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講 追尋紅學(上)(3)
還有什麼“中鄉魁寶玉卻塵緣,沐皇恩賈家延世澤”,更不符合前八十回的暗示。高鹗筆下,賈府雖然也被抄了家,但最後皇帝又對他們很好,一切又都恢複了,賈寶玉就算出了家,也很古怪。這點魯迅先生就指出來了,你已經出了家了,怎麼還忽然跑到河邊,去跟自己的父親賈政道别?賈政本來是他最不喜歡的一個人,父子之間發生過激烈的沖突,大家記得吧?“不肖種種大受笞撻”,誰打誰啊?往死了打,是不是啊?賈寶玉看穿了俗世的虛僞污濁,“懸崖撒手”,與封建家長決裂,但高鹗卻寫他出了家還跑去給賈政倒頭便拜,而且這個出家的和尚很古怪,披着一領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大紅猩猩氈的鬥篷是非常華貴的,是貴族家庭的那種遺物,這就寫得不對頭。曹雪芹他自己在前面已經預告你,最後它會是一個徹底的悲劇,怎麼會是以這樣一個甚至是喜劇的情景收場呢?這不對頭。
另外,寫賈寶玉這個主角,越寫越不對頭。
賈寶玉這個角色我們在前八十回就感受到,那是一個和封建主流社會不相融的人,他罵那些去讀經書、去參加科舉考試的人是“國賊”“祿蠹”,那些官迷,他恨死了。可是在高鹗的筆下,賈寶玉怎麼會忽然一下子變成一個乖孩子,聽賈政的話,兩番入家塾,一心去讀聖賢書了?大家還記得後四十回寫到,賈寶玉有一天見巧姐,這個賈寶玉寫得就太怪了,賈寶玉聽說巧姐讀了《女孝經》,覺得非常好,于是又跟她講《列女傳》,長篇大套講封建道德,這是賈寶玉嗎?曹雪芹在前面已經寫得很清楚了,賈寶玉是“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是個一聽說到學堂,一聽說要讀書就腦門兒疼的人,一度到學堂是為了和秦鐘交朋友,也不是正經讀書。他根本不是那麼一個人,所以高鹗把這個形象歪曲了。
當然我也承認,高鹗續的這個四十回,它對《紅樓夢》整體的流傳起到一定的作用,使得曹雪芹的八十回得以以一個完整的故事在世上流傳,所以通行本為什麼印得比較多,我也能理解。不過理解歸理解,但是咱們研究《紅樓夢》該發表的意見還要發表,高鹗的續書是不對的。當然,很多人說高鹗寫“林黛玉焚稿斷癡情”,那應該還是好的吧?那個是高鹗的四十回當中寫得最好的部分。底下的話可能讓你掃興了,經過一些紅學家的考證,在曹雪芹的構思裡面,林黛玉也不是這樣死的,這樣也并不符合曹雪芹原來的構思,這個咱們在這一講裡就不細讨論了。
總之,就是說,從封皮往裡看,發現的就是曹雪芹和高鹗他們不是合作者,後四十回是要不得的。也有人說,你是不是太危言聳聽了,你怎麼什麼意見尖銳你就奔什麼意見去啊?你是不是有點想嘩衆取寵啊?不是這樣的,這是我的真切感受。而且我要告訴你,老早就有人對後四十回提出了遠比我尖銳得多的意見。在清朝嘉慶年間有一個人寫了一本書,這個人叫裕瑞,他是一個貴族的後裔,當然是滿族人,他寫的這本書叫做《棗窗閑筆》,估計他的書房窗戶外面有棗樹,這種書的文體類似現在的随筆,等于是一個随筆集。在《棗窗閑筆》裡面有大段文字講到了《紅樓夢》,講到他知道《紅樓夢》的作者應該是曹雪芹,當然他對曹雪芹的身份、家世的介紹被後來的紅學家考證出來是不準确的,但那是另外一個問題。問題是那個時候,在那麼早的時候,他就對後四十回發表了非常尖銳的批評意見,可以說是批判意見。他是這麼說的,他那個時候還不知道高鹗,他不知道是高鹗和程偉元他們續的後四十回,他還不知道是誰續的。但是他覺得不對頭,他說,“細審後四十回,斷非與前一色筆墨者,其為補著無疑。”他又說,“苟且敷衍,若草草看去,頗似一色筆墨,細考其用意不佳,多殺風景之處,故知雪芹萬不出此下下也。”他認為那個文字是下下品,萬萬不會是曹雪芹寫的。還有一句話更厲害了,他說,“誠所謂一善俱無,諸惡俱備之物。”他連剛才咱們說的那點優點都不保留,認為是“一善俱無,諸惡俱備”,深惡痛絕。所以說老早就有這個老前輩,很早很早的紅學研究者,對後四十回提出了非常尖銳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