被烈焰焚燒過的白楊木叢中,喬發現唯一幸存的一棵如今是葉波技密,隻是原先光滑蒼白的樹幹,現在卻變成焦黑峨峋的樹皮。但秋天樹葉轉黃時,一定會成為鮮明的對比。
“雖然不可思議,但很合邏輯。”他深表贊同。
閃電愈來愈近,雷聲隆隆。
“我們還是走吧,”芭芭拉說:“這裡沒什麼看頭了。”
喬随着她往下坡走,但就在坑洞的邊緣,他又停下腳步。
在他參加過幾次“關懷與同情”的聚會中,喬曾聽到其他悲傷的父母親談到“零點”。“零點”的意思就是從孩子死亡的那一刻起,所有未來的事情,都要重新計算時間。那一瞬間所失去的,即代表你的内心世界全部歸零。那一刻就像将原先充滿理想和希望的紙盒,全部倒在深坑之中,留給你的隻是空洞的期盼。時鐘依然在滴嗒滴嗒地走,但未來已不是充滿驚奇和期盼的世界,有的隻是沉重的枷鎖,一切隻剩過去,才是賴以生存的力量。
他生活在“零點”已超過一年,時間像兩頭燃燒的蠟燭,他既不屬于未來,也不屬于過去。就像懸浮沉睡在液态氮裡的急凍人一般。
如今他又站在另一個實質的“零點”邊緣,他的妻女喪生于此。一種渴望她們能回來的想法,就像兀鷹的利爪撕裂五髒六腑一般地折磨着喬。而他最後隻想要一件事,那就是替她們讨回公道。雖然這對死者已無意義,但對他自己,卻是重要無比。
他必須想辦法從冷凍床爬起,抖掉一身冰屑,在未挖掘出被埋藏的事實之前,絕不再倒下。為了他失去的妻女,那怕是要焚毀宮殿,推翻帝國,蹂躏世界亦在所不惜,隻要真相能公昭于世。
如今他能體會正義與複仇之間的區别:真正的正義,不會稍解他的痛苦,也沒有勝利的喜悅。隻能讓他踏出“零點”,大功告成後含笑以終。
就在他與芭芭拉到達停放在草地盡頭的福特車時,一陣大雨傾盆而下,強風呼嘯地吹過松林,将他們的頭發吹向一邊,雨滴淋在臉上凝成點點水珠。
他們并沒有遇到将鹿驚跑的什麼東西,但喬此刻相當确定,嫌犯是其他為了避雨而四處亂竄的動物。他覺得隻有野生動物,才會蟄伏那麼久,索命的人可不會。
雖然如此,茂密的松林倒提供了絕佳的暗殺環境,隐蔽的樹前是埋伏的好地點。
當芭芭拉發動車子,駛向他們來時的路時,喬自始至終都緊張地等着挨子彈。
車子開上碎石路時,喬說:“座艙錄音帶裡,白帝治提到兩個人的名字……”
“鮑博士和藍博士。”
“你是否曾試着找出他們是什麼人?”
“我在舊金山調查白帝洛時,曾試着尋找任何會造成他心理狀态不穩定的個人問題。我問過他的家人及朋友,是否聽過這兩個名字。結果沒有一個人曾聽過。”
“你查過白帝洛的私人日記,約會日曆或他的支票簿嗎?”
“有,但直不到什麼,而且白帝洛的家庭醫師表示,他從未提供過這兩個名字的專業醫師給他的病人。舊金山地區,沒有一個醫生、精神科醫生、心理學家叫這兩個名字的。這是目前我所能獲得的資料。接着,我就在旅館的房間裡,被那兩個惡棍叫醒,用槍指着我的臉,叫我少管閑事。”
在碎石路的盡頭要轉上柏油路的時候,細雨在路面上濺起了泡沫。芭芭拉蹙着眉頭,陷入困惱的沉默之中,但喬覺得不是因為這惡劣的氣氛使她必須如此專心地開車。
喬傾聽單調的雨刷聲和雨滴急促地打在擋風玻璃的聲音。乍聽之下,似乎是毫無意義的聲音。但漸漸的,喬覺得他發現了隐藏着的模式,即使雨聲,也有它的韻律。
芭色也許不是發現某種模式,而是她先前疏忽了的某項疑點。“我想到一些很特别的事,但……”‘喬等待着。
“……但我不希望鼓勵你那超乎常理的妄想。”
“妄想?”
她瞥向喬一眼,“就是也許還有生還者的想法。”
他說:“鼓勵我啊!我有一年沒被人鼓勵了。”
她猶豫了半天,歎口氣說:“有個農夫住在離此不遠的地方。三五三号班機墜毀的那天,他已睡了。像他們這種在田裡工作的人,通常睡得很早。他被爆炸聲驚醒,接着有人跑到他家門口。”
“什麼人?”
“第二天,他打電話給警長,警長辦公室将電話轉給調查指揮中心,但似乎沒什麼結果。”
“什麼人半夜跑到他家門口?”
“一個目擊者。”芭芭拉說。
“目擊墜機?”
“應該是。”
她看喬一眼,但迅速轉回大雨訪論的路面。
就喬所告訴她的事來說,勾起這件回憶,似乎讓芭芭拉平添不少困擾。她眯着眼,似乎不是透過大雨往前看。而是想看清塵封的往事。她緊抿着嘴,似乎内心在交戰是否該多透露一點。
“一個墜機的目擊者。”喬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我記不起為什麼她會到這一家農莊,以及她要些什麼。”
“她?”
“一個女人,聲稱她見到飛機失事。”
“一定還有其他的事。”喬說。
“是,我記得……她是位黑人女性。”
喬暫停呼吸聽着,他問:“她有告訴這農人,她叫什麼名字嗎?”
“我不知道。”
“如果她說了,我懷疑他是否還記得。”
從州道轉下來,到達牧場的人口處,兩側各立了一根白色柱子,支撐着一塊白底綠字的牌子:“自由交換牧場”,底下用較小的草書寫着:“傑夫和尹梅茜”。大門是敞開的。
芭芭拉說:“去年我沒來這裡,但有一個手下呈給我一份報告,現在我想起來了……它是一所養馬的牧場,他們飼養賽馬和展示用的阿拉伯馬。”
牧地的牧草被風雨吹打得偃仆在地,沒有馬的蹤影,圍欄也是空的。
馬廄的門是開啟的,馬兒從裡面望着外面的風雨。芭芭拉将車停在回車道上,兩人頂着風雨過門廊内。一個年約六十歲的男人,穿着黑色雨衣站在一旁等着他們。他那飽經日曬雨淋的皺折皮膚和黝黑面孔,就像一具年代久遠的鞍囊,他銳利的藍眼就像他的笑容一般友善。他拉高嗓門以壓過屋頂上鼓點似的雨聲,“早啊,這天氣對鴨子來說真不錯。”
“你是尹先生嗎?”芭芭拉問。
“那指的一定是我。”門口出現另一個穿黑雨衣的男人。
他比先前那個高六寸,年輕二十歲。不過由于長年的馬背上生活,早已使皮膚失去了光澤,但卻給人一種飽經風霜,純樸睿智的感覺。
芭芭拉連喬一起自我介紹後,表示自己仍服務于安全委員會,喬是她的助理。
“都一年了,你們還在管這檔事啊?”
“我們還沒找出原因,”芭芭拉說:“沒找出真相前,是結不了案的。而我們來此的目的,就是想問你有關那晚敲你門的女人的一些問題。”
“哦,我還記得。”
“你能将她稍微描述一下嗎?”喬問。
“一位嬌小的女士,四十歲左右吧,長得很漂亮。”
“黑人嗎?”
“對,是黑人,但又好象還有點其他血統,也許是墨西哥人吧。不過更像東方人。”
喬想起杜蘿絲的眼睛,的确有着亞洲人的特質。“她有告訴你,她叫什麼名字嗎?”
“也許有吧,”尹傑夫說:“但我不記得了。”
“她是在墜機後多久才出現在你家門口的?”芭芭拉問。
“應該沒有太久,”他右手拿了一個像醫生出診用的皮包,此時換成左手在拿。“飛機在撞地之前的聲音吵醒了我和梅茜。那次比起任何經過這地區的飛機聲都要來得大,但我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和梅茜起床開燈,接着我們就聽到遠處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連屋子都為之震動。”
一旁年紀大的那個不耐煩地在旁邊踱着步。
尹傑夫說:“她現在如何,奈德?”
“不好,”奈德說:“一點都不好。”
尹傑夫看着大雨中長長的車道說:“那個鬼希利大夫到哪裡去了?”
芭芭拉說:“如果我們來的不是時候——”
“我們有匹馬生病了,但我還可以給你們一點時間。”傑夫說着,又回到墜機的那晚。“梅茜打電話給帕布羅郡的緊急救護中心,我則立刻穿上衣服,跑出去開着我那輛小貨車。我心裡一直盤算着可能的墜機地點,以及自己能幫些什麼忙。接近出事地點時,警長的車已堵在路口,另一輛吊車跟在我後面。他們正在設置路障,等候救援隊的到來。他們明白的表示,這不是沒受過訓練的好心人士能幫忙的事,所以我就回家來了。”
“你去了多久?”喬問。
“不會超過四十五分鐘,然後我和梅前在廚房待了大約半小時,邊喝咖啡邊聽收音機播報的新聞。這時聽到前面傳來敲門聲。”
喬說:“所以她是在墜機後一小時又十五分,才出現在你門口。”
“差不多。”
風聲雨聲掩蓋住了引擎聲,一部吉普車這時一直開到旁邊,才引起他們注意。當它在屋子前的回車道調頭的時候,眩目的頭燈像兩把銀劍,斬斷了絲絲的雨鍊。
“感謝上帝!”奈德叫了起來,拉起雨衣的頭罩往外跑去。
“希利大夫來了,”尹傑夫說:“我得去幫他的忙了,梅茜知道那女人的事比我還多,你們可以去跟她談談。”
尹梅茜正忙着供焙點心,她把手在圍裙上指了兩下,然後堅持要色芭拉和喬坐在廚房的餐桌邊,用咖啡和剛出爐的點心招待他們。
後門是半掩着的,外頭的雨在這裡變得低沉,像是路過此處送葬行列的小鼓聲。
溫暖的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燕麥糊的香味,還有巧克力及烤核桃的味道。牆上挂着以基督教為主題插畫的日曆,八月份的插畫是耶酥在海邊,對着兩個漁夫傳道,彼得和安德魯最後丢下手中的網,跟随耶酥拯救世人去了。
喬覺得自己好象從過去一年的生活方式,忽然墜入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真實生活。遠離一個冷酷而奇異的地方,進入一個正常的世界,日複一日地快樂工作,并對世間的正義重新抱持信心。
梅茜回憶起墜機的那一晚,“不,她不叫蘿絲(Rose)
她的名字是林芮絹(Rachel)。“
兩個名字部首相同,喬可以了解。當蘿絲從墜機現場走出來的時候,她一定懷疑飛機為何會墜落?隻因為她在飛機上?也許她焦急地要使她的敵人相信她已死亡,所以用了一個部首相同的名字,便于記憶。
“她從科羅拉多噴泉市開車到帕布羅,看見飛機就在她頭頂上掉下來,”梅茜說:“她一定是吓壞了,才會慌亂地踩刹車,因而失去控制地打轉不停。還好有綁那些安全帶,車子沖出路邊後,直接翻落到水溝裡。”
芭芭拉說:“她受傷了嗎?”
“沒有,而且毫發無傷,可是一直在發抖。芮絹的衣服上沾了一身泥土,還有草。但她沒事,隻是一直在抖,但她沒事。她長得非常甜美,我為她那個樣子難過不已。”
對喬來說,芭芭拉下面這句話問得才有意思呢,她說:“那麼她自稱是個目擊者羅。”
梅富說:“她毫無疑問是個目擊者,不然她不會那樣喋喋不休地叙述她所見到的一切。”。
“她那晚是到這裡求救?”芭芭拉問。
“她想叫一部計程車,但我告訴她,就算等一萬年,他們也不會肯來這個地方的。”
“她沒叫吊車來拖她的車?”喬問。
“她認為那麼晚了,應該叫不到。她希望第二天能帶吊車駕駛來。”
芭芭拉說:“當你告訴她沒辦法叫計程車時,她怎麼辦?”
“噢,我開車送她到帕布羅。”
“一路送到帕布羅?”芭芭拉問。
“呃,傑夫必須比我早起,而芮絹又不肯在此過夜,而我隻要腳踩着油門,花不了一個小時就到帕布羅了。”
“你們心腸真好。”喬說。
“是嗎?也不盡然。神要我們當撒馬利亞人,那也是為什麼我們會住在這裡。你看到有人遇難,勢必得幫助他們,如果還是這麼美好的一位小姐。一路上,她不斷的談着飛機上可憐的人們。她幾乎快要崩潰,好象全是她的錯,而她隻不過是在墜機前幾秒鐘,目擊這件慘劇的發生而已。不管怎樣,去帕布羅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那晚的回程,才真的要命。因為一大堆車子都往出事地點擠去,有警車、救護車、消防車,還有一大群看熱鬧的人,将車停在路旁。我猜他們是希望看到流血的場面,真令我惡心。悲劇會顯露人性善良的一面,也會表現出它醜惡的一面。”
“去帕布羅的路上,她有沒有指給你看她翻車的地點?”
喬問。
“她吓壞了,在黑暗中根本無法找到确實的地點。而且我們也不能每隔半裡路就停下來,看看是不是這個地點。要不然,也别想送這可憐的女孩回家睡覺了。”
定時器響了起來,梅茜戴起手套打開烤箱的門。“她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根本懶得管吊車的事,一心隻想回家睡覺。”
喬敢确定,根本沒有所謂的翻車這回事,蘿絲走出焚燒的草原,進入樹林。驟然從眩目的火光中走進黑暗,使她什麼也看不見,一心隻想在别人發現她還活着之前離開。可以确定的是七四七的墜毀,多多少少與她必定有關。目睹這場慘劇,讓她恐懼得驚慌失措。甯可冒着在荒野中迷路、凍死的危險,而不願被救援隊發現,或落入邪惡的敵人之手。所幸不久她就到達玻邊,透過樹林,見到遠處“自由交換牧場”的燈光。
芭芭拉将空咖啡林放到一邊說:“梅茜,這女人在哪裡下車的,你還記得嗎?”
梅茜将烤盤拉出一半,檢機點心烘煉的情形。“她根本沒告訴我地址,隻是一路告訴我該怎麼走那條街,直到我們到達她的住處。”
毫無疑問,那一定是蘿絲随便指的一間屋子,因為她在帕布羅好象并沒有認識的人。
“你看見她走進屋子裡了嗎?”喬問。
“我在那裡等着,直到她打開門走進去。但她向我緻謝,願上帝保佑我,說我可以回去了。”
“你還能找到那個地方嗎?”芭芭拉問。
确定點心還要多烤幾分鐘,梅茜又将烤盤推回烤箱,脫掉手套說:“當然,那是一間很漂亮的大宅,周圍環境非常好。但那不是芮絹的房子,是她做醫藥生意的夥伴的。我跟你們說過,她是在帕布羅開業的醫生嗎?”
“但事實上,你并沒有見到她走進屋子,對不對?”喬問道。他猜想蘿絲一定是等梅茜走遠了之後,就離開屋子,找到其他的交通工具出城。
梅茜的臉被烤箱烘得通紅,汗如雨下。她從紙卷上扯下兩張紙巾,拭去眉毛上的汗水後說,“沒有,就像剛才我所說的,我在門前讓她們下車,看她們走上人行道。”
“她們?”
“你們沒看見那可憐又疲倦的小東西,可愛極了。她是芮絹合夥人的女兒。”
芭芭拉望了喬一眼,傾身靠向梅茜說,“還有一個小孩?”,“像個小天使一樣,雖然困極了,但一點也不邋遢。”
喬頓時回想起梅茜先前說的“那些安全帶”,她用的是複數。他忽然覺得用字遣詞的重要。“你是說蘿絲……芮絹還帶着一個小孩?”
“對啊,我不是這麼說嗎?”她一臉困惑的将濕紙巾擲入垃圾筒。
“我們一直不知道還有個孩子。”芭芭拉說。
“我告訴過你們,”她也被她們的迷惑弄糊塗了。“有個從委員會派來的小夥子,我把芮絹和孩子的事,還有芮絹是目擊證人的事,全都告訴他了。”
芭芭拉看着喬說:“我不記得有這件事,我相信我很用心,甚至連這個地方都記得一清二楚。”
喬的心在翻騰,就像一個停頓已久的輪子,忽然在生鏽的軸上再度旋轉似的。
梅茜還不知道自己的話對喬有多大的沖擊。她打開烤箱的門,再次檢查烘煉中的點心。
“那小女孩有多大?”喬問。
“噢,大概四、五歲。”梅前說。
“你能不能……能不能将她稍微描述一下。”
“她好瘦小,像顆鈕扣一樣可愛——她們這種年齡不是個個都很可愛嗎?”梅茜說。
芭芭拉看着喬,眼中充滿憐憫之情,“喬,它不會是你所希望那樣的。”
喬問道:“她的頭發是什麼顔色?”
“有一點金黃色。”
喬不自覺地站起身來,繞着餐桌移動。梅前将兩個烤盤裡的點心,撥到更大的一個盤子裡。
喬走到她的身邊。“梅茜,那小女孩的眼睛是什麼顔色?”
“我不敢說記得。”
“試試看。”
“我猜是藍色。”
“你猜?”
“好吧,她是金發。”
喬從她手中搶下抹刀置于桌上,這個動作讓梅茜吓了一跳。“看着我,梅首。這事非常重要。”
芭芭拉在桌子另一端警告他說:“喬。放輕松點。”
喬知道該接受她的警告,但冷漠是他唯一的防禦。冷漠是他的朋友,他的慰藉。
“梅茜,”他說:“不是所有金發的人都有藍眼睛。是不是?”
與他面對面地望着,梅茜說:“呃……我猜他們不全是。”
“有些是綠眼睛,是不是?”
“是。
“如果你回想一下,我敢說,你甚至看過褐眼的。”
“不很多。”
“但還是有。”他說:“這個小女孩,你确定她是藍眼睛嗎?”
“不,不确定。”
“她的眼睛有可能是灰色的嗎?”
“我不知道。”
“想想看,試着回想一下。”
海茜的雙眼逐漸迷朦,像是随着記憶回到從前。過了一會兒,她搖着頭說:“我沒辦法說它們是不是灰色的。”
“看着我的眼睛,梅茜。”
她望着喬。
他說:“它們是灰色的。”
“嗯。”
“一種不尋常的灰色。”
“對”
“這小女孩……梅茜,她的眼睛可像我?”
她開始了解他想聽到的答案是什麼了,就算她不知原因何在,但以一個好心腸的女人來說,她當然想讓喬高興。可是她卻說:“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敢确定什麼。”
可想而知,他所有興奮的情緒,一下全都跌落谷底,但内心依然洶湧澎湃着。
喬盡可能以最平靜的語調說:“想想那女孩的臉孔,”他将雙手搭在梅茜的肩上。“閉上眼,再試着看看她。”
梅茜合起眼。
“在她左頰,”喬說:“靠近耳垂的地方,有一顆小病。”
梅茜的眼球在眼皮下轉動,似乎努力地在回憶。
“它比較像美人斑,”喬說:“平滑而沒有突起,有點像是新月形。”
猶豫半晌之後,她說:“她可能有這樣的一個斑,但我真的不記得了。”
“她笑的時候,嘴角微彎,偏向左邊。”
“她沒笑過,這一點我記得。她非常困……有點恍惚。
長得很甜,可是累壞了。“
喬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可供辨認的特征,來喚起梅茜的記憶。當然他可以花好幾個小時來告訴她,可是不論他形容得多詳細,都無法引導梅茜回答他所希望的答案。
喬從她肩上移開雙手,梅茜也張開了眼。
她說:“我很抱歉。”
“沒事,我隻是希望……”
自欺欺人的事喬做不來,即使他對梅茜說謊的時候,也是赤裸裸地面對着自己。他又準備開始尋尋覓覓的行動了,但這次不是追着某人進便利商店,也不是在百貨公司悄悄走近幻想的蜜雪兒身邊,或是沖到學校操場圍牆邊,為了看清楚一個他以為是克莉絲的女孩。
那個謎一樣的女孩,和他失去的女兒有着相同的年齡與發色,這怎麼不使得他再度陷入狂亂追尋假象的希望之中。
梅茜感到他情緒的低落。“她的眼,她的病,以及她的微笑,都無法喚起我的記憶。但我記得芮絹叫她妮娜。”
坐在喬身後的芭芭拉,突然猛地站了起來,連椅子都掀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