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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摧毀的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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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書籍名:《被摧毀的暴君》    作者:納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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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他的權力越來越大,聲望也越來越高,在我的想象裡,希望施加給他的懲罰也越來越厲害才好。因此,我起初滿足于通過選舉打敗他,平息民怨。後來我已經改為監禁他,再後來就是将他流放到遙遠的平坦海島上。島上隻長着一棵棕榈樹,像一個黑色的星号,指引他進入地獄的無底深淵,在那裡受盡孤獨、恥辱和絕望的折磨。最後到如今,他隻有一死我才能解恨。
                  他的上升用曲線圖表示,一目了然。可以看出他的追随者在逐漸增多,開始還是個小數目,後來漸漸變大,再後來就是個天文數字了。我對他的仇恨也逐漸增強,一開始仇恨的胳膊是抱起來的,就和他畫像上的姿勢一樣。後來仇恨在我靈魂的天地中央不祥地膨脹,直到充滿了我的整個靈魂,隻在邊緣留下一道窄窄的弧光(不像殉道的光環,更像瘋狂的光暈),不過我預見到這一點點弧光也将徹底消失。
                  他的首批畫像出現在報紙上,出現在商店櫥窗裡,出現在海報上——在我們這個傷痕累累、哭泣、流血的國家裡,他的畫像越來越多——看上去比較模糊,當時我還不确定我的仇恨最終會變成要他性命。有些情況是人都會遇上的,比如他有可能失敗,有可能精神崩潰,有可能生病,那麼天知道他那些畫像隐隐透出的都是些什麼信息呢。比如他随意擺出的各種尚未規範的姿勢,再比如經典表情成形前的猶疑目光。不過一點一點地,他的面容固定起來了:在官方肖像照片中,他的臉頰和顴骨增添了神聖的光澤,塗上了具有公衆影響力的橄榄油,刷上了完美傑作的清漆。看着這樣的照片,不可能想象擤鼻涕,或是手指頭伸進嘴裡把塞在爛牙後面的飯粒挖出來之類的事。經過多種試驗後,達到了神聖化的整齊劃一,确立了他現在為大家所熟悉的目光:冷靜,不帶光彩,既不睿智也不殘忍,但不知為何陰森恐怖,令人難以忍受。确立下來的還有他結實多肉的下巴,青銅色的兩頰。有一個特征已經變成了全世界漫畫家的共同财産,而且大家處理時幾乎是自動用了相似的技法——畫一道橫跨他整個額頭的粗大皺紋——那是思想厚實的積澱,不是思想的傷疤。我不得不相信他的臉上抹了各種各樣的專用香脂,否則的話,我就不能理解那金屬般的質感是哪來的。因為我認識那張臉曾經的樣子:病恹恹地浮腫着,刮得也不幹淨,轉頭時能聽見胡茬子刮擦髒硬領的聲音。還有眼鏡——他年輕時戴的眼鏡到哪兒去了?
                  二
                  我不但從沒有被政治迷惑過,而且連一篇社論也沒讀過,哪怕是黨代會上一篇小小的報告。社會學的問題從來沒有激發起我的興趣,至今我也無法想象自己參與一項陰謀,或者坐在一個煙霧缭繞的房間裡,與緊張而嚴肅的政治狂熱者們一起就最近的發展形勢讨論鬥争方案。我一點不在乎全人類的利益;我不但不相信多數人的意見自然就是對的,而且傾向于重新審視這樣一個問題:在人人都吃不飽、上不起學的情況下,還要為之奮鬥到底合适不合适。我進一步了解到,我那正被他奴役着的祖國,在遙遠的将來注定要經曆許多其他動亂。這些未來的動亂與這位暴君的行為并無關系,但無論如何,他必須受死。
                  三
                  從前的神都是塵世人形,穿着紫羅蘭色的衣服,強健的腳上穿着一塵不染的便鞋,走起路來端莊有力,看上去就像是地裡幹活的人,或山上的牧羊人。他們的神性并沒有因此減少分毫,相反,他們呈現出的凡人魅力正是他們神靈本質的有力證明。但是一個狹隘、粗俗、沒有受過多少教育的人——初看之下是個三流的狂熱分子,實際上是一個頑固、野蠻、陰沉的俗人,懷着病态的野心,這種人一旦披上神的外衣,會讓人覺得太對不住神了。要我相信他與此事無關,那是不可能的。我不相信讓他坐上這個鋼筋混凝土寶座并坐得安穩的原因是我的祖國中了邪,偏愛動物學、動物國(1)一類的黑暗思想;這黑暗思想經過演變,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因為思想是死的,人是活的;思想隻管配斧柄,人卻裝好斧頭,随意使用。
                  那麼讓我再說一遍,我不擅長區分什麼事情對國家有利,什麼事情對國家不利,也不善探究國家為什麼像鵝身上滴水一般在滴血。在所有人和所有事之間,我隻關心一件,那就是我的病痛,我的困擾,同時還是不知為何隻屬于我、并隻有我自己要獨自判斷的一件事。從我年幼時起——我現在已不再年輕——人性之惡就令我震驚,覺得厭惡,難以忍受,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需要馬上制止之,清除之。另一方面,我很難發現人性之善,就是注意到了,我也總是覺得這不過是正常的、不可或缺的情形,本該如此,不可剝奪,如同能夠呼吸就暗示着活着這一事實。随着年歲的增長,我養成了一點天分,對人性之惡極度敏銳,不過我對人性之善的看法也有了一點小小的改變。我開始認識到,自己原以為善念人人生而有之,這也造成了我對它視而不見,其實遠非如此,在需要之時它并不總是伸手可及的。這就是我為什麼一直過着艱難孤獨的生活,總是缺錢,住在破舊公寓裡的原因。但我始終隐隐覺得,我真正的家就在街道拐角一帶等着我,當我處理完生活中忙忙亂亂的上千件假想的事情後,就可以馬上進入家門。仁慈的上帝啊,我多麼痛恨古闆無趣的心靈!一個好心人,我偶然發現他有點可笑之處,如吝啬,或是慕富,我就會很不公道地看待他。如今我看人性之惡,不再像随便從哪個人身上就能獲取的那麼稀薄,而是一種高度濃縮、未經稀釋、滿滿地裝在一個大瓶裡密封起來的惡。
                  四
                  他把我的百花絢麗的國家變成了一個大菜園。菜園裡特别受到關注的是蘿蔔、卷心菜和甜菜。如此一來,這個民族的所有激情被降低到良田蔬菜大豐收上。菜園挨着一個工廠,于是背景中總是伴有一台火車頭在運轉。市郊的天空沒有希望,沒有生機,一切在想象中都與絕望的景象相聯系:一道籬笆,薊草中一隻生鏽的罐頭盒,破碎的玻璃,排洩物,腳下嗡嗡作響的蒼蠅——這就是我的國家目前的模樣。一副極度沮喪的模樣,可是沮喪在這裡很受歡迎。他抛出了一個口号(陷入了愚蠢的垃圾坑)——“我們的一半國土必須用來耕作,另一半必須鋪上瀝青。”這個口号被傻瓜們重複着,似乎這是人類幸福至高無上的表達。他從最迂腐的詭辯者那裡學了點冒牌格言,想轉手塞給我們,那還情有可原。可是他塞給我們的是沒有真實内容的空殼,要求我們把思考方式不僅是建立在虛假的智慧上,更是建立在虛假智慧搖晃不穩的碎石堆上。然而,對我而言,問題的症結也不在這裡。順理成章的想法是:即使奴役了我們的思想是極其優秀的、精美的,提神醒腦,滋潤人心,自始至終充滿陽光,但隻要這思想是強加給我們的,奴役就仍然是奴役。不對,現在的關鍵是,随着他的權力增長,我開始注意到國民的義務,還有告誡、規章、法令以及施加在我們身上的形形色色的壓力,都越來越像他這個人了,都準确無誤地顯示出與他的個性特點和他的經曆細節有必然聯系。于是在這些告誡和法令的基礎上,一個人可以重塑自己的人格,就像章魚通過觸角重塑自己一般——深知他那種人格的人為數不多,我就是其中之一。換句話說,他周圍的一切開始有了他的模樣。立法開始荒唐地表現出像他的傾向,像他的步态,像他的姿勢。蔬菜商開始儲備大量的黃瓜,原來他年輕時就非常愛吃黃瓜。學校的課程裡如今也有了吉蔔賽摔跤,原來二十五年前,他就在地闆上跟我弟弟練這種摔跤,很少會興緻不高。報紙上的文章和谄媚作家寫的小說風格突變,故作高雅(基本上沒有意義,因為每個編造出來的語句都是用個别的關鍵詞再說一遍,都是同樣的官樣文章)。那種語言看似很有力量,實則是思想虛弱,還有所有其他的矯揉造作的文風,都帶有他的特點。很快我有了這樣的感覺:我記憶中的他,正在滲透到每一處地方,以他的存在影響着大家的思維方式,影響着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以至于他的平庸,他的冗長乏味,還有他的灰暗習慣,正在變成我國人民生活的主體。最後,他制定的法律——大衆具有難以壓抑的力量,所以要向大衆的偶像不停地祭獻——喪失了所有的社會學意義,因為他就是大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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