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恐懼
泰德是如此慌張,以緻于他真的動彈不了了,這究竟持續了多長時間,他根本不知道。他還能呼吸,這真是令人驚訝。後來,他認為這種感覺隻在十歲時體驗過,那次他和兩個朋友在五月中旬決定去遊泳,這比他們以往遊泳至少要早三個星期,但這似乎仍然是好主意。五月的新澤西晴朗炎熱,氣溫高達八十度。他們三人走到戴維斯湖,這是他們給離泰德家一裡的一個小池塘起的諷刺性名稱。他第一個脫掉衣服換上遊泳褲,因此也是第一個下水的。他從岸上一頭跳下水中,差點兒死掉,那天的空氣感覺像仲夏,但水卻像初凍結冰前的最後一天,他的神經系統一瞬間短路了。他的呼吸停在他的肺中,心髒停止了跳動,等他浮出水面時,他就像一輛電池用光的汽車,非常需要盡快充電,但不知道怎麼辦。他記得陽光是那麼燦爛,在藍黑色的水面照射出成千金黃色的亮點,他記得哈利·布萊克和蘭迪·韋斯特站在岸上,哈利正把他褪色的遊泳褲往他的大屁股上拉,蘭迪手拿遊泳褲赤身裸體站在那裡喊道:水怎麼樣,泰德?那時他剛浮上水面,他所能想的是:我要死了,就在陽光燦爛的這裡,當着我兩個最好朋友的面,放學了,我沒有家庭作業,媽媽說我可以邊看電視邊吃飯,但我看不到了,因為我要死了。幾秒鐘前,呼吸還是件容易的,毫不複雜的事,現在卻卡在他喉嚨中,他既呼不出又吸不進。他的心髒躺在胸中像一小塊冷磚,然後它爆開了,他大大的吸了一口氣,他的身上長出十幾億個雞皮疙瘩,他不假思索的以小孩才有的那種惡意的快樂告訴蘭迪:水很好!不太冷!跳吧!幾年後他才意識他可能殺了他倆,就像差點兒殺了他自己一樣。
現在就像那時一樣,他全身處在同樣的凍結狀态。他作在椅子上,不是裡而是上,身體前傾,電話筒仍在手裡,凝視着電視上的天線。他知道麗茲走進來,她先問他是誰打來得電話,然後問出了什麼事,就像那天在戴維斯湖一樣,他的呼吸像一隻髒襪子一樣堵在他的喉頭,既不能進又不能出,大腦和心髒之間的聯系突然中斷,我們對這次突然的停頓表示歉意,交通将盡快繼續,或永遠停下,但不管怎麼樣,請你安享在美麗的安德斯韋爾的停留,一切鐵路在此終止。
然後它突然爆開,就像那次一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髒在他胸中狂跳了兩下,然後繼續以它平日的節奏跳動……雖然它仍然跳得很快,太快了。
那尖叫聲,天哪,那尖叫。
麗茲現在跑過房間,當他看到她沖話筒一次次喊哈喽和誰啊時,他才意識到她從他手裡奪過了電話筒。這時她聽到斷線的聲音,把它放回原處。
“米麗艾姆,”麗茲轉身看着他,他最後終于說話了,“是米麗艾姆,她在尖叫。”
除了在書中,我從沒殺過任何人。
麻雀又飛起。
這兒我們稱之為廢物。
這兒我們稱之為安德斯韋爾。
回到北方,夥計。你要為我做不在現場的僞證,因為我要去北方。
“米麗艾姆?米麗艾姆·考利?泰德,怎麼啦?”
“是他,”泰德說,“我知道是,我認為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今天……今天下午……我又有一次。”
“又有一次什麼?”她的手指壓着她頸脖的一側,使勁按摩,“又一次失去知覺?又一次恍惚?”
“都是,”他說,“先是麻雀,我恍惚中在一張紙上寫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把它扔了,但她的名字在紙上,麗茲,米麗艾姆的名字是我這次恍惚中所寫的一部分……而且……”
他停下來,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
“什麼?泰德,寫的是什麼?”他抓住她的一隻手使勁搖,“寫的是什麼?”
“她客廳有一張廣告畫,”他說,他聽着自己的聲音就像它是别人的——來自遙遠地方的聲音,也許是從對講機上傳來的,“一幅百老彙音樂歌劇的廣告畫。貓。我上次在那兒時看到過它。貓,現在和永遠。我把那也寫下了,我寫它是因為在那兒,所以我在那兒,我的一部分通過他的眼睛看到……”
他看着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她。
“這不是腫瘤,麗茲,至少在我體内的不是腫瘤。”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麗茲幾乎是喊叫。
“我必須給裡克打電話。”他低聲說。他心靈的一部分似乎飄起來四處移動,同時以清晰的形象和符号和它自己交談,他寫作的時候有時就是這種狀态,但這是他在現實生活中第一次記住這種狀态——寫作是一種真實生活嗎?他突然想問。他不認為寫作是真實生活,它更像是真實生活的中斷。
“求求你泰德!”
“我必須警告裡克,他可能處在危險中。”
“泰德,你在胡說什麼!”
不,當然他不是在胡說。如果他停下來解釋,他會顯得更荒唐……如果他停下來把他的擔心告訴他妻子,這隻會引起她無謂的猜測,而喬治·斯達克正在穿過曼哈頓的九條街道,從裡克前妻的公寓前往裡克的公寓,坐在一輛出租車或偷來的車裡,或坐在夢中的黑色托羅納多車駕駛座後,一邊抽着煙,一邊準備像殺死米麗艾姆一樣殺死裡克——
他已經殺了她嗎?
也許他隻是吓吓她,讓她哭泣和震驚,也許他傷害了她——仔細一想,這是可能的。她說什麼?别讓他再割我,别讓他壞人再割我。紙上有割字,還有……那上面不是還有終止嗎?
對,對,有。但那和夢有關,不是嗎?那和安德斯韋爾有關,那是鐵路終止的地方……不是嗎?
他祈禱是那樣。
他必須幫助她,至少試試,他必須警告裡克。但如果這麼給裡克打電話,這麼突然告訴他當心,裡克會問為什麼的。
“出什麼事了,泰德?發生什麼了?”
如果他一提米麗艾姆的名字,裡克會馬上跳起來跑到她那裡去,因為裡克仍很關心她,仍然非常關心她。那麼他會發現她……被大卸八塊(泰德心裡極力回避這樣的念頭和形象,但他不由自主地想看看漂亮的米麗艾姆大卸八塊後會是什麼樣的,像屠夫案闆上切開的肉)。
也許那正是斯打克所希望的,愚蠢的泰德把裡克送進一個陷阱,愚蠢的泰德為他辦了事。
“但我不是一直在為他做事嗎?那不正是筆名所做的嗎?”
他感到他的心裡又堵住了,輕輕地把它自己團成一個結,就像肌肉抽筋一樣。他無法承受這個念頭,現在他根本無法承受這個念頭。
“泰德……求求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冰涼的手抓住了她冰涼的手臂。
“正是殺死豪默·加馬齊和克勞森的那個人,他正和米麗艾姆在一起,他……在威脅她。我希望他隻做了這些。但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在尖叫,電話線斷了。”
“啊,泰德,天哪!”
“沒有時間讓我們倆歇斯底裡發作了,”他說,一邊想:雖然天知道我很想發作一下。“上樓去,把你的通訊簿拿來,我沒有米麗艾姆的電話和地址,我想你有。”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你從一開始就知道它?”
“現在沒有時間讨論這個問題,麗茲,去拿你的通訊簿,快點,好嗎?”
她憂郁了一會兒。
“她可能受傷了!快去!”
她轉身跑出去,他聽到她的腳打着樓梯,努力讓他的大腦正常運轉。
别給裡克打電話,如果它是一個陷阱,給裡克打電話就是一個很糟的主意。
好吧——到此為止。這是個開始,接下來給誰打電話呢?
紐約警察局?不——他們會問許多浪費時間的問題——第一個問題就是:一個緬因州的人怎麼能報告紐約的一樁罪行呢?這主意不好。
龐波。
這主意不錯。他可以先給龐波打電話,他必須措辭謹慎,至少目前要這樣。像失去知覺、麻雀聲、斯達克等事可以暫時不提。現在米麗艾姆是最重要的。如果米麗艾姆受了傷但仍活着,沒有必要談任何會影響龐波行動迅速的事。應該由龐波來給紐約警察打電話,如果消息來自他們自己的一位同行,他們的行動會更快,問題會更少,即使這位同行恰巧在緬因州。
但先給米麗艾姆打電話,上帝保佑她接電話。
麗茲拿着通訊簿飛跑回屋,臉色蒼白,就像她剛生下威廉和溫蒂時那樣。“給,”她說,呼吸急促,幾乎是在喘氣。
不會有什麼事的,他想對她說,但打住了。他不想說任何很容易證明是謊言的話……米麗艾姆的尖叫聲以說明事情不妙了,至少對米麗艾姆來說,永遠不會一切正常。
“這兒有一個人,這兒有一個壞人。”
泰德想到斯達克,打了個冷戰。他是非常壞的人,泰德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畢竟是他一手造成喬治·斯達克的……不是嗎?
“我們沒事兒,”他對麗茲說——至少這是真的。到目前為止,他心裡補充了一句。“保持鎮靜,寶貝,緊張過度暈倒在地上對米麗艾姆沒什麼幫助。”
她直挺挺地坐下,凝視着他,牙齒狠狠地咬着下嘴唇。泰德開始敲打米麗艾姆的電話号,手指有點發抖,在敲第二個數字時誤敲了兩下。你告訴别人鎮靜,自己卻不行。他長吸一口氣,定定神,按了一下挂斷鍵,又重新開始,強迫自己慢些。他敲完最後一個鍵,然後傾聽電話的喀嚓聲。
“上帝,保佑她一切都好,如果她出了事,至少讓她能接電話。求求你。”
但電話沒有響,隻有占線的忙音。也許真的是占線,也許她在給裡克或醫院打電話,也許電話沒放在架上。
但是,還有一種可能,當他按下挂斷鍵時想。也許斯達克把電話線從牆上拉出來了,也許(“别讓壞人再割我”)他的确割斷了它。
就像他割米麗艾姆一樣。
用折疊式剃刀,泰德想,背脊上一陣寒意。那時那天下午他寫在紙上的詞:剃刀。
二
随後的半個小時讓人難以置信,就像龐波和兩個警察以他還不知道的謀殺罪來逮捕他時他感覺到的那樣。并沒有人身威脅感——至少沒有迫在眉睫的人身威脅感,但有一種走過布滿蜘蛛網的黑屋的感覺,這些蜘蛛網拂過你的臉,先讓人覺得有點兒癢,最後讓人發怒,這些蜘蛛絲并不是直挺挺的,當你要抓它們時,它們卻輕輕地飄開了。
他又試了一次米麗艾姆的電話,當它還是忙音時,他又一次按下挂斷鍵,憂郁了一會兒,不知道應該給龐波打電話呢,還是給紐約接線員查一下米麗艾姆的電話。他們有辦法區分一個占線的電話和一個壞了的電話嗎?他認為他們能,但現在最重要的事是米麗艾姆和他的聯系突然中斷了,再也無法與她聯系上了。但他們能發現——麗茲能發現——他們是不是有兩條線。為什麼他們沒有兩條線呢?沒有兩條線是愚蠢的,對嗎?
雖然這些念頭在兩秒鐘内閃過他的心裡,但他卻覺得時間很長,他恨自己猶豫不決,而米麗艾姆在她的公寓裡卻可能正在流血而死。書裡面的人物——至少在斯達克的書中——從來不這樣猶豫不決,他們從不停下來想為什麼他們沒有第二根電話線以備萬一這類的廢話,書裡的人物從不浪費時間,從不這樣突然緊張起來。
如果每個人都像通俗小說中的人物,這個世界将變得更有效率,他想。通俗小說中的人物在從第一章到下一章的發展中總是保持清醒的頭腦。
他撥通緬因州查号台,接線員問:“請問哪個城市?”他有那麼一瞬不知說什麼,因為羅克堡是個鎮,不是城市。然後他想,别慌,泰德,你必須保持鎮靜,你不應該讓米麗艾姆由于你的驚慌而死去。他甚至沒有時間考慮他為什麼不能讓這事發生并做出回答:唯一能控制的真實人物就是他自己,驚慌不是他這個人物形象的一部分,至少他這麼看。
“在這兒我們稱之為瞎扯,泰德。在這兒我們稱之為傻瓜——”
“先生?”接線員在催促,“請問哪個城市?”
“好吧。控制住自己。”
他深吸一口氣,定定神,說:“羅克堡市。”天哪,他閉上眼睛,緩慢而清楚地說:“對不起,接線員,羅克堡。我要警長辦公室的電話。”
停了一下,然後一個機器的聲音開始說電話号碼。泰德意識到他沒帶鋼筆或鉛筆。機器又開始說第二遍。泰德努力想要記住它,數字穿過他的大腦又進入黑暗,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迹。
“如果你需要進一步幫助,”機器聲音繼續說,“請别挂斷,接線員——”
“麗茲?”他請求道,“筆?能寫字的東西?”
她的通訊簿上插着一隻筆,她遞給他。這時接線員又回到電話上,泰德告訴她他沒有記下号碼。接線員又招來機器,它用女人般的聲音又說開了,泰德在一本書的封面上寫下号碼,剛要挂上,有決定再核查一遍。他聽了第二遍,發現他颠倒了兩個數字的順序。啊,顯然,他已慌張到極點。
他敲下挂斷鍵,全身一下布滿了細汗。
“别着急,泰德。”
“你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他冷冷地說,開始撥警長辦公室的電話。
電話響了四次才傳來一個很煩倦的聲音:“這是羅克堡警長辦公室,我是副警長裡傑威克,有什麼事嗎?”
“我是泰德·波蒙特,從魯德婁打來電話。”
“哦,”對方聲音沒有認出泰德的意思,一點兒也沒有,這意味着需要更多的解釋。裡傑威克這個名字到有點兒熟悉,對了,他就是采訪阿森特太太和發現加馬齊屍體的那個人。天哪,他怎麼能發現被懷疑是泰德殺死的老人,卻又不知道泰德是誰呢?
“龐波警長到這兒來後……和我讨論豪默·加馬齊兇殺案,裡傑威克副警長。我有關于這件事的情報,我需要馬上跟他通話。”
“警長不在這兒。”裡傑威克說,不為泰德急迫的語氣所動。
“啊,他在哪兒?”
“在家裡。”
“請告訴我他家裡的電話号碼。”
對方令人難以置信地回答說:“啊,我認為我不應該給你,波曼先生。警長最近很忙,他妻子身體不太好,她頭痛。”
“我必須跟他通話!”
“好吧,”裡傑威克從容地說,“顯然你認為你必須跟他通話,也許這是真的,我是說你真的必須跟他通話。波曼先生,為什麼你不告訴我讓我——”
“他到這兒為豪默·加馬齊最保護我,副警長,現在又有别的事發生了,如果你不立即給我他的電話号碼——”
“啊,天哪!”裡傑威克喊道。泰德模模糊糊聽到砰地一聲響,他可以想象裡傑威克的腳從桌上放下,在椅子上坐直了,“波蒙特,不是波曼!”
“對,而且——”
“啊,天哪!天哪!警長說如果你打來電話,我應該立即轉給他!”
“好吧。現在——”
“天哪!我是個該死的大笨蛋!”
泰德對此太同意了,他說:“請給我他家的電話号碼。”他極力忍住沒有吼出來。
“當然,請等一下,啊……”接着是令人窒息的停頓,隻有幾秒鐘,但泰德覺得在這停頓中金字塔都可以建成了,可以建起來再拆掉了。在這同時,米麗艾姆可能正在五百公裡外的公寓地毯上慢慢死去。我害了她,他想,隻因為我決定給龐波打電話時卻遇上這麼個白癡,我應該首先給紐約警察局打電話,或打911。對應該打911,讓他們去處理。
隻是那個選擇現在看來也不現實,他認為他這麼做是由于那恍惚狀态,以及他在恍惚狀态中寫的字。他不認為他預見了對米麗艾姆的攻擊……但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斯達克為這攻擊做的準備。那幾千隻鳥幽靈般的叫聲似乎使他為這整個古怪的事件承擔起責任。
但是,如果米麗艾姆隻因為他太驚慌沒打911而死去,他怎麼有臉再見裡克呢?
他媽的,他怎麼有臉在鏡子裡再面對自己呢?
那個白癡裡傑威克來了,他給泰德警長家的電話号碼,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的念,慢得能讓一個白癡記下……但泰德還是讓他再重複了一次,雖然他火急活燎地想要快點。他對剛才記錯警長辦公室電話一事感到震驚,怕再犯同樣的錯誤。
“好了,”他說,“謝謝你。”
“波蒙特先生?我很感謝你,如果你在警長面前别提我怎麼——”
泰德毫不遺憾地挂斷電話,開始打裡傑威克給他的電話。當然龐波可能不在,接電話的人可能會說警長剛出去吃飯了,那就真太不巧了。
他瘋了似地大笑一聲,麗茲吃驚的看着他:“泰德?你沒事吧?”
他剛要回答,電話通了,他沖她擺擺手。他猜得很對,不是龐波,是個小男孩,聽上去十歲左右。
“你好,龐波家,”小孩尖聲尖氣地說,“我是陶德·龐波。”
“你好,”泰德說,隐隐約約覺得自己把話筒抓得太緊了,試着放松他的手指,關節發出劈啪聲,但并沒有真的松動。“我的名字是泰德——”他差點兒接着說成龐波,連忙中途改口“——波蒙特,警長在嗎?”
“不在,他到加裡福尼亞的洛迪去了,去喝啤酒和買香煙。”
相反,男孩的聲音從話筒移開,尖叫道:“爸爸!電話!”随後是一陣嘩啦聲,幾乎把泰德的耳朵震疼。
過了一會兒,謝天謝地,傳來阿蘭·龐波的聲音:“你好?”
一聽到這聲音,泰德緊張一下子消失了。
“我是泰德·波蒙特,龐波警長。紐約有一位女士現在急需幫助,她和我們星期六晚所談的事有關。”
“說吧。”龐波簡潔地說,泰德感到一陣輕松,他覺得一切正常了。
“那位女士是米麗艾姆·考利,我經紀人的前妻。”泰德差點兒把米麗艾姆說成“我前妻的經紀人”。
“她打電話到這兒,發瘋似的尖叫。我開始甚至都沒聽出她是誰,然後我在背景中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在讓她告訴我她是誰以及發生了什麼事。她說她公寓有個男人,他威脅要傷害她,要……”泰德咽了口唾沫,“……要割她。這時我聽到她的聲音,但是男人在沖她喊,說如果她還不說她是誰,他就割下她的腦袋,這是他的原話:‘照我說的做否則我割掉你的腦袋’。然後她說她是米麗艾姆,請求我……”他又咽了口唾沫,他喉嚨裡像堵了什麼東西,“她請求我别讓壞人做那事,别再割她。”在他對面,麗茲越來越蒼白。請别讓她暈倒,泰德暗暗希望或祈禱,請别讓她現在暈倒。
“她在尖叫,這時電話線斷了。我想他割斷了它或把他從牆上拉出來了。”這是瞎扯,他沒有想任何事,他确切地知道,電話線被割斷了,用一把折疊式剃刀。“我試着再跟她聯系,但——”
“她的地址?”
龐波的聲音仍然很爽快,很輕松,很鎮靜,除了一種急促的命令的口氣之外,他很像在跟一個老朋友聊天。我給他打電話是對的了,泰德想,感謝上帝,有人知道他們在幹什麼,或至少相信他們知道。感謝上帝,有人像通俗小說中的人物一樣行動。如果我們不得不和索爾·貝婁筆下的人物打交道,我相信我會發瘋的。
泰德低頭看麗茲通訊簿中米麗艾姆的名字:“寶貝這是三還是八?”
“八。”她的聲音很冷漠。
“好。坐回椅子中,把你的頭放在你的膝蓋上。”
“波蒙特先生?泰德?”
“對不起,我妻子很難過,看上去要暈倒。”
“我不感到驚訝,你們倆一定都很難過,這是讓人難過的事情,但你幹得不錯。保持鎮靜,泰德。”
“好。”他吃驚地意識到,如果麗茲暈倒了,他會讓她躺在地上,繼續和龐波談話,直到他得到足夠的情報能采取行動為止。請别暈倒,他想,又低頭看麗茲的通訊簿,“她的地址是第八十四街西一零九。”
“電話号碼?”
“我告訴過你——她的電話不——”
“我還是需要電話号,泰德。”
“是,當然你需要。”雖然他根本不知道為什麼。“對不起。”他說了電話号。
“這次的電話是多久以前打來的?”
幾小時前,他想說,然後看看壁爐上的鐘,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它停了,一定是停了。
“泰德?”
“我在這兒,”他以一種像是來自别處的冷靜的聲音說,“最多六分鐘前,那時我和她的聯系中斷,被切斷了。”
“好吧,時間失去的不多。如果你給紐約警察局打電話,他們會讓你化三倍的時間,我會盡快給你回音,泰德。”
“裡克是她的前夫,”他說,“你跟警察談的時候告訴他們,她的前夫裡克還不知道此事。如果那家夥……對米麗艾姆做了什麼,你知道,下來就會輪到裡克。”
“你确信這是殺害豪默和克勞森的同一個家夥嗎?”
“我确信是。”接着他脫口而出說道,“我認為我知道是誰。”
龐波稍一停頓,接着說:“好吧,留在電話旁,一有時間我就要和你談談這事。”他挂上電話。
泰德向對面的麗茲望去,看到她斜躺在椅子上,眼睛大而無神。他站起來跑過去,把她扶正,輕輕拍她的面頰。
“是哪一個?”她迷迷糊糊地問,“是斯達克還是阿曆克斯·馬辛?哪一個,泰德?”
過了很長時間他說:“我不知道這兩人有什麼不同。我去泡茶,麗茲。”
三
他确信他們會談談這件事,他們怎麼能回避它呢?但他們沒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隻是坐在那兒,從他們杯子上方互相看着,等着龐波回電話。勉強捱過漫長的幾分鐘,泰德覺得他們不會談了——在龐波回電話告訴他們米麗艾姆是死了還是活着之前,他們不會談了。
他看着她兩手捧着茶杯喝茶,自己也一邊喝一邊想,假設我們晚上坐在這兒,手裡拿着書,這時,一顆流星砸破屋頂落了下來,它冒着煙,閃着光,落在客廳地闆上。我們中的一個人走進廚房,拎出一桶水,在它燒着地毯之前把它撲滅,在這之後,我們還會接着讀書嗎?不會——我們會談論它,我們必須這樣做,就像我們必須談這事一樣。
也許他們會在龐波回電話之後開始,也許他們甚至會通過龐波來談,龐波提問題,泰德回答,麗茲在一邊傾聽。對——也許他們會那樣開始,因為泰德覺得龐波像催化劑。泰德覺得,龐波似乎是使這事情開始的人,雖然警長隻不過是對斯達克的行為做出反應而已。
在這期間,他們坐着等待。
他有一種沖動,想要再試試米麗艾姆的電話,但他不敢——龐波可能正巧在那時侯回電話,卻發現波蒙特電話占線。他發現自己毫無目的地希望他們有第二條電話線。好吧,他想,一邊是希望,一邊是努力。
理智告訴他,斯達克不可能像人體内古怪的毒瘤一樣到處亂殺人,這是完全不可能的。
但是,他的确這樣做了,泰德明白,麗茲也明白。他不清楚他告訴龐波後他會不會也明白。泰德認為龐波不會,龐波可能叫來精神病醫生,因為喬治·斯達克不是真的,阿曆克斯·馬辛也不是,他是虛構中的虛構,他們都沒有存在過,就像喬治·艾略特或馬克·吐溫、劉易斯·卡洛爾、塔克·考、愛德加·包克斯等一樣,筆名隻是虛構人物的一種更高形式。
但是,泰德仍認為阿蘭·龐波會相信,即使開始他不願相信。泰德自己也不願,但是發現自己别無選擇,可以說它逼着你相信它是真的。
“為什麼他不回電話?”麗茲不安地問。
“才過了五分鐘,寶貝。”
“快十分鐘了。”
他控制住自己别對她吼叫——這不是電視節目中的加分比賽,龐波不會因為在九點前回電話而得到額外的分數和有價值的獎品。
他内心深處仍然堅持認為,不存在斯達克。這聲音合乎理性,但卻出奇的無力,似乎處于機械的記憶而不是真正的确信,就像鹦鹉學舌一樣。但它是真的,是嗎?他應該相信斯達克從墳墓中回來了,就像恐怖電影中的怪物一樣嗎?那真是一個巧妙的把戲,因為沒有人——或非人——被埋在那裡,他的墓碑隻是混凝紙做的,放在一塊空墓地表面,像他的其它部分一樣是虛構的——
“不管怎麼說,那把我帶到最後一個問提……或方面……或随便你怎麼稱呼它……你的鞋碼多大,波蒙特先生?”
泰德一直縮在他的椅子裡,忍不住要打盹。現在他突然坐起來,差點打翻他的茶杯。腳印,龐波說過有關——
“這些是什麼腳印?
沒關系。我們甚至沒有照片。我們把所有一切都放在桌面上了……”
“泰德?怎麼啦?”麗茲問。
什麼腳印?在哪兒?當然,在羅克堡,否則龐波不會知道。它們也許在“家鄉公墓”,在那兒,神經質的女攝影師拍了許多照片,他和麗茲覺得很好笑,是在那兒嗎?
“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家夥。”他低聲說。
“泰德?”
這時電話鈴響了,他們倆都打翻了各自的茶杯。
四
泰德的手伸向電話筒……然後停頓了半刻,隻是在上面浮動。
“如果是他怎麼辦?
我跟你沒完,泰德。你别想擺脫我,因為當你擺脫我時,你就擺脫了最好的東西。”
他把手伸到下面,靠近電話,然後把它拿到耳邊:“你好?”
“泰德嗎?”是阿蘭·龐波的聲音,泰德突然覺得全身無力,好像本來身體是鐵絲捆着,現在鐵絲突然抽去一樣。
“是,”他說,聲音咝咝的,像歎氣一樣。他又吸了一口氣,“米麗艾姆沒事嗎?”
“我不知道,”龐波說,“我給了紐約警察局她的地址。我們很快就知道,雖然我要警察告訴你,今天晚上十五分鐘或半小時對你和你妻子來講不算很快。”
“不,不算。”
“她沒事嗎?”麗茲問,泰德捂住話筒,告訴她龐波還不知道。麗茲點點頭坐下,她的臉仍很蒼白,但看上去比以前冷靜多了。至少現在人們在做事,再也不隻是他們倆的責任了。
“他們還從電話公司得到了考利先生的地址—”
“嘿!他們不——”
“泰德,在他們知道考利前妻的情況前,他們不會做任何事。我告訴他們,有一個精神變态的人在追逐《大衆》雜志文章中提到的一個人或一些人,這文章是關于斯達克筆名的,我還解釋了考利夫婦和你的關系。我希望我解釋的對。我不太了解作家,更不了解他們的經紀人,但警察明白,如果那位女士的前夫比他們早到那裡,事情就糟了。”
“謝謝你,謝謝你做的一切,龐波。”
“泰德,紐約警察局現在正忙于行動,來不及要求更進一步的解釋,但他們會要的,我也一樣,你認為這個家夥是誰?”
“那是我不想在電話上告訴你的事。我願意去你那兒,龐波,但現在我不想離開我的妻子和孩子,我想你能理解,你必須到這兒來。”
“我做不到,”龐波耐心地說,“我有自己的工作,而且——”
“你的妻子病了,龐波?”
“今晚她好像不錯,但我的一位副手打電話說他病了,我必須替他,這是小鎮中的标準程序,我正準備去上班。我要說的是,你這時繞圈子是很不合适宜的,泰德,快告訴我。”
泰德考慮了一下,他确信當龐波聽了後會相信他的,但泰德不想通過電話告訴他。
“明天你能到這兒嗎?”
“明天我們肯定要見面,”龐波說,他的聲音既平靜又固執。“但今晚我需要你所知道的一切。紐約方面需要解釋是次要的,我有我的事要做,這鎮上有許多人要求迅速抓住殺害豪默·加馬齊的兇手,我恰好是其中之一,所以别讓我再次要求你。雖然很晚了,但我可以打電話要求地區法院的潘考特把你作為羅克堡謀殺案的證人抓起來。他已經從州警察處知道你是一個嫌疑犯,不管有沒有不在場證據。”
“你會那麼做嗎?”泰德問,既困惑又感興趣。
“如果你逼我,我會的,但我想你不會逼我的。”
泰德的頭腦現在清楚了點兒,他的思想實際上好像跑到别處去了。對于龐波或紐約警察來講,他們在尋找的是個認為自己是斯達克的心理變态者還是斯達克本人,這其實并沒有多大關系,對嗎?他不這樣想,他也不認為他們能抓住他。
“我确信他是個心理變态者,正像我妻子說的,”他終于告訴龐波。他和麗茲兩目相遇,試圖傳給她一個信息,他成功了,因為她輕輕地點點頭。“這産生了一種很怪異的感覺,你還記得對我提到的腳印嗎?”
“記得。”
“它們是在家鄉公墓,是嗎?”對面的麗茲眼睛瞪大了。
“你怎麼知道?”龐波第一次聽上去很吃驚,“我沒有告訴過你。”
“你讀過那篇文章了嗎?《大衆》雜志上的那篇?”
“讀了。”
“就是在那兒那個女人豎起了假墓碑,就是在那兒埋葬了喬治·斯達克。”
電話另一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龐波說:“瞎扯。”
“你明白了嗎?”
“我想我明白的,”龐波說,“如果這家夥認為他是斯達克,如果他瘋了,那麼他從斯達克墳墓開始是有道理的,是嗎?這個攝影師在紐約嗎?”
泰德吃了一驚:“在。”
“那麼她也可能處在危險中?”
“對,我……哎,我從沒想過,但我猜她可能處在危險中。”
“姓名?地址?”
“我沒有她的地址。”她曾給過他她的名片,可能是想和他合作搞一本書,但他扔掉了,他隻能給龐波她的名字,“菲利斯·邁爾斯。”
“還有寫文章的那個家夥?”
“麥克·唐納森。”
“也在紐約?”
泰德突然意識到他并沒有确信真是那麼回事,他向後撤了一點兒:“哎,我猜我隻是假設他們倆是——”
“這是個很合理的假設。如果雜志的辦公室在紐約,他們關系會比較密切,是嗎?”
“也許,但如果他們是自由撰稿人的話——”
“讓我們回到這張惡作劇照片。無論照片的文字說明還是報道本身都沒有明說是家鄉公墓,我對此确信不疑。我應該能從背景上認出它,但我關注的是細節。”
“對。”泰德說。
“鎮長丹·凱頓堅持不要明說是家鄉公墓——這是嚴格的先決條件。他是那種非常謹慎的人,實際上謹慎得有點兒讓人讨厭。我可以理解他允許拍照,但我認為他決不會允許明說是哪個公墓,因為害怕引起破壞行為……人們也許會去尋找那塊墓碑或做出諸如此類的舉動。”
泰德點點頭,這很有意思。
“所以,你的心理變态者要麼認識你,要麼來自這裡。”龐波繼續道。
泰德曾做過一個假定,他現在為此感到羞愧,他曾認為一個樹比人多的小鎮的警長應該是個笨蛋,這個人不是笨蛋,他顯然比世界著名的小說家泰德·波蒙特優秀。
“我們至少現在必須這麼假設,因為他似乎有内幕消息。”
“那麼你提到的腳印是在家鄉公墓。”
“是的,”龐波幾乎心不在焉地說,“你還滿着什麼,泰德?”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警覺地問。
“我們别繞彎子,好嗎?我必須給紐約打電話,告訴他們這些名字,你必須認真想一下,看看還有沒有别的名字要告訴我的。出版社……編輯……我不知道。現在,你告訴我,我們要抓的那個家夥實際上認為他就是喬治·斯達克。星期六晚上我們做過這個假設,認為它是不可能的,今天晚上你卻告訴我它是确鑿無疑的事實。為了證明它,你向我提出腳印問題。要麼這是你從我們共有的事實中做出的大膽的推測,要麼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當然,我更喜歡第二種選擇,所以,告訴我你的理由。”
但他有什麼理由呢?以幾千隻麻雀的叫聲為先兆的恍惚狀态?龐波告訴他克勞森寓所客廳牆上所寫的字之後他在稿子上所寫的同樣的字?在一張後來被撕掉焚化的紙上所寫的字?一個夢,其中他被一個可怕的看不見的人領着穿過他在羅克堡的房子,他所觸摸的一切包括他的妻子都自我毀滅?我可以稱之為心裡的事實而不是心靈的直覺,但仍然沒有證據,不是嗎?指紋和唾液暗示了非常古怪的事——但真那麼怪嗎?
泰德不這麼認為。
“龐波,”他慢慢說道,“你會嘲笑我的。不——我收回這句話,我現在知道你不會的。你不會嘲笑我的——但我也非常懷疑你是否會相信我。我反複考慮過,但結果是:我真的認為你不會相信我。”
龐波的聲音馬上傳過來,這聲音急迫、威嚴、難以抗擋。
“試試吧。”
泰德憂郁了一下,看看麗茲,然後搖搖頭:“明天吧,當我們能面對面的時候,那時我會說的。今天晚上你相信我的話,它無關緊要,我所告訴你的就是我能告訴你的所有有價值的東西。”
“泰德,我說過以目擊證人拒捕你——”
“如果你必須這麼做,那就做吧,我不在乎。但在我見到你之前,我不會再說什麼了,不管你做出什麼決定。”
龐波沉默片刻,然後歎了口氣:“好吧。”
“我要向你描述一下警察正在尋找的那個人。我不敢說它準确無誤,但我相信它比較準确,準确到可以告訴警察。你有筆嗎?”
“有,說吧。”
泰德閉上上帝安在他臉上的眼睛,睜開上帝安裝在他大腦裡的眼睛,這眼睛總是能看到他不願看的東西。讀過他的小說的人第一次遇見他時,總是很失望,他們總是竭力隐瞞這一點卻又做不到。他并不讨厭他們,因為他理解他們的感覺——至少理解一點兒。如果他們喜歡他的作品(有人甚至聲稱熱愛它),他們就會事先把他想象成半個上帝。相反,他們實際看到的是一個六英尺一英寸高的家夥,戴着眼鏡,開始脫發,很容易絆倒。他們一個頭皮屑很多、鼻子上有兩個鼻孔的男人,和他們自己完全一樣。
他們看不到的是他腦中的第三隻眼睛,那個眼睛在他黑暗的另一半中閃閃發光……它像上帝一樣,他很高興他們看不到它。……如果他們能看到,他想他們中的許多人會試圖偷走它。是的,即使這意味着用一把鈍刀子從他的肉體中把它挖出來。
凝視着黑暗,他招來他自己的喬治·斯達克形象——真的喬治·斯達克,和為書封底擺姿态的模特毫不相同。他尋找在那裡潛伏了數年之久的影子,找到他,開始向阿蘭·龐波展示。
“他很高,”他開始說,“至少比我高,六尺三,穿鞋時也許六尺四,頭發是金色的,剃得很短,很整齊。藍眼睛,他的遠視力很好。大約五年前,他開始戴眼睛做細活,主要是讀書和寫作。
“他引人注目的不是高度而是寬度。他并不胖,但他非常寬,肩寬十八點五寸,也許十九寸。年齡和我一般大,龐波,但他不像我這樣顯老或發胖。他很強壯,看上去像施瓦辛格。他練習舉重,鼓起二頭肌,可以蹦斷他襯衫袖上的縫線,但他不是死肌肉。
“他出生于新罕不什爾,但他父母離婚後,他随他母親移居密西西比州的牛津,她是在那兒長大的。他一生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那兒度過的。他年輕時,有很重的南方口音,在學院裡很多人拿他的口音開心——雖然不是當着他的面,你不會當着這種家夥的面開玩笑的——他費了很大勁克服這口音。現在,我想隻有在他生氣時你才能聽到這種口音,而讓他生氣的人我想很少能再找到來作證的。他很容易發火,很狂暴,很危險。确切地說,他是個嚴重的精神病患者。”
“什麼——”龐波開口,但泰德不理他。
“他曬得很黑,一般金發男人不會曬得那麼黑,所以這一點很好認。大腳,大手,長脖,寬肩。他的臉看上去像一個有才華的人匆匆忙忙從一塊堅硬的岩石上鑿出來的一樣。
“最後一件事:他可能開一輛黑色的托羅納多車,我不知道是哪一年造的,不過是老式的馬力很大的那種,黑色的,密西西比牌照,但他可能已換樣了。”他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在後保險杠上有一張粘貼紙。上面寫着‘高貴的狗雜種’。”
他睜開眼睛。
麗茲正凝視着他,臉色比以前更蒼白了。
電話另一頭沉默了很長時間。
“龐波?你——”
“等一下,我在寫。”又是一陣更短暫的停頓。“好啦,”龐波最後說,“我記下了。你告訴了我一切,除了這家夥是誰,你和他的關系,以及你怎麼認識他的,你能告訴我這些嗎?”
“我不知道,但我會試試,明天吧。今天晚上知道他的名字沒有任何用,因為他用另一個名字。”
“喬治·斯達克。”
“哎,他可能瘋狂到稱自己為阿曆克斯·馬辛,但我懷疑這一點。我想他會自稱斯達克,對。”他試着對麗茲眨眼,雖然他不認為眨眨眼就能改變氣氛,但他無論如何要試試,他看上去像個貓頭鷹閃動雙眼。
“今天晚上我沒辦法說服你再多說一點兒,是嗎?”
“沒有,沒有辦法,我很抱歉,但沒有辦法。”
“好吧。我會盡快跟你聯系。”他就這麼挂了,沒說謝謝,沒說再見。仔細想想,泰德認為自己并不要龐波說謝謝他。
他挂上電話,走向妻子,她坐在那兒像一座塑像一樣看着他。他拉住她的手——它們很冰涼——說:“一切都會好的,麗茲。我發誓會好的。”
“明天你跟他談時,你會告訴他那種恍惚狀态嗎?鳥叫聲?你在一個孩子時怎麼聽到它,當時它意味着什麼?你所寫的東西?”
“我會告訴他一切,”泰德說,“他選擇什麼告訴别的有關部門……”他聳聳肩,“那是他的事。”
“你知道的這麼多,”她無力地低聲說,眼睛仍然盯着他——好象每力氣離開他,“你對他知道得這麼多。泰德……怎麼知道的?”
他隻能跪在她面前,握着她冰涼的手。他怎麼能知道得這麼多呢?人們一直這麼問他。他們用不同的話問他這個問題——你怎麼虛構出來的?你怎麼寫成的?你怎麼能記住?你怎麼看到的——但總是回到同一件事:你怎麼知道的?
他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
他隻是知道。
“你知道的這麼多,”她重複說,就像一個在做惡夢的人在說話,然後他們倆都沉默不語。他期待着雙胞胎感受到他們的父母的難過,醒過來哭叫,但卻隻能聽到鐘單調的滴答聲。他移動了一下,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仍然握着她的手,希望能讓它們暖和起來。十五分鐘後,電話響的時候,它們仍然冰涼。
五
阿蘭·龐波的聲音低沉平實。裡克·考利在他的公寓中很安全,在警察的保護之下,他馬上要去看他的前妻,她現在将永遠是他的前妻了,他們倆經常談到并渴望複婚,現在永遠不可能了,米麗艾姆死了,裡克将去正式認屍。今晚泰德别指望裡克會給他打電話,他自己也别試着打過去;泰德與米麗艾姆·考利謀殺的關系沒有告訴裡克,因為裡克的“不穩定狀态”。菲裡斯·邁爾斯已找到,并處于警察保護之下。米切爾唐納森很難找,但他們指望半夜前能找到他,并将他保護起來。
“她怎麼被殺的?”泰德問,其實他完全知道答案,但有時你不得不問,天知道為什麼。
“喉嚨被割斷拉,”龐波故意粗魯的說,他又追問一句,“你仍然沒什麼要告訴我的?”
“早晨,當我們能看見對方時。”
“好吧。我想問問總沒關系。”
“對,沒關系。”
“紐約警察已發出通緝令,通緝一個叫喬治·斯達克的人,按你所描述的。”
“很好。”他認為很好,雖然他知道這是無意義的。如果喬治·斯達克不想被發現,他們肯定發現不了他,如果誰碰巧發現了他,泰德認為這人會為此而感到遺憾。
“九點,”龐波說,“你一定要在家呆着,泰德。”
“放心吧,一定在。”
六
麗茲吃了一片安眠藥,終于睡着了。泰德打了一會兒盹,時不時醒來。三點十五,他起床去浴室。當他站着撒尿時,以為聽到麻雀聲了,緊張地傾聽着,馬上不尿了。聲音既不增大也不減小。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那隻是蟋蟀的聲音。
他向窗外望去,看到一輛州警察巡邏車停在路對面,關着燈,沒一點兒聲音。如果他沒看有到香煙頭一閃一閃的,會以為裡面沒有人呢。看來他、麗茲和雙胞胎也在警察保護之下。
或警察的守衛之中,他想,回到床上。
不管是什麼,這似乎讓他心裡靜了點兒。他睡着了,八點醒來,不記得做過惡夢。不過真的惡夢當然還在那兒,在某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