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講 追尋紅學(下)(5)
除了曹學,剛才我們講到有版本學,有脂學,還有很重要的一門學問就是探佚學。
什麼叫佚?就是丢了,散失了,就叫佚。探佚就是把丢掉了散失的東西找回來,就叫探佚。根據脂硯齋的批語,我們有很多探佚收獲了,根據她的透露去了解八十回後的内容,就是探佚嘛。除了這以外,也還可以探佚,探佚有很大的一個空間,探佚的空間太大了,如果說曹學或者說版本學,或者說脂學它的資源就是那麼多,空間還不是最大的話,那麼探佚學的空間是非常廣闊的,每一個人我們都可以來參加。我們可以根據自己對前八十回的文本的理解,根據脂硯齋批語,以及根據我們自己的善察能悟,我們自己的聰明智慧,去探索《紅樓夢》或者說《石頭記》在流傳過程當中丢掉的是什麼,我們争取把丢掉的找回來,這本身就是閱讀當中的樂趣。西方後來有一種審美的觀點,叫做接受美學,就是讀一本書,不是說被動地去接受作者寫的那些東西,而是參與作者的創作,他雖然已經寫完了,我閱讀當中把自己的看法,把自己的想像參加進去,最後我們共同完成這樣一個精神之旅。這個觀點我覺得也可以挪到我們的探佚學裡面來,我們可以搞探佚。
探佚又分很多層次了,首先就是說我們現在讀到的八十回基本上是曹雪芹的。八十回以後,曹雪芹打算怎麼寫,寫過什麼,可以探佚出來,是有線索的,雖然資源不是非常豐富,但是絕不是零。
另外就是前八十回要不要探佚?前八十回也可以探佚。首先不是有人就提出來嘛,第六十四、六十七回不太像曹雪芹本人寫的,當然那也不會是高鹗續的,會不會是脂硯齋幫他補完的呢?或者是别的什麼人幫他補的?這也可以探。為什麼曹雪芹傳下來的本子裡面,第六十四、六十七這兩回的文筆有一點奇怪?這就可以探,而且有很大的探佚空間。還有就是說,前八十回裡面,有的地方他做了改動。我自己寫小說,我當然是一個小說的學徒了,不好跟經典著作的大師這些作者來比,但是有兩句詩說得好,就是袁枚寫的《苔》裡的:“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青苔,苔藓上的花就像米粒那麼大,它也要正正經經地開,它開的時候很有尊嚴,它說我學牡丹,牡丹怎麼開我也怎麼開,我覺得我有這股氣。中國人不能老是妄自菲薄,老覺得自己不行,别人也覺得你越說不行,你就越謙虛,誇你有謙虛美德,你真好,這就是把人誇死,不能這麼誇人的。要怎麼誇人呢?你要敢想,敢說,敢做,有大師寫的經典著作,你也寫一個試試。所以我雖然是苔花,咱也學牡丹開。我就體會曹雪芹的創作,我覺得我雖然是一個苔花,在有些方面和牡丹花是相通的,比如說都是植物,開花都有一個從花蕾到張開,把花朵漲圓的過程,咱們都是一樣的。所以說,我就開始琢磨前八十回裡面有沒有可以探佚的空間了,我就發現了第十三回的問題,第十三回,就是寫秦可卿之死這一回。這一回很要緊,他寫了金陵十二钗第十二钗秦可卿死亡的故事,這個人物出場很晚,沒到第二十回呢,剛到第十三回,連第十五回都沒到呢,她就死去了。這個無所謂,一個大的著作,對人物的設置有早死的,有後死的,有老也不死的,有老不死的,都有可能。問題是,這一回有一條脂硯齋的批語,脂硯齋批語說得很清楚,她說,“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這句話我們以後還會分析,我這兒不展開。然後她說,“老朽”——因為這個時間,他們十年辛苦不尋常,年紀也都大了,所以那個時候脂硯齋可能和曹雪芹一起來很辛苦搞這個書,經過十年了,她就說自己“老朽”,也有幽默的意思。她說“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就是曹雪芹寫到秦可卿的陰魂去向鳳姐說話,她說“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意思是那很不容易的,那不是一個思想比較深刻的人,不會說出這樣的話。說“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因赦之”。“赦之”就是赦免的意思,“因命芹溪删去”,“芹溪”是曹雪芹的号,别号,就是說,鬧半天,“秦可卿死封龍禁尉”這個回目是後改的,原來這一回叫“秦可卿淫喪天香樓”,而且曹雪芹寫了淫喪天香樓的種種事情、種種情節。脂硯齋由于她所說的那些原因,覺得秦可卿這個生活原型、這個人她的命運還是很值得人寬恕的,就說别把這個事寫出來了,把這個事隐過去算了,她就讓曹雪芹把它給删了。删了多少呢?哎呀,删得太多了,也是脂硯齋自己說的,她算了一下,“此回隻十,因删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也。”請注意這個“”,研究《紅樓夢》,有時候你必須得回到繁體字上來。因為過去的繁體字的“”,它也代表線裝書的一頁,線裝書大家知道是一張紙窩過來,裝訂在一起的,它的一頁相當于現在的兩個頁碼,删去了“四五”,等于删去了現在的八個到十個頁碼,是不是啊?《紅樓夢》的信息傳遞是非常密集的,你比如說妙玉,妙玉真正正式出場的那個戲就是品茶栊翠庵那一場戲,隻用了一千多個字,不到一千五百個字,形象就完成了,性格就出來了,而且她和賈母的關系,她和寶玉的關系,她和林黛玉的關系,她和薛寶钗的關系全活跳出來了,一千多個字,厲害不厲害?那麼,這一回删去了“四五”之多,删去得多不多?傷筋動骨啊!是不是啊?他為什麼要删?我剛才說了,“苔花如米小”,我自己知道我為什麼删我的那個小說,我也寫小說。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藝術性考慮,我寫着寫着,覺得這麼寫不好,不如那個寫法,這個多了,我把它删了,改了。那個删了改了就不要了,要也沒有意義,我覺得不好我還要它幹嗎;另一種,就是說我有心理障礙,有心理障礙,非藝術考慮。這不得罪人嗎?這不是要惹事兒嗎?我别這麼寫了,我改了得了,咱們忍痛删了得了,這個是非藝術考慮。顯然,曹雪芹當時聽脂硯齋的意見,是在當時那種嚴酷的人文環境下,出于非藝術的考慮,删了這一回達“四五”之多,那麼他删去的是什麼,這丢掉的是什麼,我們為了研究作者的整體構思,為了研究當時作家所處的人文環境,為了更深入地、更全面地理解這本書,我們就需要探佚。我的探佚就是從這兒切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