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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東林學案·忠端黃白安先生尊素

書籍名:《明儒學案》    作者:黃宗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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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諱尊素,字真長,号白安,越之餘姚人。萬曆丙辰進士。授甯國府推官。強宗斂手,避其風裁。時崑、宣之燄,足以奔走天下,先生未嘗稍假借也。入為山東道禦史。神宗以來,朝中分為兩黨,君子小人遞為勝負,無已時。天啟初政,小人之勢稍绌,會奄人魏忠賢、保姆客氏,相結以制沖主,盡收宮中之權,思得外庭以助己,小人亦欲乘此以一網天下之君子,勢相求而未合也。先生惕然謂同志曰:“兄弟阋於牆,外禦其侮,吾侪其無阋牆以名外侮乎?”無何,阮大铖長吏垣,與桐城嘉善不睦,借一去以發難。先生挽大铖,使毋去,大铖意亦稍轉,而無奈桐城之疏彼也。趙太宰不由咨訪,改鄒新昌於铨部,同鄉台省起争事權,先生為之調人。江右遂謂新昌之見知于太宰由先生。二憾交作。而給事中傅櫆,故與逆奄養子傅應星稱兄弟,私懼為清議所不容。挺險者乃道之以首功,借中書汪文言,以劾桐城嘉善,逆奄主之,以興大獄。先生授謀於鎮撫劉僑,獄得解。於是而有楊副院二十四大罪之疏,疏之将上,副院謂同志曰:“魏忠賢者,小人之城社也,塞穴薰鼠,固不如堕城變社耳。”先生曰:“不然。除君側者,必有内授,公有之乎?一擊不中,兇愎參會矣。”疏入,副院既受诘責,而且杖萬郎中,杖林禦史,震恐廷臣。先生謂副院曰:“公一日在朝,則忠賢一日不安,國事愈決裂矣。不如去以少衰其禍。”副院以為然,而遷延不能決也。南樂由逆奄入相,然惟恐人知。使燕、趙士大夫以魏氏為愧。嘉善因其大享不至,将糾之。先生曰:“不可。今大勢已去,君子小人之名,無徒過為分别,則小人尚有牽顧,猶有一二分之救也。”嘉善銳意欲以擊外魏,與楊副院擊内魏為對股文字,不深惟先生之言。南樂喟然歎曰:“諸公薄人於險,吾能操刀而不割哉?”遂甲乙其姓名于宦籍之上,惎其宗人魏忠賢曰:“此東林黨人,皆與公為難者也。”逆奄奉為聖書,終嘉宗之世,其竄殺不出于此。晉人争巡撫,先生語太宰曰:“秦、晉、豫章,同舟之人也,用考功而豫章之人心變,參卹典而關中之人心變,再使晉人心變,是一鬨而散之局也。”陳禦史果劾嘉善,以會推狥其座主,中旨一出,在朝無留賢矣。凡先生憂深慮遠,彌縫於機失謀乖之際,皆先事之左券也。先生三疏劾奄:第一疏在副院之先,第二疏繼副院而上,第三疏萬郎中杖後。清言勁論,奄人發指,則曰:“此谏官職分事,不以為名高也。”乙醜出都門,曹欽程論之,削籍。其冬訛言繁興,謂三吳諸君子謀翻局,先生用李實為張永授以秘計。逆奄聞之大懼,刺事至江南四輩,漫無影響。沈司寇欲自以為功,奏記,逆奄曰:“事有迹矣!”逆奄使人日谯诃李實,取其本去,而七君子被逮。蓋汪文言初番之獄,群邪定計,即欲牽連左、魏二公,相随入獄,不意先生能使出之,故于諸君子中,意忌惟先生,以為必為吾侪患。訛言之興,亦以是也。丙寅閏六月朔,賦詩而卒,年四十三。
      先生未嘗臨講席,首善之會,謂南臬曰:“賢奸雜沓,未必有益於治道。”其風期相許者,則蕺山、忠憲、忠節。萬裡投獄,蕺山恸哭而送之,先生猶以不能濟時為恨。先生以開物成務為學,視天下之安危為安危。苟其人志不在弘濟艱難,沾沾自顧,揀擇題目以賣聲名,則直鄙為硜硜之小人耳。其時朝士空疏,以通記為粉本,不複留心於經學。章奏中有引繞朝之策者,一名公指以為問,先生曰:“此晉歸随會事也。”凡五經中随舉一言,先生即口誦傳疏,瀾倒水決,類如此。
      懷謝軒講義
      格物是格出至善所在,若作名物象數,則是借外以廓内矣。知原是性中一點睿體,但因格物而開拓融化,無纖毫遮塞處便是。
      天豈有命?生而炯炯不味者,是合下生來,箇箇是聖賢,再沒有命之以凡庸者。從此率之,不加不損,隻依他出來。蓋天命之體,貞而靜,率者不起知,故不生紛擾,這便是貞靜之妙。戒懼慎獨,便著主靜率性之工夫也。修者就自家做出來的,将來做法程,非另有修也。
      未發之中,渾淪無際,停毓無窮,此即水涸木落,無聲無臭之地,神明變化,都不外此橐籥。已發者,天下而此一性,天下而此一率,夫婦猶是,聖人猶是,更無俶詭變幻於其間,豈不謂達道?中者未發之性,和者已發之性,性無動靜,中和之名,因動靜而分。若言未發為性,己發為情,分明性有動靜矣。
      世風日下,如江河競注,而自古至今,此理猶在人心,“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謂此也。
      問“天地位,萬物育”。曰:“天地無日不位,萬物無日不育,隻為人心失卻中和之體,天地雖大,若容不得我,萬物雖衆,隻覺多我一人,知此則知位育。”
      不是欺人方是僞,凡所行而胸中不能妥貼,人不見其破綻處,豈不是僞?
      一貫,不必說得玄遠,淺言之,如世之機械變詐,亦有時節通行得去,便有時節不可通行得去,如何貫得?是故一貫者,其惟誠乎!
      觀過知仁,故知其不善,所以明善。
      孟子知言,全将自己心源,印證群迷。吾心止有一常,人自去分立門戶,分蹊别徑,都從常心中變出許多鬼魅魍魉相。知言者,但把常心照証,變态無不剖露。知得人心,亦止知得自己心,知得群心之變,亦止養得吾心之常。
      心不受變,而術則變,如學術流為申、韓,此心不得不歸于慘酷;治術流為雜霸,此心不得不向於殺伐。戰國時人,學皆刑名,治皆誅殺,都被術所弄壞,乃轉而歸咎仁之不若人。故孟子特地拈出本來此心,人人圓滿,但是一日之造端,便判終身之趨向,即夫子“習相遠”之說也。
      說箇信果,定是未言未行之先,先着一番心了。大人未言,那見有當信之理?未行,那見有當果之事?任他危言遜言,旁行正行,再沒有不中于則者。義有準而心無著也。
      感遇聚散,佛氏視之,皆太虛中遊氣紛擾,與性體一毫不相妨礙,儒者則皆是我本根發出枝葉,無一件是假。
      心體無盡,凡天地間所有之事,古今來所有之功,聖賢接續盡之,豈能盡得?
      陽明先生答陸元靜無妄無照之論,蓋本之佛書。佛書言妄心即真心影像,妄本無妄,以有感故,感亦無感,以能照故。若是,則照妄之心,即是無妄之心,雲何複得有妄心?心本無妄,以無照故謂之妄。今指為真心之影像,畢竟影是形生,像随鏡見,推不得是鏡以外事。今欲卻妄而完真,安得逃影而滅像乎?
      佛氏言心無常,為無所住而生其心,念念生滅不停也。此儒者之所謂妄心也。而佛氏正以顯此心之性空,妙理即謂之真如不動。此蓋有見於流行,無見於主宰,以其常動而謂之不動,非真不動也。《中庸》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佛氏所缺者,至德也。公都子所言“性無善無不善”,“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三說,總是一說。不觀之佛書雲:“性無善惡,能生善惡。”又雲:“善惡同以心性為性,若斷性惡,則斷心性。”性不可斷,故性善性惡皆不可斷,既不可斷,則是性有善惡也。若雲“性本無性,性亦非性”,畢竟有箇生善生惡者在,則是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也。
      佛法先要人信心,蓋佛法示人本是種種可疑。於此教人盡行奪下整身,跳入其中,豈不立地成佛?何必更假修為?若吾儒亦是穿衣吃飯,夏葛冬裘,見成道理,伸手便見,率之即是,體之即存。故不必言信,無疑非信;不必言悟,無修非悟。
      釋氏言宗心,言妄心,謂常住不動之真心為宗,緣起者為妄。其實所謂常住不動者,空而已矣;緣起而流行者,天地萬物皆野馬塵埃也。但不足以礙我空體,與空體截然不相粘合。吾儒則就此野馬塵埃之中,流行而不失其則者,乃是常住不動之真心,故其名則同,而所指實異也。
      宗伯吳霞舟先生锺巒
      吳锺巒字巒稚,号霞舟,武進人也。崇祯甲戌進士。先生弱冠為諸生,出入文社,講會者四十餘年,海内推為名宿。以貢教谕光州學。從河南鄉舉登第,時年已五十八矣。授長興知縣。閹人崔璘榷鹾,以屬禮待郡縣,先生不往。降紹興照磨,量移桂林推官。南渡,陞禮部主事,未上而國亡。閩中以原官召之,上書言國事,時宰不悅。先生曰:“今日何等時?如某者更說一句不得耶?”出為廣東副使。未行而國又亡。遁迹海濱,會時自浙至中左,建國以一旅奉之。二三人望,皆觀望不出。先生曰:“吾等之出,未必有濟;然因吾等之不出,而人心解體,何以見魯、衛之士?亦惟以死繼之而已。”起為通政使。及返浙海,先生以禮部尚書扈跸,所至錄其士之秀者為弟子員,率之見于行朝。仆仆拜起,人笑其迂,先生曰:“此與陸君實舟中講《大學》‘正心’章一例耳。”後退處補陀,聞滃洲事亟,先生曰:“昔者吾友李仲達死奄禍,吾尚為諸生,不得請死;吾友馬君常死國難,吾為遠臣,不得從死;閩事之壞,吾已辭行,不得驟死。吾老矣,不及此時此土,死得明白幹淨,即一旦疾病死,何以謝吾友,見先帝於地下哉?”複渡海入滃洲。辛卯八月末,于聖廟右庑設高座,積薪其下,城破,捧夫子神位,登座危坐,舉火而卒,年七十五。
      先生受業於泾陽,而于景逸、玄台、季思皆為深交,所奉以為守身法者,則淇澳《困思抄》也。在長興五載,以為差足自喜者三事:一為子劉子弔丁長儒至邑,得侍杖履;一為九日登烏膽山;一為分房得錢希聲。所謂道德文章山水,兼而有之矣。先生嘗選時文名士品,擇一時之有品行者,不滿二十人,而某與焉。其後同處圍城,執手恸哭,某别先生,行三十裡,先生複棹三闆追送,其語絕痛。薛諧孟傳先生所謂“嗚咽而赴四明山中之招者”,此也。嗚呼!先生之知某如此,今抄先生學案,去之三十年,嚴毅之氣,尚浮動目中也。
      霞舟随筆
      人生隻君、親兩大本,凡日用應酬,宗族眷屬,無不本于親,本此之謂仁。凡踐土食毛,事上臨下,無不本于君,本此之謂義。
      人隻除了利根,便為聖賢,故喻利喻義,分别君子小人。小人所以喻利,隻為遂耳目口鼻之欲,孟子所以說“養其小體為小人”。試想此天之所以與我者八字,直将此身立在千仞岡上,下視養口體物交物一班人,渺乎小哉!真蠛蠓一世矣。
      有伊尹之志則可仕,不則貪位慕祿之鄙夫而已矣,不可與事君也;有顔子之樂則可處,不則飽食閑居之小人而已矣,未足與議道也。
      士大夫為盜賊關說者,是即盜賊,為倡優關說者,是即倡優。
      或問:“當此之時,何以自處?”答雲:“見危臨難,大節所在,惟有一死。其他随緣俟命,不榮通,不醜窮,常養喜神,獨尋樂處,天下自亂,吾身自治。《履》之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貞吉。’《象》曰:‘幽人貞吉,中不自亂也。’玩之可得守身法。”
      當此之時,惟見危授命,是天下第一等事。不死以狥社稷,成敗尚聽諸天,非立命之學也。
      當此之時,避世深山,亦天下第一等事。徼幸以就功名,禍福全聽諸人,非保身之道也。
      錢啟新先生雲:“後生小子,但有向上根器,須忘年以交,接引入道,不必羅緻門下。”
      張二無至京師,宜興餽以人參,不受,宜興不悅。二無告以籌邊禦寇,宜興諧之曰:“但主心一轉,天下自治,他可置勿道也。”二無遂力求去。
      顔壯其為孝廉時,裡人有跪訴者。既去,移晷追還,為下一跪。裡人駭問何故,曰:“頃汝下跪,我立而扶之,思此終覺不安,故跪還汝耳。”
      友雲:“求長生當除妄想。”曰:“求長生獨非妄想耶?”
      君子小人之辨,在人臣當泯其圭角,在人主當見得分明。
      天地之間,隻有陰陽二氣,動靜兩端,循環不已,更無餘事,此之謂《易》。天地間一切,目可得見,耳可得聞,言可得傳,躬可得行者,皆道之用也,皆象也,數也。故聖人立象以盡意,極其數,遂定天下之變。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乎?不可得而見,不可得而聞者,道之體也。立象而意盡於其中,故曰“君子之道費而隐”者,用也。隐者體,聖人惟恐人索之于隐,隻言用不言體。《易》之六爻皆用也,故曰“用九”,曰“用六”。用九而六其體,故曰“見群龍無首”,天德不可為首,用六而九其體,故曰“利永貞”,以大終。
      天地隻有一乾,伏羲原初隻有一畫,坤之偶即一畫而分之,非另有第二畫也。
      《坤》之中斷處,正是坤之虛處,所以順承天也。《乾》貫乎中矣,敬以直内,義以方外,一直撐天柱地,一方周徧四隅。中字從直從方口,可兼内外二義。
      他卦之上,為極為變,惟《鼎》與《井》,終為成功。《井》以養民,《鼎》以養賢,《井》以水,《鼎》以火,水火飲食之道也。
      故觀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須将喜怒哀樂發而不中節處克盡,才觀得。
      子貢聞道,顔子以下一人,隻文章性道二語,括盡《中庸》費隐之旨。
      問:“朝聞道,所聞何道?”答:“隻看下句。”
      入道者,當於天親一脈不可僞為處竭情,此文介真實見道語。人情之同處,即本心。人謂随處體認天理,愚謂随處體貼人情。靜虛二字上,不容加一道字,一念不起時,一物不着處,參得消息,當是朝聞。
      人身常定常靜常安,氣息自調,每有意調息,反覺氣息轉粗,可見正助之害。
      見危授命,不要害怕,見利思義,卻要害羞。
      事父母能竭其力,一生之力,無一毫不為父母用者,而今而後,吾知免夫,此力才竭。
      君子一生,汲汲皇皇,隻這一件事,故曰好學。
      北辰是天之樞紐,中間些子不動處,仍不是不動,隻動處還在元處。
      今日會講,各人須細細密察,為文學而來乎?為理學而來乎?為道學而來乎?為文學來,不過學業上讨些悟頭,這不中用;為理學來,研窮意義,亦是訓诂學究伎倆,也不中用;為道學來,實踐躬行,才有中用。這便是所安。又為先生而來乎?為聖賢而來乎?為自己而來乎?為先生而來,先生有出山時節,這靠不得;為聖賢而來,聖像有不懸時節,聖人之書有不對面時節,亦靠不得;為自己而來,立志在身心命,這才靠得。這便是所安。此是君子小人親筆供狀。
      言顧行,行顧言,今人之言,大抵勦襲之言,今人之行,大抵趨逐之行,自己一毫不與其間,此之謂不相顧。
      知隻在心地上明白,不在義理見聞上誇張。
      張二無雲:“無谄無驕,未免在境上打點,自己未有實受用在。一經夫子指點,使覺本地風光,時時現前,非心地上打掃十分潔淨,何以有此切磋琢磨?正是樂與好禮得力處。子貢見到此,直能因苗辨種,飲水知源,三百篇皆無字之經矣。故夫子許以言《詩》,告往知來,正與《大易》數往知來,不隔一線。”
      二無雲:“《詩》之為用,自閨房靜好,以至郊廟登歌,其人自耕夫遊女,以至荩臣哲後,其事自檃括蟲魚草木,以至感格天地神明,真是無隐不披,無遠不屆,卻隻人人一點不容已之思耳。思起處,原無邪,緣染而後有邪,隻用此無緣染之思,抽引不盡,何止充天塞地?”
      心本是仁,非是二物,私欲引去,心便違仁,私欲既無,心原是仁。
      郎中華鳳超先生允誠
      華允誠字汝立,别号鳳超,無錫人。天啟壬戌進士。授工部主事,告歸。崇祯己巳,補任轉員外郎,調兵部。上疏言:“國家罷設丞相,用人之職,吏部掌之,閣臣不得侵焉。今次輔溫體仁,冢臣闵洪學,同邑朋比,驅除異己,閣臣操吏部之權,吏部阿閣臣之意,庇同鄉則保舉逆案,排正類則逼逐講官。”奉旨回話,因極言其罪狀。又言:“王化貞宜正法,餘大成在可矜。”上多用其言。體仁、洪學雖疏辨,無以難也。尋以終養歸。南渡,起補吏部,署選司事,随謝去,在朝不滿一月。改革後,杜門讀《易》。越四年,有告其不薙發者,執至金陵,不屈而死。
      先生師事高忠憲,忠憲殉節,示先生以末後語雲:“心如太虛,本無生死。”故其師弟子之死,止見一義,不見有生死,所以雲本無生死。若佛氏離義而言無生死,則生也為罔生,死也為徒死,縱能坐脫立亡,亦是弄精魂而已。先生居恒未嘗作詩,蒙難之春,為二律雲:“緬思古則企賢豪,海外孤臣嚥雪毛,眼底兵戈方載路,靜中消息不容毫。默無一事陰逾惜,愁有千端枕自高,生色千秋青史在,自餘誰數卻勞勞。振衣千仞碧雲端,壽殀由來不二看,日月光華宵又旦,春秋遷革歲方寒。每争毫發留詩禮,肯逐波流倒履冠,應盡隻今祈便盡,不堪回首問長安。”是亦知死之一證也。
      中書陳幾亭先生龍正
      陳龍正字惕龍,号幾亭,浙之嘉善人。崇祯甲戌進士。授中書舍人。戊寅,熒惑守心,先生一言“民間死罪,細求疑情”,一言“輔臣不專票拟,居恒則位置六卿,有事則謀定大将。”己卯十月,彗星見,先生進言曰:“事天以實不以文,臣更進之曰:事天以恒不以暫。何為實?今日求言恤刑之實是也。何言恒?自今以後弗忘此求言恤刑之心也。”其年十一月,上将郊天,先生請正郊期。“古帝王郊天,不用至日,《家語》孔子對定公曰:‘周之始郊,其月以日至,其日以上辛。’《郊特牲》曰:‘郊之用辛也,周之始,郊日以至。’王肅曰:“周之郊祭于建子之月也。用辛日者,以冬至陽氣新用事也。’臣謹按上辛,謂日至之月,第一辛日,如冬至在十一月下旬,則用仲辛,冬至在十一月初旬,本月無辛,則用十月下旬。如崇祯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辛巳冬至,宜十八日辛未郊也。”上命諸臣議。先生又上《郊祀攷辨》,上從之,以辛巳南郊。明年乞休,不允。壬午上言:“勦寇不在兵多,期於簡練,殲渠非專恃勇,藉于善謀。所雲招撫之道,則更有說,曰解散,曰安插。解散之法,仍屬良将,安插之法,專委有司。賊初淫殺,小民苦賊而望兵,兵既無律,民反畏兵而從賊,至於民之望賊,而中原不可收拾矣。”及墾荒之議起,先生曰:“金非财,惟五穀為财。興屯不足以生穀,惟墾荒可以生穀。起科不可以墾荒,惟不起科可以墾荒。五穀生則加派可罷,加派罷然後民生可安。”上以先生疏付金之俊議之。甲申正月,左遷南京國子監丞。國變後,杜門著書。未幾卒。先生師事吳子往志遠、高忠憲,留心當世之務,故以萬物一體為宗,其後始湛心于性命,然師門之旨又一轉矣。
      學言
      最初最簡最盡,一盡于太極,再盡于陰陽,三以下不能無遺矣。羲畫最盡,發揮其最初也。後聖有言,皆發揮於圖畫之後者也,故曰:“言不盡意。”聖人欲使反其初,觀其盡者,又曰:“予欲無言。”人心惟寂然不動,斯太極矣乎?寂無不藏,感無不通,彼空虛者,其以為有,不能生陰陽萬物之太極也。質無常存,氣無常分,開非始有,混非終無,有無從不相離,故不言二之。是以言之有無二,視天下之物無不二,人我二矣,心亦二矣,體用二矣,切而生死亦二,浮而得喪毀譽亦二,二之所從來遠矣。
      日無定中,月無定滿,人無定強,方至即行,長極即消,斯須不得留,留則有息矣。人形氣不得不衰也,心不得不自強也。形氣似月,心似日。
      天地自不滿,生天地之中者疇能滿?諸山川無全吉,人形無全美,世福無全享,極之唐、虞,不能使朝無孔壬,野無矜人,古今亦無全治,惟堯、孔心德居其全爾。不可全者物,而衆求之,可全者德,而莫之求,惑矣夫!
      天授人性,其有形以後,天人疏而親,隔而通之際乎?天,主上也;人,臣庶也,性,職事也。奉職循理,謂之忠良,曠厥職而朝夕緻禮焉,明主聞之,以為忠乎?媚乎?
      止者心之常,艮背亦止,行庭亦止;靜者太極之常,生陰亦靜,生陽亦靜。主靜者,艮止之義乎?心合于艮之謂太極矣!
      心載性而宰身,然性視心則心奇矣,惟性最庸,故學不從心而從性。身視心則心微矣,惟身斯顯,故學不本正而本修。其從性也,照異端之病也;其本修也,坊百世之逃也。
      返百慮於何慮,學問之道;不知其道,反益其慮。化有事為無事,經濟之道;不知其道,反生其事。
      睹聞道以無妄念為候。妄念因于嗜欲,嗜欲因於有身。嗜欲無味,無足想矣;物物有然,無容想矣。忽若有見,而念起不禁者,悟與?思誠者,自反之謂也。主于自得,不期誠而誠,主于得名,不期僞而僞。
      不信天則學無柄,小毀小譽,小得小失,目前相遇,莫不旁皇焉。學至於惟有天知,則陟降于帝庭,與太極存矣;功至於惟有天知,則朝市屢變,傳家之事不變矣。一得焉,恐人不知;微勞焉,恐人不感,是誠何心哉?
      凡人者,自為一人而已矣;仁人者,天下之心。心覺一身之疴癢,仁人覺天下之疴癢。覺之故安之。未能安天下,且安目前,無安之之權,且使有權者動念于求安。安之心不可不自我存,安之績不必自我成。
      法今傳後,其與人為善之心乎?天下法之,天下皆善人矣;後世傳之,後世皆善人矣。舜之所樂,其在茲乎?我可法,我可傳,則品尊而名貴,是雖有懿行,猶己私也,去鄉人幾何?憂不如舜,憂不能使天下後世同歸于善也,讵憂無舜之令名。
      司馬徽有言,“識時務者,在乎俊傑。”天下先務,時時各異,孰為大本?孰為大端?溯觀往事,人所既為,我則暸焉。方當吾世,從何入手?而茫然不識者,皆是也。
      取四三年來之治機,治今之天下,未必合者,而況遠昔哉!
      成心之去難矣哉,成心之害深矣哉,一懷成心,所觀得失,皆不複中,非必愛之憎之也。力除愛憎,設為虛衷,而成心隐隐據其中而主之,我自以不關成心也,其實推之不能去也。
      立言有六禁:不本至誠勿言,無益于世勿言,損益相兼勿言,後有流弊勿言,往哲已言勿襲言,非力所及勿輕言。
      我與天下後世之感通,猶兩人相觌爾。我愛彼,彼亦愛我否?即觌面交疏,我惟見有身,天下亦烏知有我?鄉人之所以草木同腐也。我孜孜為後世計,後世孰能忘之?聖賢所以長生于人心也。
      有明之盛,道至醇深者,薛、高二子而已。薛子危而免,高子遂及。不以時耶?不以爵耶?宋六子,其一不受爵,其五不居高爵。
      國朝人才,自王文成而下,無若楊忠愍,養其身以有為,六律可明可制。
      問三楊,曰:“文貞德業最盛,孳孳為民,無赫赫功,是足貴也。”弘治三臣,曰:“弇州記允矣。”周忠介,曰:“介矣哉!手绾铨衡,居不蔽風雨,田數十畝,其死也,則幾傷勇乎?其有恥不與黨之心乎?規免而忠介不免,命也夫。”問楊忠烈,曰:“烈矣哉!然激寺禍者,夫夫也。自昔狐鼠以格主去,以慧術去,有一疏顯攻之而去者乎?不去禍斯烈矣。”
      上士貞其身,移風易俗;中士自固焉爾矣;下士每遇風俗,則身為之移。
      堯、舜以來,隻說教字,從不曾說着學,至傅說乃極說個學之益出來。尼、思以前,隻說性字,從不曾說着理。至孔子方言“窮理”,孟子又雲“心所同然者理”,說個理字出來。此二字,便為千萬世宗主。
      言生生,可以該沖漠無朕;言沖漠無朕,或反以晦生生。盡有恬靜之士,談及民生利病,即俏然不顧,非惟不顧,且将阻人。蓋其恬靜中,與世間痛癢全相隔斷。豈知所謂沖漠無朕,正欲于一相不立之處,體認出萬物一體端倪耶!若人我隔絕,則其養高習靜,反隐隐養成一段殺機。古來那有此秦、越學問?今日言學,隻提箇生字。
      學者須得為萬世開太平意思,方是一體,方有隐居工夫。不然,一生巖居川觀,豈便無事可做?但雲獨善其身,亦覺與世隔絕。須識獨善中,原有兼善事業,但目前不甚著明,隻觀百世而下,所法所傳,總是堯、舜、仲尼意思。大行窮居,當時事業,略有分别,久久決無分别。有分别之日短,無分别之運長。念頭從萬物一體處起,工夫隻在修身。
      “天地之大德曰生”,“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此二語是孔、孟提出道學大原,恐人不知如何用力,所以又說“明明德”許多條目。然隻看“欲明明德於天下”一句,已将念頭工夫合總說完。後世學問,不本諸好生之心,許多清高靜寂,長厚儉樸,一切盛德芳名,都隻從一身上起,縱做得完完全全,無些子破綻,終非知道。無他,念頭起于自身,工夫反在外面,總隻颠倒了。
      一部《論語》,皆說學問事,惟是知也,直指出心體來。皆說做工夫事,惟天何言哉,直指出道體來。皆說生前事,惟朝聞夕可,直指出到頭結果處來。說心體,明是不倚見聞矣,終不教人廢學問;說道體,明是節節現成矣,終不教人不做工夫;說到頭結果,明是心同太虛,事業皆浮雲矣,終不教人虛想像死後光景。步步踏實,乃得絕塵而奔。斯人為徒,乃得侔天而遊。味此三則,任是特地靈慧,無礙辯才,劈空提醒,未有出於其外者也。異端拈出神奇妙理,在聖人止是平常;異端喝出驚怖大事,在聖人止是作息。故使驚者不解,解者不驚。
      “在人身,如何是天載?”曰:“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此人身中無聲無臭處也。但于義理熟之,莫從天載上虛想,要犯好知不好學之蔽。”
      所性分定,人人盡然。仁義禮智根于心,惟君子能之。栽植非一日矣,若以不加損獨歸君子,便不識所性。
      曾子傳一貫,不言一貫,而言絜矩,其義一也。在道則言一貫,在天下則言絜矩,此矩即“從心所欲”之矩。聖人不必言絜,絜之則是忠恕,其於學者最有把捉。湯、武反之,亦是絜矩。
      道一而已矣,中一而已矣,中不可見,見之于和。自昔聖人之作用,舉八元,屏四兇,皆和也。何事是中?惟和則發揮出中字來。中無可言,言之以庸。自昔聖人之日用,勉不足,慎有餘,皆庸也。何物是中?惟庸則形狀出中字來。博厚高明,結以天之所以為天不及地也;溥博淵泉,結以配天不及地也;知化育,結以浩浩其天不及地也。無他,天一而已矣,地止是天中之凝聚處,在彼則觀和與庸而中見,在此則言天而地見,指點之法,相反而通。
      大舜所至成都,孔、孟育英才,太丘、幼安之徒,鄉裡薰其德,士善其身,未有以獨善終者也。對天下而雲耳,德不孤,人必有以應我,善無獨,我必有以成人。
      朱子知行并進,何嘗不重覺悟?隻似多卻推駁象山一番。然非自為,為後世也。象山立身實無可議,陽明大類之,無忝躬行君子,隻多卻推駁朱子一番。顔、曾、木、蔔,同在聖門,親領德旨,其用功得力處,何嘗不小異?使當時必欲相同,亦成聚訟矣。大抵學問,隻怕差,不怕異。入門不妨異,朝聞夕可歸宿必同。用力不妨異,設誠緻行,起念必同。
      問:“聖賢效法天地,亦有時拗過天地否?”曰:“夷、齊不食周粟,當時天運悉已歸周,兩人欲以隻身撐住乾坤。元時,上天命之入主中國,而金華四子沒身泉壤。一則拗之於天運之初遷,一則拗之於天運之久定,此太極之不随陰陽者,故人心為太極。”
      孔子憂學之不講,不知是如何講法?孟子直發揮出來,有箇詳說,有個反說。詳即如今辯論,反則是體認天理,躬行亦反說也,默識亦反說也。古人辯論,惟恐體認或誤,故須辯之。今人雖反說到至精至微處,隻是說話。然則且莫講學,先體貼孔、孟講說二字。
      理欲并竅於人心,饑食渴飲,非其一端乎?知味得正,斯理矣;甘而失正,或醉飽溢量,斯私欲矣。一事一念莫不有利善介于其間。危如之何?凡言危者,得失存亡之關也,若以私欲為人心,則已失已亡,豈直危而已哉?道心即人心之得其正者,與不正止争些子,非必如一黑一白,相反而易辨也,故曰“惟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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