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為什麼見不得“玉”字?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後,大觀園建成,于是“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元妃進園遊幸,乃命傳筆在硯伺候,親搦湘管,為園中重要處賜名。對原來寶玉等所拟匾額,她隻改了一個——将“紅香綠玉”,改為了“怡紅快綠”,寶玉對此渾然不覺,奉命作詩時,在“怡紅院”一首中,草稿裡仍有“綠玉春猶卷”字樣;偏薛寶钗心眼兒細,急忙悄推寶玉提醒他:元妃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才改成“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争馳了?”又教給寶玉,用唐錢翊的“冷燭無煙綠蠟幹”典,以“綠蠟”來取代“
綠玉”;并嘲笑寶玉的惶急無措,譏笑他說:虧你今夜不過如此,将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這一情節,曆來論家都認為是刻畫薛寶钗性格思想的重要筆墨,有關分析屢見不鮮;但現在要問:難道曹雪芹寫元妃改匾,僅是表現她偶然不喜,并無深意嗎?難道這一細節,僅是為了用以去刻畫薛寶钗嗎?
元春為什麼此時此刻見不得一個“玉”字?她的愛弟名字裡分明就有“玉”字,按說她對“玉”字是不該反感的,薛寶钗雖敏感地覺察到,此時此刻萬萬不能用“玉”字惹她生厭,卻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這是一個謎。
細讀《紅樓夢》,我們便不難悟出,元春其實是個政治人物,據我在《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等文章所考,賈府曾收養藏匿了現今皇帝政敵的女兒——秦可卿,為的是希圖在當今皇上一旦被秦氏的“背景”所取代時,能因此騰達;但賈府亦采取“兩條腿走路”的方針,也想方設法把元春送進了宮中,希圖“當今”能對元春格外恩寵;事态的發展是,秦可卿的“背景”竟在較量中失利,秦可卿因而“畫梁春盡落香塵”,不過“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偏在這節骨眼兒上,“賈元春才選風藻宮”,這就不僅使賈府安度了“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危機,而且達于“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盛境。
元春的歸省,絕不僅是一樁皇上體現其恩典、元妃表現其天倫感情的“盛事”,這其實更是一次含有深層政治意義的“如履薄冰”之行!“當今”對賈府藏匿秦氏并與其“背景”鬼祟來往,已然察覺,隻是一來那股反叛勢力已大體被瓦解;二來看在元春的面子上,對賈府暫不予追究罷了,所以元春回到賈府,心中絕不僅是一片親情,而是還有更濃酽的政治危機感,可她又萬不能明白說出,她那見到賈母、王夫人便“滿眼垂淚”,後又“忍悲強笑”,稱自己是被送到了“那不得見人的去處”,以及當賈政至簾外問安,她說“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又囑其“隻以國事為重”,等等表現,除了以往論家所分析出的那些“宮怨”的内涵外,實在是另有一腔“難言之隐”!
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時所見到的金陵十二钗正冊中關于元春的一頁,其畫其詩究竟何意?曆來的讀者是聚訟紛纭,“二十年來辨是非”,辨的什麼“是”什麼“非”?為什麼是“二十年”?難道她在宮裡呆了二十年嗎?還是别人的“二十年”?“虎兕相逢大夢歸”,誰相當于“虎”?誰相當于“兕”?後來衆仙姑所演唱的那首關于她的《恨無常》就更不好懂,“無常”指的是什麼?抽象的“命運”,還是具體的什麼捉摸不定的人為因素?“眼睜睜,把萬事全抛”,那“萬事”中最要緊的是什麼事?最奇怪的是“望家鄉,路遠山高”,她竟是在離京城千裡以外的荒僻之地“命入黃泉”的,那是怎麼一回事兒?她臨死還在規勸賈府一族:“須要退步抽身早!”從何處“退步”?從哪裡“抽身”?還來得及嗎?會不會到頭來像第二回中所寫的那個“智通寺”的對聯所雲:“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我以為,秦可卿“畫梁春盡落香塵”時應恰是二十歲,比她大約十歲的元春,對這位侄兒媳婦的“是非”,一直辨别了二十年,從進宮前直到進宮後,在那第二十年的深秋,她終于向皇帝揭發了這件事。皇帝本也有察覺,又已嚴厲打擊了他的那些或同母或異母的圖謀不軌的兄弟,再加上确實喜歡元妃,故不但答應元妃的請求,對賈府不予深究,并将元妃的地位還加以了提升(所謂“榴花開處照宮闱”),使賈家因此“富貴已極”。但榮國府的賈政或許尚能真的與秦氏一族從此斷絕,他那另院别房居住的哥哥賈赦就保不齊了,至于甯國府,賈珍是真愛秦可卿的,又與馮紫英等交厚.他就更不可能“忘秦”,“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甯”,恐怕說的就是賈珍根本不聽元春那一套,不僅沒有“退步抽身”,還繼續與馮紫英、柳湘蓮等俠客來往,而馮是“江南秦”“鐵網山”的死黨,柳則始而出家後成“強梁”,均系“當今”的政治敵手,這樣賈氏便終于還是深卷于權力鬥争。那元春之所以死于離家“山高路遠”的外方,顯然是“虎”“兕”間一場惡戰的結果,她或者是被皇帝一怒而抛棄,發配荒地,或者是被打過仇都尉兒子的馮紫英等人劫持到那種地方而慘死,故而元春作為一個政治犧牲品,隻能“恨無常”——恨命内命外都難以把握的那些個“變數”!
現在再回過頭來說,元春在省親時,為什麼一見“紅香綠玉”便那麼敏感,“香”也許使她蓦地聯想到了“天香樓”,不過這問題還不太大,而一見“玉”字,她肯定是想到了“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在甲戌、戚本、甯本、王府本諸種手抄本的第七回,都有一首“回前詩”:“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我曾著文縷析,這是透露秦氏真實身份的一首詩,如果說元春是有幸進了宮,那麼,秦可卿血統比她更尊貴——與“宮花”是“相逢”關系,也就是說,差不多就是個公主!秦氏的“背景”,便是暫時蟄伏于江南的皇族,她嫁給賈蓉後,名“可卿”,未嫁時呢?“先名玉”!所以,元妃在歸省時猛見“紅香綠玉”字樣,焉能不急眼!立馬用筆改為“怡紅快綠”,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系南北朝梁劉瑗《敬酬劉長史詠名士悅傾城》一詩裡面的兩句,流傳很廣的《玉台新詠》裡就收有這首詩,脂硯齋評語裡也引用過它,并說“二語便是此書大綱目、大托比、大諷刺處”,雖然這條脂批是寫在第七回秦鐘見鳳姐一段處,似乎是針對秦鐘說的,但秦鐘在第十六回也就一命嗚呼,此後再難出現,光為秦鐘出此二語,并認為是“此書大綱目、大托比、大諷刺處”,很難讓人想通,考慮到脂硯齋“命芹溪删去”“淫喪天香樓”一節,嚴格把握“此書不敢幹涉朝廷”的“政治标準”,這句評語也許是
有意“錯位”,但不管怎麼說,它還是逗漏出了一個消息:在《紅樓夢》的“寫兒女的筆墨”的表面文本下面,實在是深埋着另一個寫朝廷權力鬥争的“隐文本”,而在這個“隐文本”之中,元春與秦氏是牽動着賈府禍福的兩翼,元春是容不得在度過了“天香樓危機”後,再在歸省中看到“玉”字上匾的,其細密心理,雖有薛寶钗察覺其表,卻并不知其内裡,賈府諸人更懵然不覺,而《紅樓夢》一書的讀者們,也大都被作者瞞蔽過了,怪道是“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