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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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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凝眉”曲究竟說的誰?

書籍名:《紅樓望月》    作者:劉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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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太虛幻境,警幻仙姑讓十二個舞女上來,為賈寶玉演唱新制《紅樓夢》十二支曲,并讓他邊聽邊看原稿,但書上開列出的唱曲,并不是十二支而是十四支,也許,是把開頭的“引子”和最後的“收尾”不予計算吧?這倒不是什麼太大的令人疑惑處,最令人費猜疑的,是“引子”後的頭兩曲,特别是第二曲“枉凝眉”。

        去掉“引子”和“尾聲”的十二支曲,按一般讀者的推想,應該是恰好給金陵十二钗的

        每一钗分别安排一曲,但細讀這十二支曲,就發現從第三曲起才是一曲概括一人的命運,依次是元春、探春、史湘雲、妙玉、迎春、惜春、王熙風、巧姐、李纨、秦可卿。第一曲“終身誤”,一般都認為是将林黛玉和薛寶钗合起來說,而且是以賈寶玉的口氣來詠歎,是否一定應如此理解,其實也還有商量的餘地,不過我以為這樣理解大體上是過得去的。第二曲“枉凝眉”,也是以賈寶玉的口氣來詠歎的:

        一個是阆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挂;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去掉這一曲,十二钗也都涉及到了,那麼,非安排這一曲幹什麼呢?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12月第二版)是這樣注解的:

        曲名意謂徒然悲愁。曲子從寶黛愛情遇變故而破滅,寫林黛玉淚盡而死的悲慘命運。阆苑仙葩:指林黛玉。阆苑:神仙的園林;仙葩:仙花。美玉無瑕:指賈寶玉。

        乍看似乎說得通,但細加推敲,問題就來了。流淚當然可以聯想到林黛玉,但《紅樓夢》全書“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不能僅從“淚珠兒”就判定為說的隻是林黛玉。第三回寫黛玉進京到榮國府見到賈寶玉已是隆冬,鳳姐出場穿着銀鼠褂,賈母交代說:“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林黛玉的“還淚”應從這個冬天開始,不是從秋天開始的。“阆苑仙葩”是指林黛玉嗎?第一回中交代,“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那是林黛玉在天界的真形;“靈河岸”固然可說是“阆苑”,但仙草卻絕對不能等同于仙花即仙葩。賈寶玉固然是銜玉而生,但第二回甫出場就有兩阕《西江月》概括他的秉性,“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诽謗?”“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美玉無瑕”從來不是他的“符碼”。因此,我以為上述的那條注解是錯誤的。

        如果按上述注解理解,那麼在十二支曲中,第一支裡林黛玉已經跟薛寶钗合詠了,這第二支又再單詠她一遍,她雖是重要角色,這樣的安排在布局上似乎也欠均衡。

        我曾撰《太虛幻境四仙姑》一文,分析出第五回裡警幻仙姑引見給賈寶玉的四位仙姑,所取的名号絕非閑筆偶設,而是有深意寓焉,實際上分别标志着在賈寶玉生命裡給予他重大影響的四位女性,其對應關系為:癡夢仙姑——林黛玉;鐘情大士——史湘雲;引愁金女——薛寶钗;度恨菩提——妙玉。依此思路,可以悟出,《紅樓夢》十二支曲裡,有資格被合詠的,也應是這四位女性。“終生誤”是林、薛二钗的合詠,“枉凝眉”則是史、妙二钗的合詠。

        “一個是阆苑仙葩”,這分明說的是史湘雲。“天上人間諸景備”、“誰信人間有此境”、“仙境别紅塵”,把大觀園比作“阆苑”,非常貼切;而在關于大觀園後來命名為怡紅院的那處庭院的描寫中,曹雪芹鄭重其事地寫到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我們都知道《紅樓夢》裡以花喻人時,總把史湘雲喻為海棠花,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大家掣花簽,湘雲掣出的那根上畫着一枝海棠,題着“香夢沉酣”四字,簽的另一面上是一句詩:“隻恐夜深花睡去。”我們又都知道湘雲的丫頭名翠縷。“絲垂翠縷,葩吐丹砂”的“阆苑仙葩”隻能用來說史湘雲而不可能用來形容林黛玉。

        “一個是美玉無瑕”,這分明說的是妙玉。《紅樓夢》裡的“玉”很不少,第二十七回鳳姐問紅玉名字,她回答後,鳳姐将眉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在書中所有的“玉”裡,明文其“美玉無瑕”的隻有妙玉。賈寶玉在太虛幻境偷看的冊頁裡,妙玉的那一頁“畫着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玉本無瑕,而慘遭荼毒;《紅樓夢》十二支曲裡又專門有一曲“世難容”說妙玉最後是“無瑕白玉遭泥陷”,跟點出了史湘雲是“絲垂翠縷,葩吐丹砂”一樣,如此明白地點出了妙玉是“美玉無瑕”,我們還有什麼理由硬說那是指賈寶玉呢?

        那麼,這支“枉凝眉”曲,究竟在暗示着怎樣的人物關系與命運軌迹呢?将其分拆開來:

        賈寶玉針對“阆苑仙葩”史湘雲的詠歎是: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上他(當代年輕讀者需知,“她”字是上世紀初“新文化運動”時期才創造出來的漢字,那以前無論男性女性的第三人稱均寫作“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是水中月……

        賈寶玉針對“美玉無瑕”的妙玉的詠歎是: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空勞牽挂。一個是鏡中花……

        綜合起來的感歎: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根據書裡前八十回的伏線暗示、脂硯齋評語,以及“紅學”探佚的成果,不難對這一曲作出通透的解讀。

        在《紅樓夢》八十回後,賈家徹底敗落,賈寶玉一度羁獄,後來流落江南,竟意外地與

        史湘雲重聚,并結為夫妻。在前八十回裡,我們可以看到寶玉與史湘雲之間的親情與友情甚笃,但他們之間似乎并無夫妻緣分,所以一旦在危難中邂逅結合,難免有“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上他”的“嗟呀”;真好比“寒塘渡鶴影”,堪稱是“水中月”的境界——美好過去全成幻影,面對的是萬分險惡猙獰的悲慘現實。當然,這隻是大概而論。其實在前八十回裡,除了這首“枉凝眉”中埋伏着暗示,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也很可能是在暗示賈寶玉和史湘雲最後“白頭偕老”:史湘雲的金麒麟,本是與王孫公子衛若蘭的金麒麟為一對,他們也确有一段姻緣,但到頭來衛若蘭的金麒麟輾轉到了賈寶玉那裡,“因麒麟”绾合而終成眷屬的,是寶湘而非他人——不過這暗示在前八十回中實在太隐晦了,所以要把它坐實,還需另撰專文讨論。

        在《紅樓夢》八十回後,妙玉的遭遇絕非高鹗續書所寫的那樣。按曹雪芹的構思,八十回後賈寶玉會在瓜州渡口與妙玉邂逅,妙玉并促成了他與湘雲的重逢結合。賈寶玉一貫看重妙玉,珍重妙玉與自己之間的心靈默契,但妙玉最後在惡勢力逼迫下頑強抗争、同歸于盡,使賈寶玉不禁有“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的感歎,他對她“空勞牽挂”,竟不能将她解救,那美好的形象,如鏡中花,可贊美而無法觸摸。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詠妙玉的專曲“世難容”裡,最後一句是:“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許多人把“王孫公子”理解為賈寶玉,似乎是妙玉後來與惡勢力抗争到底、同歸于盡,使得賈寶玉愛情失落,感歎自己沒能跟妙玉結合,這是大錯的思路,不僅誤解了妙玉,也醜化了賈寶玉。其實,在《紅樓夢》第十四回裡寫到參與送殡的人士,有這樣的明文:“……餘者錦鄉伯公子韓奇,神武将軍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王孫公子”,馮紫英在前八十回裡有不少戲,衛若蘭在脂硯齋批語中因金麒麟被鄭重提及,考慮到曹雪芹下筆時幾次将史湘雲、妙玉并提,則對妙玉“歎無緣”的公子,很可能就是陳也俊(注意:他排名還在衛若蘭之前,這絕不是一個随便出現一下的名字),隻是因為八十回後真本失傳,因此我們難以考據有關妙玉和陳也俊那隐秘關系的詳情罷了。

        《紅樓夢》第七十九回,賈寶玉吟出“池塘一夜秋風冷”的句子,可見八十回後開始的大悲劇正是從秋天起始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意味着八十回後所寫的,正是那樣的一個時序下的一年,而到那一年的秋天,也就欲哭無淚,整個兒是個“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肅殺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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