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幸存者7
“我想提領一些現金。”稍微寒喧之後他說:“但我沒帶支票簿。”
“沒問題。”
但似乎有點小問題,當喬要求提兩萬元的佰元大鈔時,伊瑟走到另一端和出納員商量。出納員又去征詢經理的意見。
他們不時瞟向喬看,仿佛他的身份有問題似的。銀行就是這樣,收你錢時像個真空吸塵器,跟他拿錢時,就像堵住了的水龍頭。
伊瑟面帶着小心謹慎的表情回來告訴喬,他們很願意給他方便,但是必須按程序辦理。
那位經理正在講電話,喬懷疑他是不是在談論自己。他知道他的妄想症已經稍為好轉,但此刻,他口幹舌燥,心跳加速。錢是他的,他需要錢呀。
伊瑟和喬認識多年,他們同屬路德教會,蜜雪兒常帶着克莉絲和妮娜上主日學校,并一起作禮拜。
她也許要看他的駕照,唉,人與人互信的時代已經過去,它們已成為美國曆史的一部分。
喬按捺着性子,他所有的财産都存在這裡了,包括賣掉房子的所得,所以他不能不要這筆錢,他得靠它們過日子。
找社蘿絲的同一批人也在找他,所以這段時間他得住汽車旅館了。
經理已講完電話,正在着桌上的同一本詞簿,手裡拿着一夜鉛筆,在上面輕輕敲打着。
喬考慮過用他的幾張信用卡購物提款,但有關當局可以循信用卡的使用,來追蹤到他,甚至可以找到他買東西的地方。經理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拿起電話瞟了喬一眼,然後将符号轉過去背對着喬,深怕自己講話的嘴形會洩漏天機。
當手續完成時,經理也講完電話了。他緩緩從其他出納人員的抽屜搜集百元大鈔,将喬所需的款項悉數交給伊瑟,然後以一種僵硬且不自然的笑容,看着她将鈔票點數給喬。
也許是想太多,但喬總覺得他們有點刁難他提領這麼多現金,倒不是擔心他因身懷巨款而危險,而是最近民衆提領現金都會受限制。政府規定五千元以上的現金交易都需銀行提出報告。表面上是為了防止毒枭利用合法的金融機構洗錢,其實沒有哪個毒枭會因此感到不便,反倒是一般平民的金融活動更容易被監控了。
當伊瑟将二萬元裝進牛皮紙袋時,經理桌上的電話又響了起來。他低聲對話筒講了幾句話,繼續對喬保持高度的興趣。喬離開銀行時,已超過打烊時間五分鐘。他是最後一個離開的顧客,因為擔心受怕使得他忽覺兩膝發軟。
暑氣仍讓人悶得喘不過氣來,傍晚的天空仍是驕陽斜挂,蔚藍的天色似乎加深了。那種單調平闆的藍,讓他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一直到他進入車内發動引擎,才蓦然想起,那是他在太平間擔架車上所見到最後一具屍體的死藍顔色。
自此之後,他不再報導犯罪新聞。
當他駛出銀行的停車場時,喬看見那位經理站在玻璃門後面。但都被太陽反射的餘晖遮蓋住了,也許他是在記車牌号碼及喜美車的特征,或者他隻是在鎖門。
此時天色未暗,卻已是萬家燈火。
經過一家小型購物中心時,喬看到一輛福特車停在便利商店門口,車上下來一位褐色長發的女人和一個金發蓬松的小女孩。她倆背對着喬,看不到她們的臉。
喬一個緊急轉彎,差點與一輛灰色轎車相撞。當十字路口的黃燈轉紅燈時,他違規回轉,喬有點後悔他所準備采取的行動,但似乎又有一股奇異的力量控制着,使他欲罷不能。他震驚自己居然無法自我控制一下,他将車停在那女人的福特車附近,下車時覺得兩腿無力。
喬站在那裡望着便利商店,那女人及孩子都在裡面,但他卻看不見她們。因為玻璃窗被海報及貨品給遮掩了。
科羅拉多的空難發生之後,麥貝絲曾推薦他到一個全國性組織“關懷與同情”的團體去。貝絲經由維吉尼亞的“關懷與同情”組織,慢慢地能接受這殘酷的事實。所以喬也參加過當地分會的幾次聚會,但後來就沒有參加了。
因為他的狀況就和那裡大多數的父親一樣:喪子之痛的母親們,滿懷信心的參加聚會,在與其他同樣失去愛子的母親們交談過之後,往往會得到安慰。但幾乎所有的父親們,卻變得更内向,把痛苦埋藏在心底。
喬希望能成為少數幾個能因為開放胸襟而獲得解脫的人。但由于男性心理的自尊與頑固,使他變得更自艾自怨而離群索居。
但至少從“同情與關懷”這個團體中,他發現目前控制住他的這種奇異力量,并非隻有他才會如此,其實它是非常普遍的。他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尋覓的行為”。
每一個人,當他失去至愛的人之後,都會有某種程度的尋覓行為,大部分是失去了孩子的人。有些人的情況是比較嚴重,但喬的情況卻是最糟。
理智上,他可以接受家人已一去不回的事實。但感情上,他仍然堅信會再見到她們。有時他會滿懷期望地盼着妻女能再度走進門來;電話響起,他也盼望是她們打來的。有時開車,他會覺得兩個小女兒就在後座,待他激動地轉過身來,卻不見任何蹤影,隻有無邊的空虛使他更加沮喪。
喬朝着便利商店的人口走去。他猶豫了一下推開門,内心無人交戰。若他發現這女人及小孩不是蜜雪兒跟妮娜,那他的心就會像被鐵錘重擊般的當場碎裂。
白天所發生的事——蘿絲在墓園對他說的話,在郵報留給他的驚人訊息——是如此的離奇,讓喬心中産生了一種莫名的信心,讓他對一些怪誕想法的可能性,深情不疑。如果蘿絲能從四英裡的高空墜下,撞在科羅拉多的岩石上,還能步得離開。那麼……,他心中不知何時開始燃起一絲希望的火花。
他大步走進便利店中。
收銀台在他左手邊,一位年約三十歲的美麗韓國少婦笑着對喬點頭。一個韓國男人,正在記帳,也向喬緻意。喬沒搭理他們,運自走到第二條甬道,他看見那褐發女子跟那孩子站在甬道未端。
喬站在甫道的前端,等着她們轉過臉來。那女人穿了一雙在腳踝系帶的白色涼鞋,白色的棉褲,翠綠的罩衫。蜜雪兒也有着同樣的涼鞋,同樣的棉褲,但罩衫不同。他記得很清楚,罩衫不同。
那小女孩與妮娜同年的樣子,個子也差不多,同樣穿了一雙白色涼鞋,粉紅色短褲,白色運動衫。她歪着頭,甩着修長的手臂。妮娜以前也常這樣站着。
都已經走到甬道一半了,喬才發現自己在移動。小女孩說:“拜托,麥根沙士。”
喬聽見自己在低喚着妮娜,因為妮娜最愛喝麥根沙士。
“妮娜?蜜雪兒?”
那女人及小女孩轉過身來面對着喬,她們不是妮娜和蜜雪兒。
他早就知道她們不是他所摯愛的女人和孩子,他這麼做,沒有任何的理由,隻是内心的沖動。他早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可是當他發現她們隻是兩個陌生人時,仍覺得胸口挨了一記重擊。
他傻傻地說:“你們……我以為……站在那裡……”
“怎麼樣?”那女人帶着迷惑又自衛的表情說。
“别……别讓她走,”他告訴那母親,怪異的是他的嗓音突然變得沙啞。“别讓她離開你的視線,除非你緊靠着她們,她們會不見,她們會消失。”
那女人眼中閃過一抹警戒的神色。而她那四歲天真無邪的女兒,卻用一種關懷的語氣說:“先生,你需要買一些肥皂,你聞起來好臭。肥皂在那一頭,我帶你去。”
那母親迅速抓住女兒的手,将她拉近身邊。
喬知道自己真的很臭,他在海邊曬了兩個小時的太陽,後來又到墓地,被吓出好幾次的大汗。加上整天沒吃東西,呼出來的氣全是一股酒酸味。
“謝謝你,甜心,”他說:“你說得對,我真的很臭,我最好買些肥皂。”
喬的身後有個人說:“沒什麼事吧?”轉過身來,是那韓國人。
“我以為她們是我認識的人,”喬解釋說:“我以前……
認識的人。“
他想到今晨離開公寓時未刮胡子,此刻的他,胡子滿面,臭汗淋漓,滿嘴酒味,看起來一定滿吓人的。現在他才理解為什麼銀行的人,會用那種态度對他。
“沒什麼事吧?”店主問那女人。
她不确定地回答:“應該沒事。”
“我走了,”喬說,他覺得五髒似乎移了位,胃被吊得老高,而心髒卻掉落到最下面。“沒事,沒事,隻是誤會,我走了。”
他走過店主的面前,很快來到店門口。經過收銀機時,那韓國女人憂心地說:“沒什麼事吧?”
“沒事,沒事。”喬說着,快步走出便利店,走進落日餘晖中。
當他鑽進喜美車時,看到駕駛座旁邊椅子上的牛皮紙袋。他居然将兩萬塊放在沒上鎖的車裡。雖然在店裡沒出現什麼奇迹,但錢沒被偷走,才真是奇迹。
喬的胃在翻攪,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他實在沒把握能穩穩地開車,可是他又不希望那女人認為他在埋伏等她。于是發動車子,離開這裡。
打開車内的空調,将冷風對着臉吹。他用力的呼吸,好象肺被壓扁了,正用全力将它恢複原狀。他所呼吸的空氣,在體内似乎非常沉重,像是滾燙的液體。
這也是他在“關懷與同情”那個團體裡學到的:“對大多數失去孩子的人來說,痛苦有時是肉體上的,會使人不省人事。”他半趴在方向盤上,像得了哮喘症似的,邊喘着氣邊開車。
他想起自己曾發過的毒誓,要毀掉所有那些需對班機墜毀負責的人。想到自己的愚昧,喬發出一陣苦笑。笑自己像個複仇機器,空有軀殼,傷害不了任何人。
如果他了解七四七事件的真正内幕,如果他發現真有陰謀存在,而且他也知道誰該為這些事負責的話,那麼在他能與他們抗衡之前,早就已被這些預謀者做掉了。他們的勢力那麼龐大,他根本沒機會将他們繩之以法。
但他似乎仍得一試,既然事情發展至此,也許早已由不得他選擇。“尋覓的行為”是驅使他的動力。
在購物中心,喬買了畲洗用具,又買了一隻皮箱,兩條藍色牛仔褲,一件灰色運動夾克、内衣褲、運動衫、運動襪及一雙耐克運動鞋。他取了所要的尺碼,未經試穿,拿了就走。
離開購物中心之後,喬在馬裡市找了一家汽車旅館,刮胡子,洗澡,換上幹淨的衣服,七點三十分,驅車來到卡爾佛市,樊湯姆的遺孀住在那裡。樊湯姆是三五三班機上罹難乘客中的一員,郵報曾特别報導過他的太太羅拉。
喬在麥當勞買了兩個起士漢堡及一杯可樂,在店裡的電話簿上,找到了羅拉的電話及住址。他邊開車邊用可樂将兩個漢堡送下肚,奇怪自己怎麼那麼饑餓。
那棟平房有着白色的外觀,白色的百葉窗,是加州牧場房子與新英格蘭海邊木屋的奇怪結合。但它整潔的石闆步道及鳳仙花床,使它散發出迷人的風韻。
當時的溫度仍高,石闆散着熱氣。西邊的雲彩在日落之後反射着橘黃粉紅的光彩,而東邊的天色逐漸暗淡。喬登上兩級石階,來到門廊處按下電鈴。
來應門的女人大約三十歲左右,容貌姣好。雖然皮膚是褐色,但卻有着紅發美女的白皙面龐,有些許雀斑和一雙碧眼。她穿着一條卡其短褲,和一件男人的舊襯衫。袖子是卷起來的,頭發淩亂且沾滿了汗水,左臉還有點點污漬。看起來她正在清掃屋子,而且還在哭泣。
“樊太太嗎?”喬問道。
“是的。
雖然他當記者時,習慣于讨好被訪問的對象,但此刻他卻笨拙地不知要說些什麼。他覺得來訪談如此嚴肅的話題,他的穿着似乎太過随便。牛仔褲太松,褲腰用皮帶來成一團。也因為天氣太熱,他把運動夾克丢在車上。
“樊太太,不知是否能跟你談——”
“我現在正在忙。”
“我叫喬本特,我太太和兩個女兒死于空難。”他有點硬咽,“一年前。就是今晚。”
她從門口退後兩步說:“請進。”
喬随着她進入一間起居室,牆角一座明亮的展示架上,放了十二個瓷器制品。
地請喬坐在一張有扶手的椅子,然後走到門口喊道:“鮑伯,鮑伯,我們有客人。”
‘很抱歉在星期六晚上來打攪你。“喬說。她從門口回到沙發旁坐下,”一點也不會,但我怕不是你要見的樊太太。
我不是羅拉,我叫克萊兒。羅拉是我婆婆,他丈夫死于……
意外。“
一個男子從屋子後面進入起居室,克萊兒跟喬介紹是她先生,鮑伯比他太太大兩歲左右,高高瘦瘦的留個小平頭,神情愉悅,充滿自信。他的笑容自然,握手強而有力,但在他古銅色的膚色下又略顯蒼白。藍色的眼眸裡隐藏着憂郁。
當樊鮑伯坐在他妻子身邊後,克萊兒告訴他,喬的家人在墜機事件中罹難。她對喬說:“鮑伯的父親也是在那次罹難的,他剛談完生意回來。”
他們之間很快就無所不談了,主題大部分團結在他們是如何得知這可怕的消息上。
鮑伯是一位戰鬥機飛行員,調派在聖地牙哥北邊的麥拉瑪海軍航空站。那天他和其他兩位飛行員帶着妻子外出晚餐。餐後他們移到酒吧間,那裡有一部電視正在播棒球比賽。臨時被三五三号班機的号外打斷。鮑伯知道,他父親那晚會從紐約飛回洛杉礬,而且他經常搭乘國家航空公司的飛機。鮑伯不知道班機的号碼,于是用酒吧内的電話打到國家航空公司洛杉礬的辦公室。他很快聯絡上公關人員,并獲得證實樊湯姆名列罹難乘客名單中。
鮑伯和克萊兒以破紀錄的速度,從麥拉瑪開車到卡爾佛市。他們在十一點左右到達,事前并未打電話給鮑伯的母親羅拉。因為他們不知道她聽到消息會發生什麼事,如果她還不知道,他們甯可當面告訴她,而不要在電話裡講這件事。
他們到家時,已是午夜時分,整間屋子燈火通明,前門未鎖。
羅拉正在做玉米羹,因為湯姆最喜歡這道菜。她還烘焙了巧克力加碎胡桃的餅幹,那是鮑伯的最愛。她已經知道墜機事件,知道她丈夫已喪生在洛矶山之東。但她得為他做點事,他倆結婚三十五年,她得為他做點事。
“我是到機場去接機時才知道的。”喬說:“她們是去維吉尼亞探望蜜雪兒的家人,然後在紐約待三天,讓女兒們能見見素末謀面的阿姨黛麗拉。我到那兒早了些,當然,進入航空站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熒幕上她們的班機是否會準時到達。資料顯示飛機會準時到達。但當我走到她們預定的入境門時,航空公司的人員走過來和接機區的人們緻意,并低聲與他們交談,将其中幾個人帶到私人的包廂去。有個年輕人走到我面前,他尚未開口,我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我不會讓他說的。‘不,别說。’可是他無論如何都要告訴我,于是我轉身離去。他将一隻手搭在我手臂上,我将它撥開。如果不是他們三個——他和兩個女的——緊緊地圍着我,我可能會揍他,不讓他說出口。因為我認為一旦說出口,就會成為真實的事。如果不說,你知道嗎?事情就不會發生。”
他們沉默不語,傾聽去年的回憶聲音,這陌生的聲音與可怕的消息。
“媽忍受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痛苦,”克萊兒終于打破沉默,她談到婆婆時,像是在談自己的母親似的,孺慕之情溢于言表。“她隻有五十三歲,但沒了湯姆,她也不想活下去,他們——”
“——很親密,”鮑伯接着說:“但上星期我們去看她時,她變得好多了。她曾經非常地沮喪和痛苦,但現在又獲得重生。在墜機事件之前,她是非常快樂——”
“——的人,非常外向,”克萊兒非常精準的接她丈夫的腔,她倆的思路似乎是完全一緻的。“就在上星期,突然之間,她又變回我們所熟識的女人了……,整整一年,我們沒見過她是如此的快樂。”
喬覺得很沮喪,他是來和他們談論死去的人,而他們談的卻是樊羅拉。“發生了什麼事?”
克萊兒從卡其短褲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巾擦拭眼睛,“上星期她說,她現在知道湯姆并沒有永遠消失,沒人會永遠消失。她似乎非常快樂,她看起來——”
“——神采飛揚,”鮑伯握住他妻子的手接着說。“喬,我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她會一掃陰霆,變得如此充滿希望……但就在四天前,我媽她……自殺了。”
喪事是前天才辦完,鮑伯和克萊兒并不住在這裡。他們隻待到禮拜二,将羅拉的衣物打包,把一些私人物品分送給親友及軍品舊貨店。
“真令人傷心,”克萊兒将她右臂的袖子放下來又卷上去,“她是那麼好的一個人。”
“我這個時候不應該來的,”喬說着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這不是很适當的時候。”
鮑伯迅速的站起來,伸出一隻手以幾乎懇求的語氣說:“不,拜托請坐下,我們也需要休息一下……跟你談一談……呃……”他聳聳肩。鮑伯手長腳長,以前一定風度翩翩,但可不是現在。“我們都知道,那像是怎麼回事,很簡單,因為——”
“——因為我們都知道那像是怎麼回事。”克萊兒接着把話說完。
喬稍作猶豫,又重回椅子坐下。“我隻是有幾個問題……也許隻有你母親能回答。”
右邊的袖子調整好之後,克萊兒把左邊的衣袖放下,再重新卷上。她說話的時候,似乎必需得作些什麼事情。“喬……天這麼熱……你要不要來杯冷飲?”
“不,謝了。早點結束比較好,我得走了。我要問的是,最近是否有人拜訪過她,一個自稱叫蘿絲的女人?”
鮑伯和克萊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鮑伯說:“是個黑人女人嗎?”
喬不覺地打了個寒顫,“嗯,很嬌小,大約五尺二寸高……長得很不錯。”
“媽對她所談不多,”克萊兒說:“但這個蘿絲來過一次,她們交談之後,似乎一切都改變了。我們認為她是一位——”
“——心理谘詢師或是什麼的,”鮑伯說:“起初我們不喜歡她,認為她是想從媽那裡獲得什麼利益,因為我媽那時是如此的沮喪和脆弱。我們認為蘿絲不是瘋子就是——”
“——騙子,”克萊兒接着說,“想詐她的财,或是隻想攪亂她的心智。”
“可是當她談到蘿絲時,她是如此的——”
“——平靜,我們認為這似乎也不壞,讓媽情況改善總是好事。無論如何——”
“——她說這女人不會再回來,”鮑伯說:“我媽說,她很感謝蘿絲讓她知道我爹安全地待在某處,他沒死,在那裡他很安全也很好。”
“她不告訴我們從何來的信心,她以前從不去教堂,”克萊兒加了一句,“她也不說蘿絲告訴了她什麼事情。”
“更很少談論這個女人,”鮑伯說:“隻說目前這是秘密,不久,最後——”
“——每個人都會知道。”
“最後每個人都會知道什麼?”喬問。
“我父親很安全地待在某處,我猜,安全又完好地在某處。”
“不對,”克萊兒說,兩手在腿上輕拍着。“我認為她的意思不止如此,我認為她是說最後每個人都會了解,每個人都不會死,我們……隻是到一個更安和的地方去了。”
鮑伯歎口氣說:“老實講,喬,聽到我媽說這些迷信的玩意兒,實在讓我們緊張。但這使感到快樂,經過這一年的折磨——”
“——我們看不出會有什麼傷害。”
喬所期望的并不是這些唯靈論方面的事,他有點灰心。
他原本認為杜蘿絲博士知道三五三班機失事的真正内幕,準備指控那些需負刑責的人。沒想到她所提供的竟是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
“你認為她有蘿絲這個女人的電話或地址嗎?”
克萊兒說:“我認為不可能,媽對這件事……很神秘。”
她跟她丈夫說:“拿照片給他看。”
“還在她卧室裡,”鮑伯說着站起身來,“我去拿。”
“什麼照片?”鮑伯離開之後,喬問克萊兒。
“很怪異,是蘿絲帶給羅拉的。看了有點令人毛骨悚然,可是卻讓媽很安慰。那是一張湯姆墳墓的照片。”
那是張用拍立得相機拍的彩色照片,上面有湯姆墳上的墓碑,刻着他的生辰忌日及一行字:“摯愛的丈夫與父親。”
喬想起在墓園初見蘿絲時她說:“我還沒準備與你長談。”
克萊兒說:“媽出去買了這相框,她要将這張照片好好保存起來,這對她非常重要。”
“上星期我們在這裡待了三天,她随身攜帶着照片,”鮑伯說:“不管是在廚房燒菜,在客廳看電視,或是在院子裡烤肉時,她都帶着。”
“甚至外出晚餐,”克萊兒說:“她都将它放在手提包裡。”
“那隻是一張照片而已。”喬困惑地說。
“隻是一張照片而已,”鮑伯附和着說,“這不可能是她自己拍的——不知什麼緣故,因為是蘿絲這個女人拿給她的,所以對她意義非凡。”
喬的手指撫摸着相框玻璃。似乎他具有超能力,可以感應到這張照片的含義。
“她第一次拿給我們看時,”克萊兒說:“她用一種……
期待的眼神看着我們,似乎她認為——“
“——認為我們會有很強烈的反應。”
喬将照片放在咖啡桌子,皺着眉頭說:“強烈反應?怎麼說?”
“我們也不明了,”克萊兒說,她拿起相片,用襯衫的下擺,擦拭着相框和玻璃。“當她看到我們沒有預期的反應時,她問我們在照片上看見什麼。”
“墓碑。”喬說。
“沒錯,我父親的墓碑。”鮑伯也同意。
克萊兒搖着頭,“媽似乎看到更多的東西。”
“更多東西?像什麼?”
“她不說,但她——”
“——告訴我們,終有一天我們會看到有所不同。”
記憶裡,蘿絲兩手抓住相機看着喬說:“你會像其他人一樣看見。”
“你認識這個蘿絲嗎?為什麼會跟我們打聽她?”克萊兒狐疑地問。
喬把在墓園遇見蘿絲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訴了他們,隻是隻字未提白色貨車裡的人。他诓騙他們說,蘿絲搭乘一輛車離去,而他未能攔住她。
“但從她告訴我的話裡……我認為她可能已拜訪過其他罹難者的家屬。她教我不要沮喪,我會像其他人一樣看到。
但她還沒準備跟我談。問題是,我沒辦法等她準備好。如果她曾和别人談過,我要知道她告訴他們什麼?她幫助他們看見了什麼?“
“不管是什麼,”克萊兒說:“她讓媽心裡舒坦多了。”
“應該是曾經舒坦多了?”鮑伯質疑地說。
“有一個星期是如此,”克萊兒說:“她那一個星期都很愉快。”
“結果卻是這樣。”
如果喬不是位慣于用尖銳問題訪問受害者或其家屬的資深記者,那他将發現那種可能會勾起鮑伯和克萊兒内心創痛的問題,是很難啟口的。但一想到這熱鬧非凡的一天所發生的事,他不得不問:“你們确定她是自殺的嗎?”
鮑伯欲言又止,掉過頭去擦掉盈眶淚水。
克萊兒握着丈夫的手跟喬說:“羅拉是自殺的,應該沒什麼疑問。”
“她留有遺言嗎?”
“沒有,”克萊兒說:“沒有可以幫助我們了解真相的東西留下。”
“你說,她曾經是那樣的快樂,神采飛揚,如果——”
“她留有一卷錄影帶。”克萊兒說。
“你是指那種訣别的錄影帶?”
“不是,是那種怪異……很恐怖……”她搖着頭,臉部表情因憎惡而扭曲,半天說不上話來。“就是那麼個東西。”
鮑伯松開他妻子的手站了起來。“我一向不太喝酒,喬,但現在我得喝一杯。”
喬不安的說:“我不想加深你們的創傷——”
“不,沒關系,”鮑伯安慰他說:“我們都是那場災難的家屬,我們都是一家人,沒什麼事不能跟家人說的,你要不要來一杯?”
“當然。”
“克萊兒,我回來之前不要跟他談錄影帶的事。我知道你認為我不在,會比較方便談,可是放心,不要緊的。”
樊鮑伯深情地看着他妻子,她說:“我會等你。”對他的愛意表露無遺。喬别過臉去,此情此景勾起他對蜜雪兒無限的追思。
鮑伯走出房間之後,克萊兒開始整理桌上那盆插花。然後将手時置于膝上,用手掌掩着臉。
終于她擡起頭來看着喬說:“他是個好人。”
“嗯,我喜歡他。”喬說。
“好丈夫也是個好兒子,大家都不了解他,認為他隻是個戰鬥機飛行員,參加過波灣戰役,是條硬漢。其實他也有溫柔的一面,像他父親一樣多愁善感。”
喬等待着她講出真正心底的話。
稍作猶豫後她說:“我們很晚才生孩子,我三十歲,鮑伯三十二。似乎有太多的時間,太多的事要先做,但現在我們的孩子在成長的過程,卻不知道世上還有鮑伯的爹和媽,而且他們是這麼好的人。”
“那不是你們的錯,”喬說:“那不是我們所能掌控的,我們都是人生列車上的過客,”不管我們希望如何如何,但都無法駕馭它。“
“你真的能接受這樣的想法?”
“正在試。”
“辦到了嗎?”
“狗屎,辦不到。”
她笑了出來。
過去一年,喬從未讓别人笑過——除了稍早在電話中蘿絲的朋友之外。雖然克萊兒的笑聲中,有着痛苦及嘲諷,但也有着解脫的意味。看到自己能如此的影響她,喬覺得和原來的生活又搭上了線。
一陣沉默之後,克萊兒問:“喬,這個蘿絲壞人嗎?”
“不是,正好相反。”
她那張原先開朗及信賴的臉,此刻一臉疑惑,“你似乎很肯定。”
“如果你見過她,你也會如此。”
鮑伯拿着三個杯子,一碗碎冰,一瓶七喜還有一瓶酒回到客廳。“恐怕沒有選擇的餘地了,”他抱歉地說:“我們家沒人愛喝酒,偶爾小酌一下,也是愈簡單愈好。”
“這樣就很好了,”喬說着的同時接過他的杯子。
他們品嘗着手中的酒,鮑伯調得很烈,有一陣子隻聽見冰塊的撞擊聲。
克萊兒說:“我們知道是自殺,因為她錄下來了。”
喬有點迷惑,“誰把它錄下來了?”
“羅拉,鮑伯的媽。她錄下她自己的自殺鏡頭。”
克萊兒強抑悲痛,簡明扼要的将她婆婆可怕的死法,向喬叙述了一遍。她聲音低沉,但字字清晰,令喬不寒而栗。
樊鮑伯從頭到尾都靜靜地坐在那裡,沒打斷過他太太的話頭。他既沒看着克萊兒,也不是望着喬。他凝望着手裡不時加添的飲料。
精巧的八厘米攝影機是樊湯姆生前最愛玩的,他死于三五三班機的空難之後,就一直放置在書房的儲藏室裡。
攝影機的操作很簡單,可以自動對焦,也可自動調整快門和光圈。雖然羅拉不曾使用過,但隻要幾分鐘就可以學會。攝影機已放在儲物間一年了,因此羅拉還花了點時間充電,證明了她是有預謀的。警方發現電池充電器插在廚房櫃台的插座上。
星期二的早晨,羅拉走到房子的後院,将攝影機安置在一張桌子上。她用兩本精裝書墊在攝影機底下,取好她所要的角度,然後開啟攝影機。
當錄影帶開始轉動之後,她拿了一把椅子,放在離鏡頭十尺遠的地方,然後回到攝影機旁邊從現票窗檢查椅子是否在框框的正中央。
回到椅子之後,她就在鏡頭前寬農解帶,既不是表演,也沒有矜持,就像是準備去洗澡一樣的自然。她敏捷地脫去罩衫、長褲及内衣,将它們放在石闆走道上的一旁。
她裸着身子走出攝影機拍攝的範圍,顯然是走進屋子到廚房裡去。四十秒後她回來,手上拿了把切肉刀,她面對着攝影機坐下。
根據最初的驗屍報告,星期二早晨大約八點十分左右,心智正常且身體健康的婦人樊羅拉,因無法承受喪夫之痛,自殺身亡。她兩手握刀,使盡全力刺入腹部。她拔出刀子,再度深深刺入。第三次她将刀鋒自左拉向右邊,取出腸子後松掉刀子癱在椅子上,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就因流血過多而死。
攝影機仍繼續拍攝屍體,直到錄影帶錄完為止。兩小時之後,大約是十點三十分,六十六歲的日本園丁在作例行巡視工作時發現屍體,立即向警方報案。
克萊兒說完後,喬隻能冒出一句,“天啊。”
鮑伯替每個人的飲料加了一些威士忌,他的手抖得很厲害,酒瓶與杯子相撞發出聲響。
最後喬說:“我猜錄影帶在警方手中。”
“沒錯,”鮑伯說:“不管是開調查庭或是偵訊什麼的,他們都得保有那卷帶子。”
“所以我希望你們知道這卷帶子的情形,都是二手資料,我希望你們兩人都沒看過。”
“我沒看,”鮑伯說:“但克萊兒看過。”
克萊兒凝望着杯子,“他們告訴我們帶子裡的情形……
但鮑伯和我都不相信,所以星期五早晨,趕在葬儀之前,我到警局看了帶子。我們需要知道真相,現在我們知道了。當他們将帶子帶給我們的時候,我會毀掉它。鮑伯将永遠也看不到它,永遠看不到。“
雖然喬對這女人的評價已經很高,此刻更是肅然起敬。
“有些事情我還是不太清楚,”喬說:“你們不介意我再問一些問題吧?”
“問吧,”鮑伯說:“我們也有許多疑問,有一千個他媽的問題。”
“第—……這聽起來,似乎不是被強迫的。”
克萊兒搖着頭,“那不是你能強迫一個人做的事,對不對?也不是因為心理壓力或威脅。攝影機中看不到有任何人,她的眼睛也沒離開攝影機去注視别人,她完全是一個人。”
“克萊兒,聽你描述錄影帶内容的時候,羅拉像是一部機器在做這些事。”
“那就是她大部分時間的樣子,面無表情,整張臉是……垮着的。”
“大部分的時間?所以她也有表現出感情的時刻?”
“有兩次,在她衣服脫得差不多了之後,脫内褲時,她有點猶豫。她是個很保守的女性,喬。那是非常怪異的事。”
鮑伯閉上眼,将酒杯靠在額頭上說:“就算……就算我們接受她因精神錯亂而這麼做的說法,但實在很難想象她會拍攝自己裸體的影片……或是希望被人發現她是那樣死的。”
克萊兒說:“後院有很高的圍牆環繞,上面還有很濃密的九重葛覆蓋,鄰居是看不到她的。但鮑伯講得對,她一定不願意以那種樣子被人發現。不管怎樣,當她要脫内褲時,曾猶豫了一下,隻一會兒工夫,那種死闆呆滞的表情不見了,一抹恐怖的神情掠過臉上。”
“怎麼樣恐怖?”喬問。
克萊兒回憶那可怕的景象時,臉部的表情忽然扭曲,“她的眼神呆滞、空洞。眼皮有點沉重……突然,她睜大了眼,看起來非常震驚、恐懼。那種表情會令人心碎,但隻持續了一兩秒鐘,然後她又恢複平靜,将自己的内褲脫掉、折好,放在一邊。”
“她有在服藥嗎?”喬問:“她是否因為服藥過重,導緻失憶症,或個性激烈的改變?”
“她的醫師說沒開任何藥給他,但她在錄影帶上的表現,警方也懷疑與藥物有關。”
“太荒謬了,”鮑伯大聲地說:“我媽從不服用禁藥的,連阿司匹靈都不吃。喬,她不了解過去三十年世界變得多糟,她似乎還活在一個比我們晚了十年的時代裡,而且活得很愉快。”
“驗屍的結果,”克萊兒說:“腦部沒有腫瘤,也沒受傷害。沒有藥物的迹象,無法解釋她為何這樣做。”
“你剛提到還有第二次她臉上曾出現表情。”
“就在……就在她刺自己之前,隻有一瞬間,比第一次還短。像是一陣痙攣,她整張臉都扭曲了,好象要尖叫。然後一切都消失不見,她又回到面無表情的樣子,直到結束。”
喬突然想到一件事,那是克萊兒第一次描述錄影帶的内容時他所忽略的,“你是說她從頭到尾都沒尖叫或出聲?”
“沒有。”
“但那太不可能了。”
“就在最後,當她松掉刀子……有一個聲音像是由她發出的,像是一聲歎息。”
“那種痛苦……”喬沒辦法說下去了。樊羅拉的痛苦是人所無法忍受的。
“但她根本沒叫出來。”克萊兒很堅定地說。
“甚至本能的反應都——”
“她就隻是沉默而已。”
“麥克風是好的吧?”
“是内裝式全方位的麥克風。”鮑伯說。
“畫面上,你可以聽到其他的聲音。像她調整位置時椅子的撞地聲,鳥鳴,遠處一條狗在哀嚎但就是聽不到她的聲音。”
走出前門,喬在夜色中搜尋。他半抱着期待心裡,希望看見白色的貨車或其他可疑的車輛,停靠在樊家門口的街上。隔壁的屋子,傳來一串貝多芬的樂章,天氣很暖和,一陣微風從西邊吹來,帶來一陣茉莉花香。就喬目力所及,他看不出這個治人的夜晚,會暗藏着什麼威脅。
當克萊兒及鮑伯尾随他到門廊時,喬問:“他們發現羅拉時,她有随身帶着那張湯姆墳地的照片嗎?”
“沒有,它在廚房的餐桌上,在桌子的一端,她沒随身攜帶。”
“我們從聖地牙哥趕到這裡時,發現它在餐桌上,”克萊兒回憶說:“就在早餐盤子旁。”
喬隻覺大惑不解,“她吃了早餐?”
“我知道你作何感想,”克萊兒說:“既然要自殺,幹嘛那麼麻煩弄早餐?喬,還有更奇怪的呢,她用幹酪、切碎的韭菜和火腿作了個蛋卷,旁邊是烤面包,還有一杯現榨的柳澄汁。在她起身拿着攝影機走出去的時候,這些東西隻吃了一半。”
“你描述她在錄影帶裡是極度沮喪,或是精神狀況有某種程度的改變,她怎麼會神智清明而且有耐心的做這麼一頓複雜的早餐?”
克萊兒說:“你再聽聽這個——洛杉矶時報攤開在她盤子旁邊——”
“——而且她還在讀笑話版。”鮑伯說。
他們陷入一陣沉默,思索着這難以解開的謎。
然後鮑伯說:“稍早我說我們有上千個問題要問,現在你能了解我的意思了吧。”
他們像熟識多年的老友一樣,克萊兒環抱着喬說:“我希望這個蘿絲如你所想的是個好人,我希望你能找到她。不論她告訴你什麼,喬,我希望能帶給你平靜。”
喬深為感動,回擁着她說:“謝謝,克萊兒。”
鮑伯從一本記事本上撕下一頁紙,寫上他們在麥拉瑪的地址和電話号碼。他将紙條折好遞給喬,“你如果有其他的問題……或者你知道了什麼事情有助于我們了解的,就跟我們連絡。”
他們握着手,然後相互擁抱。
克萊兒說:“你現在打算幹什麼,喬?”
喬看了一下手表,“現在才九點過幾分而已,我今晚還要去拜訪其他人的家屬。”
“小心點!”她說。
“我會的。”
“事情不對勁,喬,很不對勁。”
“我知道。”
鮑伯和克萊兒并肩站在門廊前,目送喬驅車離去。
雖然第二杯酒他喝了一半,但喬覺得并不礙事。他沒看過樊羅拉的照片,但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沒有臉孔的女人,拿着一把切肉刀坐在椅子上。這就足可抵過兩倍于他所喝的威士忌了。
都市裡的燈光,像是沿着海岸而生的朵朵發光蕈類。暈黃的燈光,像抱子雲一樣射出,污染了天空,隻露出數點的星光,是那麼的遙遠且凄冷。
一分鐘前還是個舒适情人的夜晚,但此刻,他忽覺一股陰森之氣在逼近,這讓他一再的從後視鏡往後窺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