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钗的繡春囊?
在《許姬傳七十年見聞錄》(1985年5月中華書局第一版)裡,有一段《徐僅叟談紅樓夢》引起我的注意。徐僅叟是許姬傳的外祖父,在清朝曾官至翰林院侍讀學士,因上疏向光緒皇帝舉薦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在戊戌政變失敗後,被判“絞監斬”(相當“死緩”),到庚子事變時才僥幸出獄,後隐居杭州。這是位飽學之士,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會唱昆曲,更精于醫道。他熟讀《紅樓夢》,而且見解獨特。據許姬傳的回憶,他少年時代,曾親見耳聞外祖父徐僅叟與客人暢談《紅樓夢》,那些客人都是當時的著名文人方家,有陳散
原、冒鶴亭、夏劍丞等人。
徐僅叟指:“曹雪芹寫書的方法,有些從正面寫,也有從反面寫,或者從夾縫裡寫。書裡有些人描寫得溫慧賢良,端莊穩重,骨子裡卻做了不可告人的隐事……可以研究一下書裡的謎。”接着便問:“傻大姐拾的繡春囊是誰的?”夏劍丞說,書裡寫到在迎春那裡,從大丫頭司棋的箱子裡,搜出了潘又安的情書,上面提到香袋,這繡春囊,分明就是司棋的嘛。徐僅叟卻道:“這是曹雪芹布的疑陣,如果信以為真,就被他瞞過了……”大約一盞茶時,衆人都答不上來,徐僅叟便抛出他的謎底:“繡春囊是薛寶钗的!”舉座吃驚。
不管你是否認同徐僅叟的見解,有一點是必須肯定的——他閱讀《紅樓夢》很細。在抄檢大觀園一回裡,寫到從司棋箱子裡抄出了一個小包袱,打開看時,裡面是一個同心如意并一個字帖兒,那字帖是大紅雙喜箋帖,上面寫道:“上月你來家後,父母已覺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閣,尚不能完你我之心願。若園内可以相見,你可托張媽給一信息。若得在園内一見,倒比來家得說話。千萬。千萬。再所賜香袋二個,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這個箋帖固然坐實了司棋不軌的“罪名”,但所提到的同心如意、香珠都并非繡春囊,而且香袋是司棋送給園外的潘又安,被鄭重查收了的。在古代,無論男女,都有在腰帶上佩戴種種小零碎物品的習俗,《紅樓夢》第十七回,寫到一群賈政的小厮為了和寶玉表示親合,圍上去,不容分說,将寶玉所佩之物,包括荷包、扇囊等,盡行解去。還寫到林黛玉為此生氣,把特為寶玉做的而尚未完工的一個香袋給剪破了。繡春囊雖然也是香袋之一種,可是它很特殊,被俗稱為什錦春意香袋,不僅那上頭會繡着“兩個人赤條條的盤踞相抱”一類的色情圖畫,而且,裡面裝的,也是媚香、春藥之類的促性發情的東西,而非一般的香料、槟榔等物品;這樣的香囊有時會被藏在懷中,輕易不會露出來。書中寫到過司棋與潘又安在園裡幽會,被鴛鴦撞見,後來司棋憂慮而病,等等情節,但并未寫到司棋為丢失繡春囊而惴惴不安,而且搜出她的“贓證”後,她倒并無畏懼慚愧之意。既然從文本上并不能找到那繡春囊肯定是司棋的有關交代,閱讀者根據自己的理解加以猜測,則是無可厚非的了。
書中寫到,王夫人見到邢夫人封交的繡春囊後,首先想到是賈琏從外頭弄來,鳳姐當作了“閨房私意”,不慎遺失到了園子裡。鳳姐又急又愧,登時紫漲了面皮,依炕沿雙膝跪下,含淚抗辯,除為自己和平兒洗清外,又把懷疑面引向了賈赦的侍妾嫣紅、翠雲,賈珍的侍妾佩鳳,甚至“不算甚老”的尤氏……但值得注意的一點是,無論王夫人還是鳳姐,她們的首選嫌疑者都是已婚的、有“房事之樂”者。
而徐僅叟作為一個細心的閱讀者,很有點立足于“接受美學”的味道,從文本引申出他的思路,最終把“謎底”投射到了薛寶钗身上。他的根據大體如下:書裡寫到,抄檢大觀園時,同是親戚,林黛玉被抄了,而薛寶钗卻抄不得;事後薛寶钗反倒立即托詞遷出大觀園“避嫌”,還在尤氏挽留時,說出“你又不曾賣放了賊”那樣的怪話;薛寶钗平時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随時,自雲守拙,其實她工于心計,見多識廣,她家開有當鋪,她認得當票,她哥哥誤把畫春宮畫的唐寅認作“庚黃”,自然那一類的東西很多,她在抓着林黛玉說酒令時引了兩句《西廂記》、《牡丹亭》的“小辮子”後,竟以勢壓人,要審黛玉,并稱自己小時姊妹兄弟一處,也“怕看正經書”,見識過不“正經”的玩意兒;進京後她家人口簡單,居處不大,哥哥的春宮畫,想必也“欣賞”過;以滴翠亭她在小紅、墜兒前毫不猶豫地嫁禍黛玉的行徑,可以“舉一反三”,推知她會擁有從哥哥那裡得來的“市賣”的繡春囊,她就是那麼一種讓你“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最出乎人意料的複雜人物。
我并不同意徐僅叟的推測。其實,他應把他的思路加以精密化,比如說,想到香菱曾進園與薛寶钗一處居住,且有鬥草換裙等行為,作為薛蟠的侍妾,她有繡春囊的可能性,是大過薛寶钗的,但寶钗見過她的繡春囊,見怪不怪,是可能的;這樣也更能解釋清為什麼在抄檢後,薛寶钗要盡快離開那塊是非之地。
徐僅叟的一家之言的意義,并不在猜謎道底本身,而是從一個側面印證出,曹雪芹在人物描寫上、情節設置上,達到了多麼高妙的地步。比《紅樓夢》晚出很久的,西方文豪筆下的包法利夫人也好,安娜·卡列尼娜也好,都道是性格複雜,立體化,可是究竟還能說得清她們是怎樣的人,而光是一個薛寶钗,她生動得那樣複雜,立體得那樣難以說清道明,以至仁者、智者對她的理解竟能分馳得那般厲害,并且一個關于繡春囊究竟系誰所遺失的情節,能給以閱讀者那麼豐富的揣想空間,對此,我們能不擊案贊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