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殿夜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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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深秋,北方已然草木凋零,江南山水卻還沒有卸去彩裝,表面上生活如常,但茶樓酒肆裡,漸有流言令人驚駭,從貼耳細語,到叩案嘁喳,很快地,這動向就被皇帝的耳目獲悉。
康熙在江南最大的耳目,就是江甯織造曹寅。那一年他五十一歲,給皇帝當差之餘,他弄文學、玩藏書,當時他校刊了自己喜愛的閑書《楝亭五種》及《楝亭十二種》不久,其中有一卷是《糖霜譜》,專講精緻甜食中一個小類别的制作工藝,可見他的閑情逸緻有多麼豐富細膩,生活狀态是多麼優裕高雅。但當他搜集到那流言時,真是如雷灌頂,心亂如麻,他還沒來得及向皇上彙報,邸報就到,邸報的内容,竟證實了流言不誣,于是他趕忙寫下奏折,其中說:“臣于本月二十二日得邸報,聞十八阿哥薨逝,續又聞異常之變。臣身系家奴,即宜星馳北赴,誠恐動駭耳目,反緻不便。二十三日以來,民間稍稍聞之,皆緞布兩行腳力上下之故。将軍、總督嚴禁盜賊。目下江南太平無事。米價已賤。”這奏折寫得既情真意切,又很技巧——把流言出現的時間列在官方内部通報之後,查明流言的來源是流動于南北的為商行運輸綢緞與布匹的腳力,同時表示已注意在此關鍵時刻“嚴防盜賊”,更以“江南太平”與“米價已賤”安慰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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邸報裡所說的十八阿哥,是當時康熙已有的二十個序齒兒子之一,薨逝時才八歲。康熙雖然兒子這麼多,但他的父愛綿厚無邊,對這個愛嫔王氏所生的十八阿哥,那時尤為寵愛,那一年循例的木蘭秋狝,他不僅讓衆多已是青年或少年的王子随行,還特别把十八阿哥帶在身邊,北方的秋天晝夜溫差很大,這樣的武裝旅行對一個八歲的兒童來說并不适宜,果然,半路上十八阿哥就發了病,以今天的眼光,那病症大概是腮腺炎,并非絕症,但那時的太醫們竟不能救治,康熙摟着愛子,殷殷禱祝,甚至說甯願犧牲自己的健康,來換取十八阿哥的生命,高燒的十八阿哥在八月底一度病情好轉,康熙欣喜若狂,但好景隻是一閃,到九月初二早晨,十八阿哥撒手人寰,康熙悲痛欲絕。
如果單是十八阿哥薨逝,民間緞布商行的腳力也許沒有多大散布其消息的興緻,但随之發生的,即曹寅在奏折中所不能明書隻能暗喻的“異常之變”,那才是朝野不能不關注的,緞布商行腳力從北京回到江南一路上所散布的流言,就是這個“異常之變”。
怎麼個“異常之變”?
退回三十三年,康熙十四年底(按公曆已是1676年),康熙立嫡子(若論大排行則是二阿哥)胤礽為皇太子,當時胤礽還不足兩歲。皇太子從小得到嬌寵,懂事後康熙請來當時的碩儒教他功課,并遵從祖訓教其騎射,在康熙精心培養下,皇太子滿、蒙、漢文皆娴熟,精通“四書”“五經”,書法也很好,善作對子,十多歲時就寫出過“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的名對,五周歲就在狩獵中射中過一鹿四兔,成年後輔助父王處理國事,顯示出政治方面的才幹,康熙幾次出征時都曾委托他留京代理政事,對他的表現大加贊揚,說他“辦理政務,如泰山之固”,後來雖然對他的一些缺點有所批評,如指出他對發往父王率軍出征地的包裹捆綁不嚴多有到達後破損的,應及時改進等等,但總的來說,至少從表面上看,胤礽的接班當政,隻是一個時間問題,絕對不會有什麼“異變”。在長達三十多年的時間裡,像曹寅那樣的皇家親信,也都習慣了在效忠康熙皇帝的同時,也效忠皇太子胤礽,這貫穿在他們的思維與行為當中,絲毫不曾動搖過。可是,萬沒想到的是,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初六,康熙廢黜了皇太子,并昭示天下。
這場“異常之變”,不僅使曹寅的心靈蒙上了陰影,而且,一直影響到他的子侄以至孫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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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常之變”的觸發事件是“帳殿夜警”。
所謂帳殿,就是木蘭秋狝時皇帝駐跸的營帳。據康熙自己說,胤礽除了他早已發現的不肖種種之外,“更有異者,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縫向内窺視……令朕未蔔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晝夜戒慎不甯,似此之人,豈可付以祖宗弘業!”
究竟有沒有“帳殿夜警”這回事情?和宋代的“燭光斧影”、明代的“梃擊”、“紅丸”、“移宮”等宮闱疑案一樣,清代康熙朝的這個“帳殿夜警”事件,也相當地迷離撲朔。康熙在宣布廢黜皇太子時,當着已被綁縛的胤礽以及陪綁的幾個王子,還有重臣和供奉于朝廷的西方傳教士,憤激地曆數胤礽的罪愆,吐露出許多的舊恨新仇,特别是胤礽在幼弟十八阿哥病笃父王焦慮萬分的情況下,竟然無動于衷,毫無忠孝義悌,說到竟然偷窺聖躬居心叵測,痛哭仆地,大失威嚴常态。但數日之後,康熙略微冷靜些,就覺得皇太子似乎是瘋癫而非謀逆,回京途中,大風環繞駕前,康熙認為是天象示警,回銮後他又分别夢見了祖母孝莊皇太後和胤礽的生母皇後赫舍裡氏,前者是立胤礽為皇太子的決策者之一,後者是他最愛的女人,夢裡兩位女士都面有不悅之色;這之間,查出是庶出的大阿哥利用蒙古喇嘛巴漢格隆以誣術鎮魇了胤礽,嗣後他連續召見了幾回胤礽,發現胤礽瘋态消失,他也就心裡越來越寬慰。四個月後,他複立胤礽為太子。
雍正當了皇帝以後,因為他很可能是矯诏盜位,所以,大肆修改康熙朝的檔案,有的幹脆就毀掉,他那時候關于“帳殿夜警”的版本裡,說是康熙曾在夜半覺得有人逼近帳殿裡的禦榻,還發出了聲音,那身影聲氣分明就是胤礽,如果真是這樣,不用别人揭發,康熙自己就是胤礽圖謀弑父弑君的活見證,但康熙為什麼在宣布胤礽罪狀時隻說他是“逼近布城裂縫向内窺視”呢?又為什麼會在四個月後恢複他的皇太子地位呢?據雍正朝也沒改掉的記載,胤礽被廢押解回京囚禁于宮中上驷院臨時帳篷内時,為自己申辯說:“皇父若說我别樣的不
是,事事都有,隻是弑逆的事,實無此心。”這大概更接近于事實。“帳殿夜警”,恐怕是被人舉報而非康熙自己發現的。
有曆史學家指出,康熙的皇權與胤礽的儲權之間的矛盾,是一步步發展、暴露、激化起來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康熙起頭溺愛胤礽,達到相當荒謬的程度,例如他任命胤礽的奶母之夫淩普為内務府主管,不是因為此人有品德才幹,僅僅為的是胤礽取用皇家諸種供應的方便;在儀注上,康熙後來後悔地說:“皇太子服禦諸物,俱用黃色,所定一切儀注,與朕無異,俨若二君矣!”太子漸漸長大,對于自己的“千歲”地位自覺意識越來越深化,在父王出征時期留守京城當“代皇帝”很過了把瘾,其黨羽也日益增多,且在權力欲望上往往比他更表現出急迫張狂,這就更強化了胤礽“何日為萬歲”的心理趨向,但康熙身體健康、精力充沛,是個長壽之君,胤礽隐忍的接班欲望,與康熙不到壽終絕不放權的明顯态勢,導緻了他們父子君臣關系難保平衡的悲劇性結局。曆史學家從政治視角如此分析當然非常有道理。但作為活生生的個體存在,康熙也好,胤礽也好,其心靈都是非常複雜的,他們的沖突裡,應該也雜糅着另外的,非政治性的,與權力、财富不一定結合得那麼緊密的心理的、情感的沖突。這個領域應該由文學藝術去切入。
會不會有文學家,樂于來描寫康熙四十七年八月底到九月初那些日子裡,木蘭秋狝營帳中發生的故事呢?特别是在夜深人靜之時,皇太子“逼近布城裂縫向内窺視”的詭谲一幕……但寫這樣的小說至少要了解一下當年“帳殿”的布局,據史料,秋狝之典參與者總數可達一萬數千人,所有人員包括皇帝均宿帳幕,屆時設行營卡座,各按秩序排列,中間的黃幔城是皇帝居所,外加網城,設連帳175座,是為内城;外城設連帳254座,又有警跸帳;整個營盤内圓外方;再外圍是蒙古等諸王公、台吉營帳。皇太子的營帳可以想見是在皇帝禦帳附近,但深夜躲過密布巡邏值守的人員,私自逼近禦帳,絕非易事,要想使小說情節符合邏輯,特别是細節合理,下筆可不那麼輕松。我們都知道1919年新文化運動之前的中國文言文是沒有标點的,“逼近布城裂縫向内窺視”這個句子,現在引用者多加标點斷句為“逼近布城,裂縫向内窺視”,這鏡頭實在恐怖,因為“裂縫”作為動詞,那胤礽彼時就非動用匕首等利器不可,殺氣彌漫;但若另行斷句理解為“逼近布城裂縫,向内窺視”,那就無需使用利器,胤礽的形象也就非兇神惡煞,而是被窺視欲的心火燒得癫狂的一個可憐蟲了。試問,禦帳會有“裂縫”嗎?如果把“裂縫”理解為“破開的縫隙”,當然不可信,但帳幕畢竟是由若幹塊布幔疊圍合成,用手撥開便可出現“裂縫”的部位未必沒有……
“帳殿夜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其原生态的真相,永難揭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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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殿夜警”之後,又發生了許多戲劇性的變故。上面提到四個月後,胤礽複立為皇太子。但“帳殿夜警”一事倘不是康熙親自發現的,那麼,是誰向康熙告的密?康熙始終不曾揭破此謎。當時随扈皇帝的諸王子裡,年齡比較大的是大阿哥胤 (三十六歲)和十三阿哥胤祥(二十二歲),他們都屬于反皇太子的陣營,在秋狝營帳中的位置應該接近父王與皇儲,因此很可能是他們向康熙告的密。胤 很快又被三阿哥揭發,是他利用蒙古喇嘛魇了皇太子緻瘋,後來果然在他的府邸裡搜出了用來鎮魇的木偶多具,康熙盛怒之下将他削爵圈禁,他的餘生在圈禁中度過,雍正十二年六十三歲時死于禁所。胤祥的遭遇很奇怪,他在康熙三十三年第一次分封王子時因為還小,未受封可以理解(那一次隻封到十三歲的八阿哥),但在太子複位後康熙四十八年的分封裡,連十四阿哥都受了封,惟獨他未受封,這情形一直持續到康熙薨逝,雍正上台後他才受封為怡親王;康熙為何不封他爵位?在未予說明中,我們可以悟出,他在“帳殿夜警”事件裡一定是扮演了告密者的角色,這角色為父王所需要,卻又為父王從内心裡鄙視厭惡。而雍正對他的重賞重用,恐怕也是内心裡感謝他“虧得告密出了個‘帳殿夜警’事件,要不胤礽說不定就真從千歲變成萬歲了”。
胤礽在度過“帳殿夜警”的危機以後,最終還是沒有獲得康熙的信任,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康熙宣布胤礽複立後“狂疾未除,大失人心,斷非可托付祖宗弘業之人”,再次将他拘執看守,近四十歲的廢太子此後也就在圈禁中度過餘生,雍正二年五十一歲時死于禁所。胤礽二次被廢後,八阿哥一度觊觎儲位,鬧出許多風波,但未得逞。康熙以立儲失敗為訓,不再公開對接班人的選擇,有的曆史學家稱他是嘗試秘密立儲,有許多證據顯示,他秘密選定的接班人是十四阿哥,但突然襲來的死亡,使他的苦心付諸東流,其結果是一般人最沒想到的四阿哥登上了寶座,是為雍正皇帝。雍正上台後,陸續對他認為是威脅自己地位的兄弟下毒手,被修理得最厲害的是八阿哥與九阿哥,他将他們削去宗籍,一個被叫作阿其那,一個被叫作塞思黑,這兩個滿語惡名究竟是什麼意思,民間有說是“狗”與“豬”的,史家有考證出是“俎上凍魚”與“讨人厭”的,總之是将其“臭名遠揚”,後來這兩個人都突然吐瀉身亡,演出了康熙子嗣間骨肉相殘的最陰冷一幕。十四阿哥是雍正的同母兄弟,民間傳說是雍正通過步軍統領隆科多在對其他王子封鎖康熙病危消息的情況下,将康熙遺诏“傳位十四王子”中的“十”描改為“于”的,又說遺诏裡寫的是名字,十四阿哥的名字是示字旁一個貞,四阿哥的名字是示字旁一個真,則作僞的手法為從“正大光明”匾後取出遺诏,将“貞”描改為“真”,但曆史學家指出,将遺诏放在“正大光明”匾後面直到皇帝駕崩才能取看的做法恰是雍正才定下的規矩,康熙時并無此舉,而且十四阿哥與四阿哥的滿文書寫方式差異明顯,當時的诏書全得滿漢文對照很難描改;但又有曆史學家說已查到故宮檔案,雍正公布的康熙傳位于他的遺诏并非一個句子而是很長一段文字,不過經對比研究,疑點很多,而且那滿文似乎是從漢文回譯的,與當時先有滿文再漢譯的規矩不合,所以,仍可得出雍正矯诏的結論;其實,雍正登基不久就把擁戴他的隆科多、年羹堯治了罪,這顯然是為了“堵嘴”,也無異于自曝其心虛。十四阿哥的命運比八阿哥、九阿哥略好,他先被派去守陵,後被圈禁,到乾隆時複爵直至郡王,活到六十八歲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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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太子在雍正二年就死了,但關于他的故事仍在繼續。這就像曹寅死了,曹家的故事還要繼續搬演下去一樣。實際上頭一個故事始終籠罩着,或者更準确地說,決定着第二個故事。
雍正韬晦到四十五歲才登上皇帝寶座,但在五十八歲時就突然薨逝了。雍正上台時,曹家是曹 在當江甯織造,他是因為曹寅死了以後,康熙又讓曹寅惟一的親兒子曹颙繼任,沒想到曹颙又死了;曹寅母親孫氏是康熙幼時的保母(教養嬷嬷)之一,康熙南巡時以曹寅的織造署為行宮,孫氏朝谒,康熙見之色喜,且勞之曰:“此吾家老人也。”禦書了“萱瑞堂”大匾以賜;康熙對曹家感情很深,視曹寅為“嬷嬷兄弟”,曹寅、曹颙全死了他也還是要曹家當織造,曹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由侄兒過繼給曹寅未亡人充曹寅之子,連任江甯織造的。雍正對曹家可是一點感情也沒有,要說有感情那也是反面的厭惡之情,雍正五年抄了曹家,雍正六年将曹 一家逮京問罪。其後曹家在雍正朝的陰暗日子雖然情況不詳,總還多少留下了些檔案材料與其他零星文字。
乾隆一上台,便收拾其父王所留下的政治殘局,對雍正的政敵,他放的放,赦的赦,加恩籠絡,推行皇族親睦的明智政策,總體而言,大有效果。皇族裡的曆史遺留罪愆既然淡化乃至過往不究,相關的官僚的命運也就大有改善,正是在這種政治氣候裡,曹 的虧空欠額一風吹,重新被内務府任用,曹家又恢複了小康,乃至很快達到貴族裡“中等人家”的生活水平,這時曹 的兒子曹雪芹,已進入少年時代,很過了幾年溫柔富貴鄉裡的甜蜜生活。具體而言,從乾隆元年到乾隆三年,這三個“春天”裡的曹家真可謂是“春夢正酣”,仿佛從此有幾百年的好日子等在前頭。
但是在乾隆四年(1739年),出現了“弘皙逆案”。弘皙是誰?是廢太子的兒子,按血統說也就是康熙的嫡孫。“帳殿夜警”事件那一年,他已經十五歲,而且有記載證明,康熙很喜歡這個嫡孫,甚至之所以會在一廢太子四個月後再予複位,因素之一,就是二阿哥已然有了這樣一個眼看成才的子嗣。二廢太子時,弘皙已快二十歲,是個成年人了,雍正朝時,他以理親王的身份被安排住在了北京北郊當年叫祁縣,現在屬于昌平區的鄭家莊(現在此莊叫鄭各莊),鄭家莊那麼個鄉下,能住得下王爺嗎?不要憑空想像,需查史料,一查,原來康熙晚年就命于該處修建行宮、王府、城樓與兵丁營房,在他去世前一年建成,其中行宮大小房屋290間,遊廊96間;王府大小房屋189間,飯房、茶房、兵丁住房、鋪房則多達1973間,當然還配置得有花園等設施。康熙的意思,是把被圈禁的廢太子移到鄭家莊去,把他放在遠郊那樣的一個王府裡軟禁,這樣可以改善他的待遇,而又減少了留在宮廷裡圖謀不軌的危險,更加上那行宮正位于每年木蘭秋狝的途中,經常地途經駐跸也就嚴密地監視了廢太子,兼以廣置城樓兵丁,那王府實際上不過是座豪華監獄罷了。但康熙來不及實施這一計劃,雍正加以實施,廢太子死了,他讓弘皙住了進去。雍正大概覺得廢太子這一支對他而言已非什麼威脅,像八阿哥、十四阿哥都遠比弘皙更具“野獸兇猛”的特性,所以放松了對鄭家莊的監視。到乾隆四年時,乾隆驚悚地發現,弘皙居然在鄭家莊設立了小朝廷,“擅敢仿照國制,設立會計、掌儀等七司”,這還了得!弘皙本人“自以為舊日東宮之嫡子,居心甚不可問”,也就是說他的謀逆尚在意料之中,令乾隆震撼與傷心的是,查出的同盟者竟是這樣的一個名單:主謀弘皙外,有莊親王允祿本人及他的兩個兒子,怡親王允祥的兩個兒子,恒親王允祺的一個兒子(這些親王名字裡原來的“胤”字在雍正登基後都被他改成了“允”字)。這三家親王本是雍正朝最受恩寵的,誰知“帳殿夜警”事過那麼多年了,他們的潛意識裡,仍尊胤礽為康熙的接班人,對雍正并不真正服膺,乾隆上台後那麼樣地實行皇族親合的懷柔政策,他們也還是不感動,竟至于要“新賬舊賬一起算”,有證據顯示,他們甚至于密謀要在乾隆出巡時布置刺殺,然後用弘皙來“以正帝位”!
乾隆不愧為大政治家,行事能出大手筆。他麻利地處理了這一險惡萬分的政治危機。粉碎了政變陰謀後,他并不把對方的罪狀全盤向社會公布,擺到明處的隻是些似乎不那麼罪大惡極的事情,對弘皙的處置最後也隻是革去宗室圈禁在景山東果園,三年後弘皙病死在了那裡;其餘的從犯處置得也都不算重,個别圈禁,有的隻是革爵,有的僅是停俸。但這是對其皇族的政治犯的處置,對所牽連到的一般官員,特别是像曹曹那樣的包衣家奴出身的内務府人員,那就絕對地嚴厲無情。處理完此事後,肯定是乾隆授意銷毀了相關檔案,因此有關弘皙等皇族罪犯的文字材料隻剩些零星片段,而像曹 一家牽連進去後的敗落,竟隻讓我們感覺到一個結果而全然失卻了軌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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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八年(1743年)時,一位著名的詩家屈複寫了一首懷念曹寅的詩,末兩句是:“詩書家計皆冰雪,何處飄零有子孫?”
他不知道,曹寅有個孫子叫曹雪芹,那時候雖然淪落到社會底層,卻已經開始醞釀、着手撰寫不朽的巨著《紅樓夢》。
《紅樓夢》是一部小說。小說的文本當然離不了虛構成分。但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裡這樣概括《紅樓夢》的寫作特點:“蓋叙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曆,正因寫實,轉成新鮮。”這是一把打開《紅樓夢》文本的鑰匙。
《紅樓夢》裡的賈府,以曹家為原型,榮國府堂屋懸挂着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是皇帝題賜的,上面是“榮禧堂”三個大字,這素材顯然就是康熙三十八年南巡駐跸曹寅織
造府時所題賜的“萱瑞堂”;而“烏木聯牌,鑲着錾銀的字迹”寫的是什麼呢?“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這副小說裡的對子立刻讓我們聯想到生活裡的皇太子所撰的那個對聯:“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很可能,當年随行的皇太子,為曹家書寫過他的這一得意之對。
《紅樓夢》是把康、雍、乾三朝的皇帝綜合在一起來寫。小說裡有太上皇,其實清朝直到曹雪芹逝世也沒出現過太上皇,他去世三十多年以後乾隆内禅讓嘉慶登位,才有了太上皇,曹雪芹不是在預言,他是寫出祖輩、父輩和自己的真實感受,實際上,在康熙廢黜太子之前,人們的感覺就是二君并存,康熙本人後來也說過太子的儀注已“俨然二君矣”,更具體地說,就是大家都感到猶如有個太上皇在指導“見習皇帝”聯袂治國;那時朝臣在奏折裡向皇帝請安時,也會同時向皇太子問安,謝過皇帝的恩,循例要再去向皇太子謝恩,因此《紅樓夢》在“賈元春才選鳳藻宮”一回裡寫到,賈政謝過皇恩後,“又往東宮去了”。《紅樓夢》從第十八回後半到第五十三回,全寫的是乾隆元年的事情,那一年四月二十六日交芒種節也如實寫了進去,那完全取材于曹家在乾隆元年得到複蘇又趨興旺的真實情景。
在前十幾回裡,曹雪芹寫了關于秦可卿的故事,寫成後他的親密伴侶脂硯齋讓他删改,他遵從了。值得注意的是,删改後的文本裡暗場出現了“義忠親王老千歲”,他本來從皇商薛家訂了“出在潢海鐵網山”的“樯木”,準備作自己的棺材,卻因“壞了事”沒能拿去,結果那“樯木”被做成了棺材,秦可卿睡了進去。秦可卿卧室裡有賈府别處都沒有的充斥着皇家符碼的奢侈物品,她被最挑剔的賈母視為“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她病得很古怪,來了個張友士給她診病,正文裡稱張是“上京給他兒子來捐官”的,回目裡卻大書“張太醫論病細窮源”,蹊跷不蹊跷?據史料,廢太子在圈禁時,曾利用申請派太醫來給福晉診病獲準的機會,将用礬水書寫的密信托醫生帶出,與外面的人聯系;九阿哥被遠逐青海時,也曾利用從西方傳教士那裡學得的拉丁文寫成密信,與京城的同黨密商;小說裡“張太醫”給秦可卿開出的藥方,以及跟賈蓉說的那些黑話,未必不是在秘密傳遞某種政治信息;進了京城的張友士不敢再說自己是太醫,但他如回到另立朝廷的地方,那可能就是“名副其實”的太醫吧?第七回寫及“送宮花”,回前詩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她竟是與“宮花”最有緣分的“惜花人”。是曹雪芹原來要把她設計為從江南蘇杭一帶來到都中的,還是根據其原型有所影射?細究,則鄭家莊所在清時稱祁縣,“秦”或諧“祁”音?現在彼處稍北尚有“秦城”的地名,而且均在白河(當年水旺如江)之南;再,古抄本裡,“林之孝”有由“秦之孝”點改痕迹(清時有王爺将自己家的仆人贈與他人之例),凡此種種,都值得玩味。第八回關于秦可卿是小官吏從養生堂抱養的野嬰的“交代”,顯然是曹雪芹聽從脂硯齋建議而打的一個“補丁”。很可能,秦可卿原型是廢太子的女兒,弘皙的一個妹妹,為避禍才匿養于曹家的。
“義忠親王老千歲”既廢,曹家怎麼還敢收養其女娶為“重孫媳婦”?幾十年來,他們的關系實在是太深厚了,皇太子未廢時,其乳父淩普随時到江甯織造府取銀子,簡直把曹家當成了太子的“銀庫”(姻親蘇州織造李煦家也一樣),僅太子被廢前的三年裡,就派人從曹家和李家取銀共達八萬五六千兩之多,這是多麼驚人的數字!經濟聯系的背後,當然也就是政治利害,太子及其羽翼希望他們效忠到底,他們也會覺得終究還是太子扶了正對自身最有利。熬過雍正朝的艱難時期,趕上了乾隆的好政策,曹家受了益,真是枯木又逢春,但又有鄭家莊“正王位”的可能出現。于是,反映到《紅樓夢》裡,第四十回“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就出現了“雙懸日月照乾坤”的令詞。這本是唐代李白的詩句,吟的是唐肅宗在亂中自己即帝位,而唐玄宗彼時還沒讓位于他的一段史實。在太子儲位穩固時,曹家有俨然二君并存的感覺,進入乾隆朝後,因為鄭家莊的另立小朝廷,弘皙俨然“根正苗壯”地要“正位”,那就更讓人銘心刻骨地感到是“雙懸日月照乾坤”了,但“天無二日”,日月也不能長久并懸,可讓曹家怎麼抉擇呢?《紅樓夢》的八十回後,估計曹雪芹就會節奏加快地寫到賈府如何終于進退失據,從“處處風波處處愁”,發展到“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将盡”,“樹倒猢狲散”,“家亡人散各奔騰”,“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于是我們也就明白了第十三回秦可卿向王熙鳳夢裡念的谶語“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的準确含義了:曹雪芹以自家從乾隆元年到乾隆三年享受了三個基本美好的春天為素材,寫成該書八十回前的大部分内容,“三春去後”到了乾隆四年,弘皙案發告敗,則“春夢随雲散,飛花逐水流”,自“帳殿夜警”起的三十年曹家興衰史,臨近了一個湮滅的終點。真本八十回後,無論曹雪芹是否已經寫出,可想而知,其構思裡也絕非高鹗僞續裡的那些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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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在一廢太子時痛陳其罪,除“帳殿夜警”外,還羅列出許多方面,如“肆惡虐衆,暴戾淫亂,難出諸口”,在随扈行巡時“同伊下屬人等,恣行乖戾,無所不至,令朕赧于啟齒”,“窮奢極欲,逞其兇惡……今更滋甚,有将朕諸子不遺噍類之勢”等等。雖是暴怒中的言詞,未免誇張,但大都有根有據,隐忍多年,絕非臨時拼湊。胤礽許多惡行是在光天化
日、衆目睽睽之下大搖大擺地幹出來的,如鞭撻王公大臣,辱罵老師,婪取财貨,搜集的古玩珍奇比父王還多還精……也有一些行徑,如随父王南巡期間私自作狹邪遊,接受讨好者饋贈的美女,交好優伶等,即康熙所“赧于啟齒”的,他雖不願公開,但也并不以之為恥,似乎還有他自己的一番“道理”。
曹雪芹不可能見到這位廢太子,但他能夠從父輩那裡及社會傳言裡獲得關于“帳殿夜警”以及其他的種種故事,想像出一個性格複雜的胤礽形象,也許,抛開政治視角與當時主流社會的倫理道德觀念,換另一種眼光來審視,對其人其事會産生出新的解釋。在《紅樓夢》裡,他借賈雨村對冷子興發議論,提出了一個解釋複雜人格的“秉正邪二氣”說,這種由正邪二氣“搏擊掀發後始盡”而鑄成的男女,“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接下去一連舉出了三十來個曆代人物,其中有三位(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是皇帝,從政治角度上看均為失敗者隻能作反面教員,可是從另外的角度看,他們卻又未必是失敗者,他們都有過詩意的生存。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寫了賈政因為賈寶玉“不肖種種”而大施笞撻,賈政的痛恨憤怒是真誠的,也是有根據的,在他看來,寶玉的“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逼母婢”,發展下去,必定釀到“弑父弑君”,所以父子恩絕,氣得非活活将其打死不可。可是我們讀了曹雪芹對寶玉與蔣玉菡、與金钏的相關描寫,則會發現這位“秉正邪二氣”的青年公子原來有着自己獨特的生命追求,他不但沒有惡意虐人的動機,還覺得是在詩意中徜徉。
讀了《紅樓夢》,再來回思胤礽“帳殿夜警”一事,我們應該對人性有更深刻的憬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