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情意和詩境
上一個題目談詩詞有表達幽微的情意之用,而語焉不詳,因為沒有進一步談為什麼會有這等事。這次談是補上次之遺;但附庸不得不蔚為大國,因為問題大而玄遠,辟為專題還怕講不清楚。為了化隐微為顯著,先說想解決什麼疑難,是:什麼是幽微的情意,何以會有,得表達有什麼好處;好處,由“能”感方面說是内,即所謂詩意,由“所”感方面說是外,即所謂詩境,它的性質是什麼,在人生中占什麼地位(創作、欣賞、神遊之類)。内容不見得很複雜,隻是因為植根于人生,它就重,又因為情意、感受、詩境等是無形體、抓不着的,所以就不容易講明白。勉為其難之前,先說幾句有關題目的話。情意指什麼心理狀态,不好說;這裡指幽微的那一些,什麼是幽微的,與不幽微的如何分界,更不好說。先淺說一下,例如買東西上了當,生氣是情,知道上了當是意,這情意不是幽微的,一般說不宜于入詩詞,除非是打油體;讀,或不讀,而有“别巷寂寥人散後,望殘煙草低迷”那樣的情懷,甚至也眼淚汪汪,這情意是幽微的,宜于用詩詞表達的。所以,這裡暫用懶人的避難就易法,說本篇所謂情意,是指宜于用、經常用詩詞表達的那一類。再說詩境,這境近于王國維《人間詞話》所謂境界;說近于,因為不知道王氏的境界是否也包括少數或極少數不幽微的。詩境不能包括不幽微的(或不引人起憐愛之心的)。詩境可以不表現為語言文字,如不會寫也未必肯說的,大量佳人的傷春悲秋,甚至想望之極成為白日夢,都是。表現,也不限定必用詩詞的形式;從正面說,是一切藝術作品都能表現某種詩境。但君子思不出其位,本書既然是談詩詞,所謂詩境當然是指詩詞所表現的。境兼詩詞,而隻說詩,因為詩有習慣的廣義用法,指抒情而美妙的種種,所以就請它兼差了。以下入正文。
詩詞是人寫的,要由人談起。人,隻要一息尚存,用觀物的眼看,很複雜;用觀心的眼看,即使不是更加複雜,也總是較難了解,較難說明。專說心的方面,如何動,向哪裡,古人也頗注意,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們稱這為人之性,于是研究、讨論人性問題。述而不評的辦法,泛說是“天命之謂性”,指實說是“食色,性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追到欲,是一針見血之論,或說擒賊先擒王。欲有大力,是活動的原動力;而活動,必産生影響,或效果。效果有使人欣慰的,有使人頭疼的,于是就聯想到性的評價問題。孟子多看到恻隐之心,說人性善;荀子多看到由欲而求,由求而争,由争而亂,說人性惡。這筆糊塗帳,中間經過韓愈、李翺等,直到譚嗣同也沒有算清。現在看,參考西方人生哲學以及弗羅伊德學派的看法,還是告子的主張合理,那是性無善惡。說透徹些是:善惡是對意志的行為說的;性,例如飲食男女,來于天命,非人的意志力所能左右,就不該說它是善或惡。天命,至少是那些表現在最根本方面的,與生俱來,我們無力選擇,所以隻能順受。即以飲食男女而論,飲食是欲,有目的,是延長生命,己身的,也是種族的,男女是欲,有目的,是延長生命,種族的,也是己身的,這分着說是兩件大事,我們都在躬行而不問為什麼必須躬行;問也沒有用,因為一是不會有人人都滿意的答案,二是不管有了什麼答案,之後還是不得不飲食男女。這樣,總而言之,或追根問柢,我們看人生,就會發現兩個最根本的,也是力量最大的,由原動力方面看是“欲”,由目的方面看是“活”。
欲和活也可以合二為一,說生活是求擴充(量多,質優)的一種趨勢。例如,由總體方面看,多生殖是這種趨勢的表現;由個體方面看,舍不得死,碌碌一生,用盡力量求活得如意(即各方面各種形式的所得多),也是這種趨勢的表現。這種趨勢,說是天命也好,說是人性也好,它表現為欲,為求,力量很大,抗拒是很難的,或者說是做不到,因為抗拒的力也隻能來于欲和求。難于抗拒,還因為它有個強悍的助手,曰“情”。求是欲的具體化,求而得就滿足,不得就不滿足,滿足和不滿足都會伴随着情的波動。情表現為苦樂,就成為推動求的力量。這樣,欲和求,加上情就如虎添翼,力量就大得可怕了。可怕,因為一方面是難于抗拒,另一方面又不能任它為所欲為。所謂人生,經常是處在這樣的兩難的夾縫中。
這深追到形而上,談天道,甚至可以說是老天爺有意惡作劇,一方面給我們情欲,一方面又不給我們有求必應的條件。其結果是,我們要飲食,不能想吃什麼什麼就上桌面;要男女,不能愛哪位哪位就含笑應命;等等。求而不得,繼而來的可以是大打出手,于是而己所不欲施于人,以至于觸犯刑律,與本篇關系不大,可以不管。繼而來的另一種是保守型的,情随之而來,化為苦,存于心,引滿而待發。也本于人性,不能不求減少或消滅。苦由求而不得來,于是怎樣對付欲就成為人生以及人生哲學的大問題。小辦法無限之多。大路子也不少,為了減少頭緒,隻舉中土有的三個大戶為例。儒家代表人群的絕大多數,原于天道,本諸人情,主張以禮節之,或說疏導。這樣,如飲食,說民以食為天,鼓勵富庶,卻又崇尚節儉;男女,提倡内無怨女,外無曠夫,卻又宣揚(一般關系的)男女授受不親。儒家務實際,卻也不少理想成分,因而大則不能完全止亂,小則不能完全滅苦。道家希望不小而魄力不大,于是閉門而觀内,主張少思寡欲(老子),或更阿Q,視苦為無所謂(莊子)。這行嗎?少數人未必不行,但成就總有個限度,就是至人也難得百分之百。佛家索價最高,要“滅”苦。他們洞察人心或人性,知道一切苦都來于情欲,所以滅苦之法隻能是除盡情欲。這想得不錯,問題在實行時是否可通。在這方面,他們費力不小,由萬法皆空到唯識,由漸修到頓悟,由士大夫的親禅到老太太的念南無阿彌陀佛,可謂百花齊放。而結果呢,其上者或者真就獲得心情淡泊,欲和求大為減少。但滅是不可能的,即如得禅悟的六祖慧能,也還是于圓寂前造塔,這是沒有忘記俗世的不朽。
至于一般自稱佛弟子口宣佛号的,十之九不過是穿印度服(或不穿)的中國俗人而已。總而言之,生而為人,不接受天命之謂性是辦不到的。
辦不到,隻好承認欲、求、情的合法地位。也不能不承認求而不得的合法地位。這都是抛棄幻想而接受實際。但實際中隐藏着難于協調的多種情況,總的性質是,不能無求(活就是有所求),求又未必能得。怎麼辦?要針對求的性質選定對應的辦法。而說到求的性質,真是一言難盡。劉、項不讀書,所求卻是作皇帝。犬儒學派的哲人,所求不過是,皇帝的車駕不擋他曬太陽的陽光。中間的,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彼時此時,所求自然是無限之多。伴随求而不得的情也是無限之多。為了扣緊本題,隻好縮小範圍,取其所需,說求可以分為兩類,情也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偏于硬梆梆,一類偏于軟綿綿。祿位,财富,分而言之,如一件毛料外衣,一尾活鯉魚,等等,是硬梆梆的,就是說,求的對象抓得着,不得之後的情也抓得着,如毛之有皮可附。有的求就不然,如: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陳子昂《登幽州台歌》)
簾影移香,池痕浸渌,重到藏春朱戶。小立牆陰,猶認舊題詩句。記西園撲蝶(讀仄聲)歸來,又南浦片帆初去。料如今塵滿窗紗,佳期回首碧雲暮。華年渾似流水,還怕啼鵑催老,亂莺無主。一樣東風,吹送兩邊愁緒。正畫闌紅藥飄殘,是前度玉人憑處。剩空庭煙草凄迷,黃昏吹暗雨。(項廷紀《绮羅香》)
一個是怆然而涕下,一個是有愁緒,為什麼?概括說容易,是有所求,求而不得。具體說就大難,因為所求不是毛料外衣、活鯉魚之類,抓不着,甚至作者本人也難于說清楚。這類求和這類情的特點也有看來不能協調的兩個方面:一方面是非生活所必需,像是可有可無,由這個角度看,它是閑事,是閑情;另一方面,正如許多閑事閑情一樣,像是同樣難于割舍,就有些人說,也許更難割舍。不過無論如何,與硬梆梆的那些相比,它總是隐蔽、細微、柔婉的,所以說它是軟綿綿,也就是幽微的。
幽微的,力量卻未必小。何以故?又要翻上面的舊帳,曰來于生活的本性,即求擴充的趨勢。“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歎人生有限),“故國(讀仄聲)不堪回首月明中”(歎逝者不再來),“百草千花寒食(讀仄聲)路,香車系在誰家樹”(遐思),“平林漠漠煙如織(讀仄聲),寒山一帶傷心碧”(閑愁),以至安坐書齋,忽然一陣覺得無聊,等等,都是擴充不能如願而表現為情的波動,即産生某種幽微的情意。這樣的情意,與想升官發财等相比,雖然幽微,抓不着,卻同樣來頭大,因為也植根于欲。欲就不能無求,求什麼?總的說是不滿足于實況,希望變少為多,變貧乏為充實,變冷為熱,變壞為好,變醜為美,等等,甚至可以用個形而上的說法,變有限為無限。這類的求,表現為情意,是幽微的;求而不得,表現為情意,也是幽微的。幽微而有力,是因為如鬼附身,總是驅之不去。更遺憾的是,片時驅遣了,不久會又來,因為生活的本性要擴充,既然活着,就永遠不會滿足,所謂作了皇帝還想成仙是也。且不說皇帝,隻說癡男怨女的春恨秋愁,由物方面說本非活不了的大事,由心方面說也許并不比缺吃少穿為較易忍受。這也是天命之謂性帶來的問題。
有問題就不能不想辦法處理。
詩詞是可用的一種處理辦法。不是唯一的處理辦法,因為還可以用其他藝術形式,如小說、戲劇等,就是欣賞别人所作、所演,也可以取得“苦悶的象征”的效果。還可以用藝術以外的辦法,如上面所提到,道家是用少思寡欲法,佛家是用滅欲法。就街頭巷尾的常人說,既沒有力又沒有膽量(也想不到)向欲挑戰,就隻能順受,給幽微的情意以合法地位,或說出路。具體怎麼辦?我們的祖先,有不少是乞援于詩詞(作和讀)。詩詞之用是表達幽微的情意。而說起這用,方便說,還可以分為淺、深(或說消極、積極)兩種。
一種淺的是潑婦罵街型。疑惑孩子吃了虧,或什麼人偷了她雞蛋,氣憤難忍,于是走出家門,由街東頭罵到街西頭,再由街西頭罵到街東頭,推想已經取得全街人的贊許,郁悶清除,回家,可以吃一頓安心飯,睡一個安心覺。有些詩詞之作可以作如是觀,如: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讀仄聲)揚州夢,赢得(讀仄聲)青樓薄幸名。(杜牧《遣懷》)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讀仄聲)深。不堪玄鬓影,來對白(讀bò)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讀仄聲),誰為表予心?(駱賓王《在獄詠蟬》)
記得(讀仄聲)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讀仄聲)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惆怅曉莺殘月,相别(讀仄聲),從此隔(讀仄聲)音塵。如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韋莊《荷葉杯》)
四十(讀仄聲)年來家國(讀仄聲),三千裡地山河。鳳閣(讀仄聲)龍樓連霄漢,瓊枝玉樹作煙蘿,幾曾識(讀仄聲)幹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鬓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别(讀仄聲)離歌,揮淚對宮娥。(李煜《破陣子》)
說是類似潑婦罵街,實際當然比潑婦罵街深沉。且不說雅俗的性質不同,深沉還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幽微的情意,由渺茫無定化為明朗固定,或者說,本來是抓不着的,變為抓得着了。另一方面,因為變為明朗固定,就作者說,就可以取得一吐而快的好處。還不隻此也,因為已經定形于紙面,作者就可以再讀,重溫一吐而快的舊夢;讀者呢,人心之不同,有的可以同病相憐,無病的,也可以能近取譬,像是也取得某種程度的一吐而快(甚解或欣賞)。
另一種深的是邯鄲旅夢型。人,置身于實況,經常不滿足,有遐想。想就不能無求。求滿足遐想,一般說,靠身不大行,隻好靠心(指思想感情的活動),創造并體驗能夠滿足遐想的境。從某一個角度看,詩詞就經常在創造這種境,如: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杜牧《山行》)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别(讀仄聲)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讀平聲)簪。(杜甫《春望》)
西塞山前白鹭飛,桃花流水鳜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張志和《漁歌子》)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鹧鸪。(辛棄疾《菩薩蠻》)
每一首都在創造一種境,形體或在山間,或在水上;心情或悲或喜。對情意而言,這類境是畫出來的,數目可以多到無限。畫的境有自己的優越性。實的境(實況)是身的活動所經曆的,經常是雜而不純,或不醇。入畫,經過選擇,渲染,甚至誇張,就變為既純又醇,自成為一個小天地,即所謂詩境。
上面說,分為潑婦罵街型和邯鄲旅夢型是方便說,其實兩者沒有分明的界限。所以也可以說,兩者,即一切詩詞,所創造的境都是詩境,因為都自成為一個小天地,容許心的活動去神遊。
關于詩境的性質,還可以進一步說說。人,生存、活動于實況,卻不滿足于實況,于是而常常産生一種幽微的情意。這種情意有所求,是處于十字街頭而向往象牙之塔,或者說,希望用象牙之塔來調劑、補充十字街頭的生活。這樣的情意是詩情。本此情而創造各種形式的象牙之塔,所創造是詩境。詩情詩境關系密切。淺而言之,詩情中有詩境,隻是還欠明朗,欠固定;詩境畫成,欣賞,神遊,心情的感受仍是詩情。深而言之,詩境像是在外,卻隻有變為在内時才能成為現實,因為,如“白雲生處有人家”,其一,實況中有,是實境,不入詩句,就不能具有想象中的純粹而明晰的美;其二,詩句隻是文字,須經過領會、感受才能成為詩境。因此,談詩詞,有時兼顧内情外境,可以總稱為詩的意境。意境是心所想見的一切境,包括不美的和不适意的。詩的意境是意境的一部分,也許是一小部分,它不能是不美的,不适意的。
人所經曆,如果都稱為境,主要可分為三種:實境、夢境和意境(為了話不離題,以下隻說詩的意境)。午飯吃烤鴨是實境,夜裡夢見吃烤鴨是夢境。實境自然是最大戶,但清規戒律多,如烤鴨,錢袋空空不能吃;夢境就可以,想望的,不想望的,甚至不可能的,如莊周夢為蝴蝶,都可以。但夢境有個大缺點,是醒前欠明晰,醒後就斷滅,以吃烤鴨為例,醒之後必是腹内空空。為什麼還要作?這要由心理學家去解釋,反正它是不請還自來,我們也隻能順受。實境與夢境的分别,用常識的話說,前者實而後者虛,前者外而後者内。本諸這樣的分别,如果為詩的意境找個适當的位置,我們似乎就不能不說,它離實境較遠,離夢境較近,因為它也不在外而在内。但它與夢境又有大分别。首先,詩的意境是人所造,夢境不是。其二,因為是人所造,它就可以從心所欲,取适意的,舍不适意的;夢就不然,例如你不想丢掉心愛的什麼,卻偏偏夢見丢掉了。其三,詩的意境是選擇之後經過組織的,所以簡潔而明晰;夢境如何構成,我們不知道,隻知道它經常是迷離恍惚。其四,詩的意境有我們知道的大作用,零碎說,時間短的,吟“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心裡會一陣子飄飄然,時間長的,有些所謂高士真就踏雪尋梅去了;總的說,如果沒有詩的意境,生活至少總當枯燥得多吧?夢境想當也有作用,但我們不覺得,也就可有可無了。這樣,為詩的意境定性,我們也未嘗不可以說它是“現實的夢”。
人,就有時(或常常)因什麼什麼而不免于怅惘甚至流淚的時候說,都是性高于天、命薄如紙的。生涯隻此一度,實況中無能為力,就隻好作夢,以求慰情聊勝無。黑夜夢太渺茫,所以要白日的,即現實的夢。詩詞,作或讀,都是在作現實的夢。這或者是可憐的,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希求而不能有既是常事,就隻好退而安于其次,作或念念“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讀仄聲)平居有所思”,以至“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之類,以求“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愁苦短時間能夠“化”。化是移情。移情就是移境(由實境而移入詩境),比如讀“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今宵剩把銀釘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之類,短時間因念彼而忘此的情況就更加明顯。由人生的角度看,詩詞的大用就在于幫助癡男怨女取得這種變。變的情況是枯燥冷酷的實境化為若無,溫馨适意的意境化為若有(縱使隻是片時的“境由心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