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諸儒學案上·郎中莊定山先生昶
莊昶字孔暘,号定山,江浦人也。成化丙戌進士。選庶吉士,授翰林檢讨。與同官章楓山、黃味軒谏鳌山,杖阙下,谪判桂陽。改南京行人司副,遭喪。服阕不起,垂二十年。弘治甲寅,特旨起用。先是瓊山丘浚嫉先生不仕,嘗曰:“率天下士夫背朝廷者昶也,彼不讀祖訓乎?蓋祖訓有不仕之刑也。”至是浚為大學士。先生不得已入京,長揖冢宰,遂補原官。明年,陞南京吏部郎中。尋病,遷延不愈。又明年,告歸。丁巳,考察,尚書倪嶽以老疾中之,士林為之駭然。己未九月二十九日卒,年六十三。
先生以無言自得為宗,受用於浴沂之趣,山峙川流之妙,鸢飛魚躍之機,略見源頭,打成一片,而於所謂文理密察者,竟不加功。蓋功未入細,而受用太早。慈湖之後,流傳多是此種學問。其時雖與白沙相合,而白沙一本萬殊之間,煞是仔細。故白沙言定山人品甚高,恨不曾與我問學,遂不深講。不知其後問林緝熙,何以告之?其不甚契可知矣。即如出處一節,業已二十年不出,乃為瓊台利害所怵,不能自遂其志。先生殊不喜孤峰峭壁之人,自處於寬厚遲鈍,不知此處卻用得孤峰峭壁着也。白沙雲:“定山事可怪,恐是久病昏了,出處平生大分,顧令兒女輩得專制其可否耶?”霍渭厓謂:“先生起時,瓊台已薨。”是誣瓊台也。按先生以甲寅七月出門,九月入京朝見,瓊台在乙卯二月卒官,安得謂起時已卒哉?況是時徐宜興言“定山亦是出色人”,瓊台語人“我不識所謂定山也”,則其疾之至矣,安得謂誣哉?先生形容道理,多見之詩,白沙所謂“百煉不如莊定山”是也。唐之白樂天喜談禅,其見之詩者,以禅言禅,無不可厭。先生之談道,多在風雲月露,傍花随柳之間,而意象躍如,加於樂天一等。錢牧齋反謂其多用道語入詩,是不知定山,其自謂知白沙,亦未必也。
語要
聖人之道貴無言,而不貴有言。言則影響形迹,而無言則真靜圓融,若憤也而真見,若冥也而真趣,若虛寂也而真樂。彼以天得,而此以天與,極其自得之真,而出乎意象之外,是以聖人不貴有言。
吾之此身受形父母,既有此形,則有此理,使吾身有一理不盡,吾於父母之形為徒受矣。
浙人餘中之過溪雲,以皇極經世之學授餘。讀其書至三天說,所謂推以某甲之年月,必得某甲之時日,而後富壽,必先以某甲之年月,而後賤貧,以至水陸舟車之所産,東西南北之所居,精粗巨細之事,無不皆然,而至所謂福善禍淫,略無一二。餘雖口唯其義,而心實不敢以為學也。
聖賢之學惟以存心為本,心存故一,一故能通,通則瑩然澄徹,廣大光明,而群妄自然退聽,言動一循乎禮,好惡用舍,各中乎節。
屈原長於騷,董、賈長於策,揚雄、韓愈長於文,穆伯長、李挺之、邵堯夫長於數,遷、固、永叔、君實長於史,皆諸儒也。朱子以聖賢之學,有功於性命道德,至凡《四書》、《五經》、《綱目》以及天文、地志、律呂、曆數之學,又皆與張敬夫、呂東萊、蔡季通者講明訂正,無一不至,所謂集諸儒之大成,此也。豈濂溪、二程子之大成哉?
《六經》莫大於《易》,而《易》有陰陽也。方其無言也,易具於心,渾然無為;及其有言,則孰為陰孰為陽?而陰陽之授受,皆傳之紙上,而《易》始散矣。《易》非散也,紙上而《易》自散也。《四書》莫精於《中庸》,《中庸》言性道教也。方其無言也,中庸具於心,噩然無名。及其有名,則孰為性?孰為道?孰為教?而性道教之授受,皆得之口耳,而《中庸》始亂矣。《中庸》非亂也,口耳而《中庸》自亂也。《詩》、《書》、《禮》、《樂》、《春秋》、《論》、《孟》,莫不皆然。
心非靜,則無所斂,主乎靜者,斂此心而不放也;心非敬,則無所持,居乎敬者,持此心而不亂也;理非窮,則無所考,窮乎理者,考此心而不失也。
往年白沙先生過餘定山,論及心學,先生不以餘言為謬,亦不以餘言為是,而謂餘曰:“此吾緝熙林光在清湖之所得也,而子亦有是哉?”世之好事诋陳為禅者,見夫無言之說,謂無者無而無。然無極而太極,靜無而動有者,吾儒亦不能無無也。但吾之所謂無者,未嘗不有,而不滞於有;禅之所謂無者,未嘗有有,而實滞於無。禅與吾相似,而實不同矣。
道無不在,一大渾淪者,散在萬物。散在萬物者,俱可打成一片,而衆人則不知也。
楊、墨之害甚於申、韓,佛、老之害過於楊、墨。科舉之學,其害甚於楊、墨、佛、老。為我、兼愛虛無、寂滅,蓋足闢矣。至於富貴利達,患得患失,謀之終身,而不知反者,則又楊、墨、佛、老之所無也。屬聯比對,點綴紛華,某題立某新說,某題立某程文,皮膚口耳,媚合有司,《五經》、《四書》擇題而出,變《風》變《雅》,學《詩》者不知,喪弔哭祭,學《禮》者不知,崩薨葬卒,學《春秋》者不知。嗚呼!此何學也?富貴而已,利達而已,觊觎剽竊而已。朱子謂廬山周宜榦有言,朝廷若要恢複中原,須罷三十年科舉始得。蓋已深惡之矣!
天地萬物,總吾一體;窗草不除,皆吾生意;元會運世,皆我古今;伏羲、周、孔、顔、曾、思、孟,皆吾人物;《易》、《書》、《詩》、《禮》、《春秋》,皆吾《六經》;帝力何有,太平無象,皆吾化育。
天之生聖賢,将為世道計也。或裁成以制其過,或輔相以補其不足。孔子之於《六經》,朱子之於傳註,喚醒聾瞶,所以引其不及者至矣。今世降風移,學者執於見聞,入耳出口,至於沒溺而淪胥之者,非制其過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