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琏王熙鳳的夫妻生活
《紅樓夢》裡的賈琏、王熙鳳這對夫婦,是作者着墨甚多的一對貴族夫妻。按書裡的交代,他們本不是榮國府裡的主子。榮國府正院正房裡住着賈政、王夫人,他們有兒有女,大兒子賈珠雖然去世,大兒媳李纨卻老成持重,與王熙鳳相比較,李纨文化水平高得多,賈元春省親時,李纨曾賦詩一首,雖未見出色,倒也中規中矩。但王夫人為擴大娘家的勢力,特把幾乎不識字的内侄女王熙鳳搬到榮國府來掌握家政大權。在第七回上半回裡,曹雪芹特别寫到賈琏、王熙鳳和諧的夫妻生活。那文筆與《金瓶梅》很不一樣,《金瓶梅》寫性直截了
當,《紅樓夢》既含蓄又傳神。書裡寫到王夫人陪房(就是出嫁時當作陪嫁帶過來的大仆人一家子)周瑞家的,奉薛姨媽之命,給諸位小姐太太送宮花,大中午的,送到王熙鳳住的那個院子,“走至堂屋,隻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的房門檻上(把門放哨呢——劉注,下同),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擺手兒叫他往東屋裡去(“周瑞家的”是“周瑞的老婆”的意思,曹雪芹寫書時漢語裡還沒有“她”字),周瑞家的會意(會的什麼意?僅僅是明白主人在午睡麼?)……隻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琏的聲音(回目中所以有“賈琏戲熙鳳”字樣)。接着房門響處,平兒拿着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平兒可以在賈琏、王熙鳳做愛時在場,甚至可以在主子召喚下參與做愛,這種身份叫“通房大丫頭”;叫舀水進去,可見房事完後,夫妻要适當沐浴,很注重性衛生)。
曹雪芹這樣寫“賈琏戲熙鳳”,曾引起清代某些評點者的訾議,認為是寫“白晝宣淫”、“淫極”;也有現當代批評家認為這是在揭露“貴族家庭生活糜爛”。其實,一定程度上參與了《紅樓夢》創作的脂硯齋說得好,這樣寫是采取了“柳藏鹦鹉語方知”的高妙手法,體現出該書意在反映大家族日常生活情态,重點在刻畫人物,寫人物關系互動中的性格沖突、命運跌宕,而絕非一般風月俗書可比。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書中此刻賈琏、熙鳳魚水和諧,他們不是那種因為父母包辦,毫無感情,隻能在昏夜裡讓本能催動着發生關系的懵懂夫妻,而是能在亮光下互相欣賞,循序漸進地享受性生活之樂,最後能雙雙達到高潮,那樣的一對伉俪,他們的“午嬉”沒有多少值得責備的地方。
賈琏與王熙鳳的性生活,大體上一直采取着這樣的表現手法,用墨十分經濟,卻給人很深印象。第二十三回,寫他們夫妻倆分派大觀園補充工程的管理人員,在利益分割上有矛盾,氣氛緊張起來;但賈琏忽然把話鋒一轉道:“……隻是昨兒晚上,我不過要改個樣兒,你就扭手扭腳的。”鳳姐兒聽了,嗤的一聲笑了,向賈琏啐了一口,低下頭便吃飯。這進一步說明他們的性生活不僅正常,而且還頗能自覺地變換花樣,享受性生活中的樂趣。
夫妻暫别,在任何時代任何階層的家庭裡都很難避免。第十三回寫到“鳳姐兒自賈琏送黛玉往揚州去後,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有的讀者根據書中某些描寫,認為王熙鳳和賈蓉、賈薔不幹不淨,其實,她和那兩位晚輩至多隻能說是情感上有些個暧昧罷了;她不僅嚴拒賈瑞的誘奸,而且設毒計将其淩辱終至死亡,從這樣的重大情節上,我們可以看出,在夫妻關系上,她對賈琏的忠實度,是超過對方對她的忠實度的。第二十一回明确交代:“那個賈琏,隻離了鳳姐便要尋事”,并不甘心“胡亂睡了”。他對王熙鳳的不忠,跟燈姑娘的那回,還可以用在不得不分席的情況下,耐不住性饑渴而“打野食”;但跟鮑二家的那回,則是偏在王熙鳳大張旗鼓過生日的時候,就說明他不僅是肉欲旺盛,追逐皮膚濫淫,而且,也是對平日在王熙鳳那強悍性格壓抑下爆發出的一次大反叛、大發洩。他公然跟姘婦抱怨:“我命裡怎麼就該犯了‘夜叉星’。”一場暴風雨般的大鬧後,賈母出面說合,公布了一條貴族社會裡最開明的性事宣言:“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得住不這麼着。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的。”不過,細想一下,人類社會裡,各個利益集團之間,各人之間,“要緊的事”首先還得說是經濟利益,以及經濟利益的最高體現政治關系,各種道德規範的厘定都是首先尊重這個前提的,貴族如此,平民又何嘗例外。例外的是超越一般性關系的、純感情性的、詩化的愛戀,如賈寶玉和林黛玉,但他們原是天上的神仙(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一般俗衆很難達到那樣的境界。
賈琏和王熙鳳的性關系遭遇到的最嚴重的危機,是尤二姐的出現。這并不意味着婚姻危機,因為像賈府那樣的家庭,男主子三房四妾原是很正常的。王熙鳳原以為,雖然因賈琏“亂搞”而大鬧過,那夫妻相處的格局應該還能長久維系,所以在賈母開玩笑說把鴛鴦“給琏兒放在屋裡”時,她很輕松地說:“琏兒不配,就隻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跟他混吧。”沒曾想,賈琏因色欲勾搭上了尤二姐,在偷娶之後,竟從性關系上生發出了真摯的情愛,賈琏從尤二姐那裡感受到了絕對不能從王熙鳳身上獲得的溫柔和順,從此對王熙鳳在性事上也就一冷到底。王熙鳳的遭遇比現在我們常說的“第三者插足”更慘,因為賈赦偏又賞了賈琏一個秋桐,一刺未除,平添一刺,為了拔去這兩根刺,王熙鳳先禮後兵,欲擒故縱,借刀殺人,還假裝好人,雖然終于使他們的家庭結構複原,卻永遠失去了賈琏對她的情愛(如果有過的話)與性愛(那是曾經相當濃酽的)。
關于王熙鳳的命運結局,第五回裡有“一從二令三人木”的暗示。有研究者指出,這意味着她與賈琏的夫妻關系經曆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賈琏對她言聽計從,第二階段則是反過來對她施以命令,第三階段則是把她休了。可惜現在八十回以後曹雪芹究竟怎麼寫的我們無從看見,隻從某些脂硯齋批語裡得知,曹雪芹筆下有王熙鳳淪落到被役掃雪等情節。
《紅樓夢》裡對賈琏王熙鳳夫妻生活的描寫,不避諱寫性,卻又用筆巧妙,既提供了那
個時代一對标準貴族夫妻日常起居的栩栩如生的畫卷,又透過他們性愛關系的變化揭示了宗族間的利益摩擦與個人間的性格沖突,而其中的某些内涵,更具有超越時代的性質,使當代中國人在處理與理解夫妻兩性關系上,可以得到有益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