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甘泉學案·侍郎許敬菴先生孚遠
許孚遠字孟仲,号敬菴,浙之德清人。嘉靖壬戌進士。授南工部主事,轉吏部。尋調北大計,與冢宰楊襄毅[溥]不合,移病歸。起考工主事,高文襄不說,出為廣東佥事,降海盜李茂、許俊美,移閩臬。考功王篆修怨,複中計典,谪鹽運司判官。萬曆二年擢南太仆寺丞,遷南文選郎中,請告,補車駕郎中。谒江陵,問及馬政,先生倉卒置對,甚詳明,江陵深契之,欲加大用,而王篆自以為功,使親己,先生不應,出知建昌府。給事中鄒南臬薦之,遷陝西提學副使,擢應天府丞。以申救李見羅镌級歸。起廣東佥事,轉廣西副使,入為右通政。以右佥都禦史巡撫福建。日本對貢事起,先生疏言發兵擊之為上策,禦之為中策,對貢非策也。其後朝廷卒用其中策。召為南大理寺卿,晉南兵部右侍郎而罷。三十二年七月卒,贈南工部尚書。
先生自少為諸生時,竊慕古聖賢之為人,羞與鄉黨之士相争逐。年二十四,薦於鄉,退而學於唐一菴之門。年二十八,釋褐為進士,與四方知學者遊,始以反身尋究為功。居家三載,困窮艱厄,恍惚略有所悟。南粵用兵,拚舍身命,畢盡心力,怠堕躁妄之氣,煎銷庶幾。及過蘭溪,徐魯源謂其言動尚有繁處,這裡少凝重,便與道不相應。先生頂門受針,指水自誓。故先生之學,以克己為要。其訂正格物,謂:“人有血氣心知,便有聲色,種種交害,雖未至目前,而病根尚在。是物也,故必常在根上看到方寸地,灑灑不挂一塵,方是格物。夫子江、漢以濯,秋陽以暴,此乃格物榜樣。”先生信良知,而惡夫援良知以入佛者,嘗規近溪公為後生标準。令二三輕浮之徒恣為荒唐無忌憚之說,以惑亂人聽聞,使守正好修之士搖首閉目,拒此學而不知信,可不思其故耶?南都講學,先生與楊複所、周海門為主盟。周、楊皆近溪之門人,持論不同。海門以無善無惡為宗,先生作《九谛》以難之。言:“文成宗旨,元與聖門不異,故雲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良知即是未發之中,此其立論至為明析。無善無惡心之體一語,蓋指其未發廓然寂然者而言之,則形容得一靜字,合下三言始為無病。今以心意知物俱無善惡可言者,非文成之正傳也。”時在萬曆二十年前後,名公畢集,講會甚盛,兩家門下,互有口語,先生亦以是解官矣。先生與見羅最善,見羅下獄,拯之無所不至。及見羅戍閩,道上仍用督撫威儀。先生時為閩撫,出城迓之,相見勞苦涕泣,已而正色曰:“公蒙恩得出,猶是罪人,當貶損思過,而鼓吹喧耀,此豈待罪之體?”見羅艴然曰:“迂闊!”先生顔色愈和,其交友真至如此。
原學篇
天然自有之謂性,效性而動之謂學。性者萬物之一原,學者在人之能事。故曰天地之性人為貴,為其能學也。學然後可以盡性,盡己性以盡人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而與天地參而為三才,故學之系於人者大也。天聰天明,非學不固;威儀動止,非學不端;剛柔善惡之質,非學不化;仁義禮智信之德,非學不完;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倫,非學不盡;富貴貧賤之遇,非學不達。學則智,不學則愚;學則治,不學則亂。自古聖賢盛德大業,未有不由學而成者也。故先師孔子特揭學之一言以诏來世,而其自名,惟曰學而不厭而已。性之理無窮,故學之道無盡,學而不厭,孔子之所以為孔子也。然而三代以上,道明而學醇;三代以下,道喪而學雜,高之淪于空虛,卑之局於器數,浸淫於聲利,靡濫于詞章。嗚呼!學其所學,而非孔子之所謂學也。其卓然志于孔子之學,不為他道所惑者,寥寥數千載之間,幾人而已。乃其見有偏全,言有離合,行有至不至,擇而取之,則又存乎其人焉。故學以盡性為極,以孔子為宗。若射之有的,發而必中,若川之歸海,不至于已矣,夫然後可以語學。學之義大矣哉!(一)
學者既有志於孔子之學,則必知夫求端用力之地。孔子之學,自虞廷精一執中而來,其大旨在為仁,其告顔子以克己複禮,最為深切著明者也。人心本來具此生理,名之曰仁。此理不屬血氣,不落形骸,故直雲克己。己私一克,天理具存,視聽言動,各有當然之則,故雲複禮。一日克己複禮,則無我無人,平平蕩蕩,萬物一體,故曰天下歸仁。己最難克,仁最難言,因循牽系,終身陷溺;剛毅深潛,一日可至,故曰為仁由己而不由人。出此入彼,即在身心之間,其機至嚴,其用至博,故曰非禮勿視聽言動。此孔門學脈也。他如言敬,言恕,言忠、信,言閑邪、存誠,言洗心、藏密,言格物緻知、誠意正心,無非此理,無非此學,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焉爾矣。是故舍仁而不求者,昧其本心,不可立人道於天地之間;不由克己複禮而言仁者,道不勝欲,公不勝私,而徒以聞見湊泊氣魄承當,無強至於仁之理。知克己者,一私不容,氣質渾化,故功利權謀之說,非所可入。知複禮者,體用俱全,萬理森著,故虛無寂滅之教,非所可同。修此之謂天德,達此之謂王道,此孔子之學,自精一執中而來,為萬世立人極者也。學者于斯笃信不惑,而行之不惰,其庶幾乎可以語學也夫!(二)
學不貴談說,而貴躬行;不尚知解,而尚體驗。《易》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孟子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此其說也。是故性定者,其言安以舒;養深者,其容靜以肅;内直者,其動簡;德盛者,其心下。反之,而躁妄、輕浮、繁擾、驕泰生焉。蓋理欲消長之機,志氣清濁之辨,見於動靜,微於應感,如影随形,不可掩也。昔者虞舜,夔夔齊栗,以格其親,而好問好察,善與人同,乃見其精一之學。文王在宮在廟,雝雝肅肅,而無然畔援,無然歆羨,乃見其敬止之功。孔子溫良恭儉讓,萃至德於其躬,而意必固我,至於盡忘,乃其學而不厭之實。凡古今聖賢所為師表人倫信今傳後者,必以躬修道德而緻之,斷非聲音笑貌之所能為也。故學者之學,務實修而已矣。珠藏而淵媚,玉韫而山輝,德聚於其中而發見於其外。有不修,修之未有無其驗者也。不修而僞為於外,與夫修之未至,而欲速助長操上人之心者,皆孟子所謂無源之水,易盈易涸,不可長久矣。故曰:“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言忠信,行笃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雖州裡行乎哉?誠僞虛實,判若霄壤,其理甚明,内辨諸身心,外證諸家國,學之終身,不至不已,斯學之道也。(三)
論學書
《中庸》所謂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隻在性體上覺照存養而已。但人心道心,元不相離,善與不善,禮與非禮,其間不能以發。故閑邪一着,乃是聖學吃緊所在。學者苟知得善處親切,方知得不善處分明。譬諸人有至寶於此,愛而藏之,所以防其損害者,是将無所不至。又譬諸種植嘉禾,無所容其助長之力,惟有時加耔耘,不為荑稗所傷而已。(《答孟我疆》)
白沙“靜中養出端倪”,敬齋隻說“存養”,曷嘗有看見察見兩說牴牾?蓋《中庸》首章言“不睹不聞”,末章言“無聲無臭”,分明天命之性不可睹聞,不涉聲臭,而夫子告子張曰:“立則見其參於前,在輿則見其倚於衡。”顔淵自歎:“如有所立卓爾。”又卻是有所見,有所立。此兩者要須默識,神而明之,道之在人,非優遊散漫者所可入,必是凝精聚神,念念不忘,若有參前倚衡之見,及其與道契會處,原來聲臭俱無。若存知見,便非道體。(《答陸以建》)
聲色、臭味、安佚,自是天性之所不能無,不離乎氣質者也。第是數者為性之欲,必其謹節中正,一順乎天理之當然。性通極于命,而後性不蔽於欲,故曰君子不謂性也。仁之於父子等事,而謂之命者,何言?君臣父子賓主賢否之際,遭遇不齊,天道之升降否泰,消息盈虛,雖聖人有所不能必,是以謂之命也。然仁義禮智其性在我,随其時勢所值,而皆有可以自盡之道。聖人奉若天道,即作用不同,要知各盡其事。命責成於性,而後命不違乎天,故曰君子不謂命也。究而言之,命無二,性亦無二。但人於聲色臭味之欲,恒謂之性,生於君臣父子所處難易順逆之間,多诿之天命,故孟子特伸此抑彼,使學者知所重輕雲爾。(《答朱用韬》)
所謂天則超絕聲臭,不涉思慮安排,然隻在日用動靜之間默識。可見此心一違天則,便有不安,加之於人,便有不合。惟其當作而作,當止而止,當語而語,當默而默,一不違於天則,而後協乎人心之同然。知此,則性之面目可得而言矣。(《答沈實卿》)
所謂透性與未透性雲者,不知從何處分别?為是見解虛實耶?為是躬行離合耶?為是身心枯潤耶?為是論說高卑耶?《易》言“美在其中,而暢於四肢,發於事業”,《孟子》言“根心生色,睟面盎背,四體不言而喻”者,此真透性之學。若以知解伶俐、談說高玄為透性,某方恥而不敢,翁更何以教之?(《簡羅近溪》)
老丈以毋意為宗,使人人皆由毋意之學,得無所謂欲速則不達者耶?《大學》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所謂誠其意者,隻在毋自欺而求自慊,此下學之功也。顔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亦誠吾意而已。吾侪之學,焉可以獵等乎?此理才有悟處,便覺鸢飛魚躍,觸處流行,而不須一毫安排強索之力,然到得與自己身心湊泊尚遠。孟子曰:“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程子曰:“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識者,默而識之也。識得便須存得,方為己有。時時默識,時時存養,真令血氣之私銷爍殆盡,而此理盎然而流行,乃是反身而誠,與鸢飛魚躍同意。不然,饒說得活潑潑地,亦無益也。學者認得容易,翻令此中浮泛不得貼實。此即誠與不誠之介,不可不察也。凡吾侪平日覺有胸次灑落時,感應順适時,正是誠意端倪,須要存養擴充得去,若作毋意見解,則精神便都散漫矣。(《與李同野》)
吾侪學問,見處俱不相遠,隻是實有諸己為難。能於日用工夫,更不疏放,一真一切,實實平平,不容己見盤桓,則此理漸有諸己矣。此學無内外相、人己相,打得過處,方是德性流行,打不過時終屬私己,猶為氣質用事。吾輩進修得失,涵養淺深,亦隻驗諸此而已。(《與萬思默》)
人事自為簡省,未嘗不可,若不得省處,即順以應之。洗滌精神,灑灑落落,無揀擇相,更覺平鋪實在。操舍存亡,昏明迷覺,總在心而不在境。(《與鄧定宇》)
自心妙用,即是涓涓之流,亦即是汪洋浩大之海。鄙意則謂須有鑿山浚川、掘井九仞而必及泉之功,涓流浩海,乃其自然不容人力也。
昔人學問失之廣遠,故儒者反而約之於此心。其實要反約,又須博學詳說而得之,非謂直信此心,便可了當是也。(《與王東厓》)
知止緻知,俱出《大學》,首尾血脈,原是相因。緻得良知徹透時,即知是止,讨得至善分明處,即止是知,初非有本體工夫,亦非有偏全先後之别。古今儒者,悟入門路,容有不同,随時立教,因病制方,各有攸當,正不必以此病彼也。(《答胡體仲》)
格物之說,彼謂“待有物而後格,恐未格時,便已離根者”,此其論似高而實非也。若得常在根上看到方寸地灑灑不挂一塵,乃是格物真際。人有血氣心知,便有聲色,種種交害,雖未至目前,前而病根常在,所以誠意工夫透底,是一格物。孔子江、漢以濯,秋陽以暴,胸中一毫渣滓無存,陰邪俱盡,故能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此非聖人,不足以當格物之至。(《與蔡見麓》)
鄙意格物以為神明之地,必不累于一物,而後可以合道。格緻誠正,與戒懼慎獨、克複敬恕,斷無殊旨。(《與鄧定宇》)
博文約禮,道之散見於人倫庶物之間者,文也;其本於吾心天然之則者,禮也。随事而學習之謂博,随學而反己之謂約。禮即在於文之内,約即在于博之時,博而約之,所以為精也。精則一,一則中。
閑中披誦明公與李見羅所論心性兩書,見我公誠心直道,無少迂曲,而見羅丈雄才卓見,确有主張,此皆斯文之所倚賴。書中大意,公則謂靈覺即是恒性,不可殄滅;見羅則謂靈覺是心性,非靈覺。從古以來,知性者少,識性者多,二公論旨不合,隻在于此。夫心性之難言久矣,混而一之,則其義不明;離而二之,則其體難析。譬諸燈然,心猶火也,性則是火之光明。又譬諸江河然,心猶水也,性則是水之濕潤。然火有體,而光明無體;水有質,而濕潤無質。火有體,故有柔猛,而光明無柔猛;水有質,故有清濁,而濕潤無清濁。火之明,水之濕,非一非二,此心性之喻也。夫率性之為名,自天之降衷,不離乎形氣者而言。而心之為名,合靈與氣而言之者也。性隻是一個天命之本體,故為帝則,為明命,為明德,為至善,為中,為仁,種種皆性之别名也。此未嘗有外於心之靈覺,而靈覺似不足以盡之。心者至虛而靈,天性存焉,然而不免有形氣之雜,故虞廷别之曰“人心,道心”,後儒亦每稱曰“真心,妄心,公心,私心”。其曰道心、真心、公心,則順性而動者也,心即性也。其曰人心、妄心、私心,則乎形氣而出者也,心不可謂之性也。君子之學,能存其心,便能複其性。蓋心而歸道,是人而還天也,即靈覺,即天則,豈有二耶?夫性之在人,原來是不識不知,亦原來是常明常覺,即寂而照,即照而寂,初非有内外先後之可言。若以虛寂為性體,而明覺為心用,是判心性為二物,斷知其有不然也。見羅又謂:“虞廷之相傳者在中,道心人心,總皆屬用;《大學》之歸宗者在善,心意與知,總非指體。”此等立言,俱不免主張太過。中固是性之至德,舍道心之微,更從何處覓中?善固是道之止宿,離心意與知,卻從何處明善?性無内外,心亦無内外,體用何從而分乎?尊教有雲:“指體而言,則不識不知;指用而言,則常明常覺。”此語猶似未瑩。蓋常明常覺,即是不識不知。本然明覺,不落識知,一有識知,即非明覺。有明覺之體,斯有明覺之用,恐又不得以不識不知為體,而以常明常覺為用也。萬古此心,萬古此性,理有固然,不可增減。經傳之中,或言性而不言心,或言心而不言性,或心與性并舉而言,究其旨歸,各有攸當。混之則兩字不立,析之則本體不二,要在學者善自反求,知所用力,能存其心,能複其性而已矣。斯道無人我,無先後,辄因二公所論,一究言之,惟願高明更賜裁正。若尊刻《衡齋》所辨宋儒物理之說,其說頗長,姑俟他日面教,盡所欲請也。(《與胡廬山論心性》)
恭定馮少墟先生從吾
馮從吾字仲好,号少墟,陝之長安人。萬曆己醜進士。選庶吉士,改禦史。疏請朝講,上怒,欲杖之,以長秋節得免,請告歸。尋起原官,又削籍歸,家居講學者十餘年。天啟初,起大理寺少卿,與定熊王之獄,擢副都禦史。時掌院為鄒南臬先生,風期相許,立首善書院於京師,倡明正學。南臬主解悟,先生重工夫,相為鹽梅可否。而給事朱童蒙、郭允厚不說學,上疏論之。先生言:“宋之不競,以禁講學之故,非以講學之故也。我二祖表章《六經》,天子經筵講學,皇太子出閣講學,講學為令甲。周家以農事開國,國朝以理學開國也。臣子望其君以講學,而自己不講,是欺也。倘皇上問講官曰:‘諸臣望朕以講學,不知諸臣亦講學否?’講官亦何以置對乎?先臣王守仁當兵戈倥偬之際,不廢講學,卒能成功。此臣等所以不恤毀譽,不恤得失,而為此也。”遂屢疏乞休。又二年,即家拜工部尚書。尋遭削奪。逆黨王紹徽修怨於先生,及為冢宰,使喬應甲撫秦以殺之,先生不勝挫辱而卒。崇祯改元,追複原官。谥恭定。
先生受學於許敬菴,故其為學,全要在本原處透徹,未發處得力,而於日用常行,卻要事事點檢,以求合其本體。此與靜而存養,動而省察之說,無有二也。其儒佛之辨,以為佛氏所見之性,在知覺運動之靈明處,是氣質之性;吾儒之所謂性,在知覺運動靈明中之恰好處,方是義理之性。其論似是而有病。夫耳目口體質也,視聽言動氣也。視聽言動流行,而不失其則者,性也。流行而不能無過不及,則氣質之偏也,非但不可言性,并不可言氣質也。蓋氣質之偏,大略從習來,非氣質之本然矣。先生之意,以喜怒哀樂視聽言動為虛位,以道心行之,則義理之性在其中,以人心行之,則氣質之性在其中。若真有兩性對峙者,反将孟子性善之論,堕於人為一邊。先生救世苦心,太将氣質說壞耳。蓋氣質即是情才,孟子雲:“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由情才之善,而見性善,不可言因性善而後情才善也。若氣質不善,便是情才不善,情才不善,則荀子性惡不可謂非矣。
辨學錄
人心至虛,衆理鹹備。丢過理說心,便是人心惟危之心,即有知覺,是告子知覺運動之覺,佛氏圓覺大覺之覺,非吾儒先知先覺之覺也。覺之一字,亦不可不辯。知覺的是天理,便是道心,知覺的是人欲,便是人心,非概以知覺為天理、為道心也。若丢過理字說心、說知,便是異端。
吾儒曰:“喻利之心不可有。”異端曰:“喻義之心不可有。”吾儒曰:“為惡之心不可有。”異端曰:“為善之心不可有。”或诘之曰:“喻義之心不可有,喻利之心可有乎?為善之心不可有,為惡之心可有乎?”彼則曰:“喻義之心且不可有,況喻利乎?為善之心且不可有,況為惡乎?”如此為言,雖中人亦知其非。彼又恐人之非之也,複倡為一切總歸於無心之說,以為人之心體本空,無利、無義、無善、無惡者,其本體也。必也無喻利心,并無喻義心,并無無喻義心;無為惡心,并無為善心,并無無為善心。一切總歸於無心,方合本體耳。說至此,雖高明莫知其非矣。不知正是發明喻義之心不可有,為善之心不可有處,奈何不察而誤信之耶?且義原非外,性原是善,心之本體原是有善無惡的,可見必有喻義為善之心,而後為合本體也。今欲一切總歸於無心,安在其為合本體耶?況人心易放而難收,盡去喻義,猶恐喻利;盡去為善,猶恐為惡。今欲一切總歸於無心,竊恐義無而利未必無,善無而惡未必無,反為本體之累不小也。又況義利隻有兩途,人心原無二用,出於義即入於利,出於善即入於惡,豈有無義無利,無善無惡,一切總歸於無心之理乎?太抵義原非外,特自有其義之心不可有,而喻義之心必不可無;性原是善,特自有其善之心不可有,而為善之心必不可無。總是喻之又喻,以至於化,為之又為,以至於忘,造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處,隻好說有喻義之心而至於化,有為善之心而至于忘,有喻義為善之心,而無聲臭之可儗。亦說不得喻義之心不可有,為善之心不可有。今雲雲者,所謂小人而無忌憚者也。
問:“天命之性,無聲無臭,原着不得善字?”曰:“天命之性,就是命之以善,何消着?故曰性善。孟子道性善,正直指天命之初而言耳。”又問:“無聲無臭,何也?”曰:“善曾有聲有臭耶?”
天命之性,如一陽來複,造化生意,雖未宣洩,而凡宇宙間形形色色,萬紫千紅,無一不胚胎完具於其内,故曰:“天命之謂性。”此自是實在道理,原不落空。若曰:“天命之性,渺渺冥冥,一切俱無。”如此不知天命的,是個甚麼?便於天命二字說不去矣。
問:“人心一概說不得有無,此是論工夫。若論本體,則無善無惡,全說不得有矣。無心之說,蓋指本體也?”曰:“不然。論工夫,心原一概說不得有無,還有不可不有者,不可不無者。若論本體,則全說不得無矣。觀《孟子》曰‘無恻隐之心,非人也’四句,曰無,曰非,何等明白!又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至‘我固有之也’,曰皆有,曰固有,又何等明白!而曰本體無善無惡,異端無心之說,專指本體而言,誤矣。”
問:“善之善,對惡而言也;無善之善,指繼善之初,不對惡而言也。惡如彗孛妖氛,善如景星卿雲,無善之善,如太虛。惡如木石屑,善如金玉屑,無善之善如目中不容一屑,如何?”曰:“吾儒之旨,隻在善之一字,佛氏之旨,卻在無善二字。近日學者,既惑于佛氏無善之說,而又不敢抹殺吾儒善字,於是不得已又有無善之善之說耳。不知吾儒之所謂善,就指太虛本體而言,就指目中之不容一屑而言,非專指景星卿雲,金玉屑而言也。善字就是太虛,非太虛為無善之善也。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由可以為善之善,才見得乃所謂善之善。兩箇善字,原隻是一箇,豈有可以為善之善,乃與惡對之善,乃所謂善之善,乃無善之善之理哉?”
一有其善,便是不善,故曰“喪厥善”。一有意為善,便不是為善,故曰“雖善亦私”。至於喪,至於私,則善于何有?如此,是其病正在無善也。
山下出泉,本源原清,此性之說也。漸流漸遠,有清有濁,清者勿使之濁,濁者複澄之清,此學之說也。三品之說,是徒知漸流漸遠,有清有濁,未嘗不是,而不知山下出泉,本源原清,澄濁求清,非義外也。慈湖之說,是徒知山下出泉,本源原清,亦未嘗不是,而不知漸流漸遠,有清有濁,則澄濁求清,非揠苗也。嗚呼!不知本體者,疑性之或惡,而既以學為義外;知本體者,信心即道,而又以學為揠苗,學果何日而明哉?
有意為善,有所為而為,如以為利之心為善,為名之心為善,以以善服人之心為善之類,非以安而行之為無意,為無所為。利而行之,勉強而行之,為有意,為有所為也。今人見人孳孳為善,而概曰有意,曰有所為,則阻人為善之路矣。
夫有太極而無思為,有物則而無聲臭,乃吾儒正大道理,正大議論。佛氏丢過太極,專講無思無為,丢過物則,專講無聲無臭,是無思為而并無太極,無聲臭而并無物則。有是理乎?
知覺運動,視聽飲食,一切情欲之類,原是天生來自然的,原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何思何慮?佛氏窺見這些子,遂以此為真性,把吾儒這箇理字,以為出於有思有為,出於僞,如告子以人性為仁義,莊子以仁義為殘生傷性之類,不是天生來自然的。故孟子不得已,指點出箇“見孺子而怵惕”,“睹親骸而颡泚”,“不忍觳觫之牛”,“不屑呼蹴之食”之類,見得這箇理字,也是天生來自然的,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何思何慮?非以人性為仁義,而殘生傷性也。縱是說出多少工夫,就思說為,隻是教人思這個無思的道理,為這個無為的道理,非義外,非揠苗,非強世也。吾儒宗旨,與佛老全不相幹,後世講學不精,誤混為一,以上達歸佛,以下學歸儒,以頓悟歸佛,以漸修歸儒,以明心見性歸佛,以經世宰物歸儒。諸如此類,名為闢佛,适以崇佛,名為崇儒,适以小儒,何也?佛氏上達,吾儒下學,佛氏得上一截,少下一截工夫,如此是夫子下學儒而上達佛也,是佛反出其上,可乎?修而不悟,豈曰真修?十五志學,七十從心,漸也。以十五而即知志學,非頓乎?學而不厭,修也。默而識之,非悟乎?此吾儒頓悟漸修之說也。經世宰物而不出于心性,安所稱王道,先明諸心,知所往,然後力行以求至,非吾儒之言乎?今以上以悟以心性歸佛氏,以下以修以事物歸吾儒,是佛氏居其精,而吾儒居其粗也,有是理哉?不知佛氏之失,正在論心論性處,與吾儒異,不專在舍經世宰物而言心性;正在所悟所達處,與吾儒異,不專在舍漸修而言頓悟,舍下學而言上達也。
或曰:“吾道至大,二氏之學,雖甚高遠,總不出吾道之範圍。故二氏偏不能兼吾儒,吾儒全可以兼二氏。”曰:“不然。儒佛既混,談儒者稍求精,便誤入于佛氏,闢佛者稍欠精,反操戈於吾儒,是其贻禍者一。儒佛既渾,诋儒者摘一二誤佛氏之語,以為非毀攻擊之話柄,談佛者借一二吾儒精微之語,以為惑世誣民之嚆矢,是其贻禍者二。向使佛自佛,儒自儒,不混為一,豈有是哉?且吾道本大,何必兼二氏而後見其大?若必待兼二氏以為大,則又安所稱大耶?況吾儒正道也,異端邪說也,邪固不能兼正,正豈可以兼邪?若正可以兼邪,又惡在其為正耶?
吾儒之學以理為宗,佛氏之學以了生死為宗。如人生則能知覺運動,死則血肉之軀還在,便不能知覺運動,可見人之生死的是血肉之軀,這能知覺運動的一點靈明真性,原未嘗死,所謂本來面目,萬劫不磨者,此也。悟得這個,便是超悟,便知無死無生,所謂出離生死,見性成佛者,此也。其悟入處,不由積累,不由聞見,不可言說,不可思議,隻在當下一覺,一覺便了,更有何事?雖中間說得千變萬化,其實宗旨,則是如是,與吾儒論心性處,全不相幹。蓋性者心之生理,吾儒所謂性,亦不由積累,不由聞見,以理言,非專以能知覺運動的這個言。故彼所雲性,乃氣質之性,生之謂性之性;吾所雲性,乃義理之性,性善之性。彼所雲一點靈明,指人心人欲說,與吾儒所雲一點靈明,所雲良知,指道心天理說,全然不同。雖理不離氣,而舍理言氣,便是人欲。天理人欲之辨,乃儒佛心性之分,此宗旨處,不可不辨也。
吾儒曰未發,目雖無睹,而天命真睹之理已具;耳雖無聞,而天命真聞之理已具;心雖無知覺,而天命真知真覺之理已具。即發而皆中節,即睹以天下而無不明,而所以能明的真睹之理,亦不可得而睹;聞以天下而無不聰,而所以能聰的真聞之理,亦不可得而聞;知覺以天下而無不睿知,而所以能睿能知的真知真覺之理,亦不可得而知,亦不可得而覺。故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沖漠無朕。”即萬象森羅。萬象森羅,亦沖漠無朕,未發不為無,已發不為有,渾然一理。種種道理,自天命之初已備,後來多少工夫,多少事業,都隻是率性之道耳。佛氏覺性本空,以為這一點靈明作用的性,本來原是空的。目惟無睹,故能睹;耳惟無聞,故能聞;心惟無知覺,故能知覺。目雖能睹,而所以能睹的真空之性,原不可得而睹;耳雖能聞,而所以能聞的真空之性,原不可得而聞;心雖能知覺,而所以能知能覺的真空之性,原不可得而知,不可得而覺。故曰:“覺性本空,不生不滅。”若與未發之中相似,而不知實有大不同者。
或曰:“性隻是一個性,那裡又是兩個,以義理氣質分儒佛?”餘曰:“人得天地之理以為生,此所謂義理之性也。而氣質乃所以載此理,豈舍氣質而於别處讨義理哉?性原隻是一個,但言義理則該氣質,言氣質則遺義理,故曰:‘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焉。’此闢佛之說也。且子既知性隻是一箇性,何不一之於性善之性,而獨一之於生之謂性之性耶?今欲一之於生之謂性,而不一之於性善,此三品之說所由起也。是子自二之三之,以至於倍蓰而無算也。性豈有二焉?孟子道性善,故曰:‘夫道一而已矣。’此儒者之旨也。”
吾儒說去欲,佛氏郤說欲是去不得的;吾儒說存理,佛氏卻說理是不消存的。甚且并天理人欲四字,都要抹摋。中間雖說欲障,其實是說理障的客語,畢竟要回護這個欲字。病痛全在誤認“生之謂性”一句。知覺運動是氣,是欲,而知覺運動之恰好處是理。佛氏原認欲字為性,不曾論理,安得不抹摋理字,回護欲字?
問:“仁者,人也。目能視,耳能聽,口能言,身能動,人也,即仁也,何如?”曰:“此惑於佛氏之說也。視聽言動是氣,不是理,如何說是仁?視聽言動之自然恰好合禮處,才是仁。耳目口體為形,視聽言動為色,視聽言動之自然恰好處為天性。理不離氣,天性不離形色,視聽言動之禮,不離耳目口體,故曰‘仁者,人也’,非便以能視能聽能言能動為仁也。若不論禮不禮、勿不勿,而惟以視聽言動為仁,是直把氣質作義理,堕于情欲矣。”
昔人謂佛氏得吾儒之體,隻是無用。又謂佛學有得於形而上者,而但不可以治世。不知佛氏所以為異端者,正在不得吾儒之體,誤認形而下者為形而上者。端,猶端倪發端之端,異端雲者,謂其發端處與吾儒異也。若不窮究其發端,而徒辨别其流弊,彼将曰:“其所以破佛者,乃佛書自不以為然者也。”
問:“人心至虛,不容一物,理在何處?安得不說理障?”曰:“人心至虛,不容一物處,就是理。異端之所謂理,誤指物而言,吾儒之所謂理,正指不容一物者而言耳。”
“人心之初,惟有此理,故見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此時固容不得一毫殘忍刻薄之念,亦容不得一毫納交要譽之念。殘忍刻薄,納交要譽,雖不同,同謂之欲。故謂心之本體,容不得一毫欲,則可;謂容不得一毫理,則不可。蓋人心之初,惟有此理,豈可說容不得?”或問:“如何是理?”曰:“即所謂怵惕恻隐之心是也。”
疑思錄
格物即是講學,不可談玄說空。
自慊二字,甚有味。見君子而厭然,正自小人自家不慊意處,安得心廣體胖?故曰:“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君子慎獨,隻是讨得自家心上慊意。自慊便是意誠,則便是浩然之氣塞於天地之間。
問“天命之性”。曰:“如孩提知愛,是誰命他愛?稍長知敬,是誰命他敬?這都是自然而然的,故曰天命。”“雖然,此率性之道,非天命之性也。如何是天命之性?”曰:“孩提如何便知愛?稍長如何便知敬?這必有所以知愛敬者在此。蓋是父母初生時,天已命之矣,豈待孩提稍長後才有此愛敬哉!知此,則知天命之性。”
外省不疚,不過無惡於人,内省不疚,才能無惡於志。無惡於人,到底隻做成箇鄉願,無惡於志,才是個真君子。
《論語》一書,論工夫,不論本體;論見在,不論源頭。蓋欲學者由工夫以悟本體,由見在以覓源頭耳。《中庸》則直指本體源頭,以洩孔子之秘。如《論語》論夫子之道曰“忠恕而已矣”,而《中庸》則曰“忠恕違道不遠”。蓋《論語》之論道,指其見在可道者言,《中庸》之論道,直指天命率性之初而言也。不然,忠恕即一貫之道,而曰“違道不遠”何哉?《論語》論德曰“據於德”,《中庸》則曰“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蓋《論語》之論德,指見在可據者言,《中庸》之論德,直合於天載之初而言也。不然,闇然知幾,即君子之德,而曰“可與入德”,何哉?如水一也,《論語》指其見在,如江河,如池沼,皆水也,《中庸》則直指山下出泉,原泉混混而言矣。
大庭廣衆中,如一人稱人善,如一人稱人惡,則稱人善者為君子,而稱人惡者為小人。一人稱人善,一人和之,一人阻之,則和者為君子,而阻者為小人。一人稱人惡,一人和之,一人不答,則不答者為君子,而和者為小人。以此觀人,百不失一。
從心所欲,便不踰矩;從耳目口體所欲,便踰矩矣。
孔門以博約立教,是論工夫,非論本體。學者不達,遂以聞見擇識為知。故夫子不得已又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直就人心一點靈明處,點破知字,此千古聖學之原。若聞見擇識,不過緻知工夫,非便以聞見擇識為知也。故曰“知之次,知其知,知其不知,是本體”。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是工夫。辟之鏡本明,而拂拭所以求明,非便以拂拭為明也。以拂拭為明,固不是,謂鏡本明,不必拂拭,亦不是。故聖人說出本體,正見得工夫,原非義外耳。
仲尼、顔子之樂,乃所以樂道,非懸空去别有個樂也。禅學盛行,将此道字掃而去之,隻懸空以求此樂,其弊至於猖狂自恣而不可救。孟子曰:“理義之說我心,猶刍豢之說我口。”分明說破道之可樂如此。
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是人性皆善,而告子強制之使惡也。人心之靈,莫不有知,不得於言,不得於心,心上自是不安,自是過不去,自不容不求於心,自不容不求於氣,此正是真心不容已處,所謂性善,所謂良知也。如此真心,正當操存而培養之,乃反強制之,豈不謬哉?不得於言,要求於心,就求於心,不得於心,要求於氣,就求於氣,不必去勿,此之謂率性。故曰:“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人心虛靈,是非可否,一毫瞞昧不過。凡該行該止,此中自有權衡。若肯憑着本心行去,使件件慊於心,便是集義,便是自反而縮。此正孟子得統於曾子處。
己溺己饑,若過於自任。不知此一念,就是乍見孺子入井,怵惕恻隐之一念,人人都是有的。如不敢承當己溺己饑之心,難道亦不敢承當恻隐之心?
問:“心一耳,以心求心,豈心之外複有心耶?兩物對則計校生,兩念橫則意見生,求之為言,不幾於憧憧往來耶?”曰:“不然。心非物也,以心求心,非兩念也。能求之心,即是存,不能求之心,即是放。求之雲者,不過自有而自照之耳,非心之外複有心也。洗心、正心、存心、養心,皆是此意。若以求心為兩念,則心誰去洗?誰去存養?亦不幾於兩念耶?如此必舍置其心,任其憧憧往來,而後為何思何慮矣。有是理哉?”
問:“操則存,似涉於有,舍則亡,似淪於無,其失一也。不操不舍之間,有妙存焉。何如?”曰:“不操便是舍,不舍便是操,勢無兩立,豈有不操不舍之理?此便是要舍的說話。”問:“操似助,舍似亡,不操不舍之間,才是勿忘勿助?”曰:“勿忘勿助,都是在操守上說,有事是操處,勿忘勿助,是操之妙處。”
有夭有壽是常事,而人多以夭為變,以壽為常;有毀有譽是常事,而人多以毀為變,以譽為常;有得有失是常事,而人多以失為變,以得為常。以至貧富榮辱皆然。常變一也,分常變而二之,則二矣。故人生終日營營逐逐,有多少畔援欣羨處,那一件不從二字上生來?若能勘得破,夭壽乃人生常事,何有于毀譽得失、貧富榮辱乎?便是不貳,便是修身以俟之。
語錄
日用間,富貴貧賤,時時是有的,如食求飽,居求安,便是欲富貴心,惡惡衣惡食,便是惡貧賤心。故今人凡念頭起處,都是富貴貧賤所在。念及於此,此心真是一時於下不得。
問:“先知後行,知行合一?”曰:“昔泾野與東廓同遊一寺,泾野謂東廓曰:‘不知此寺,何以能至此寺?’東廓曰:‘不至此寺,何以能知此寺之妙?’二公相視而笑。可見二說都是,不可執一也。”
凡人視所當視,不視所不當視,便是眸子瞭焉,神精而明。若不視所當視,而反視所不當視,便是眸子眊焉,神散而昏。
吾儒事業,不外齊治均平。若以家道富厚為齊,天下富強為平,此五霸之治平,非帝王之治平也。唯是入其家,見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婦順,方是家齊景象,而家之貧富不與焉。推而一國,必一國興仁、興讓,而始謂之治。又推而天下,必人人親親長長,而天下始平。不在國之富不富,兵之強不強也,以富強為治平,此千載不破之障。
問“參前倚衡。”曰:“隻如此時,眼前師友相對,大家精神收斂甯一,便是參前倚衡真境。第恐過此時,不能如此時耳。”
張煇問:“性有率有不率,故聖人修道以立之教?”曰:“性無有不率者,人皆率性,而盡性者寡耳。性即良知,良知無人不有,率性無時不然。孩提而知愛,稍長而知敬,率性也。乍見而恻隐起,呼蹴而羞惡生,率性也。率則心有所不及思,明有所不及用,即率之人不知也。人惟見其方然而複不然,則以為此率而彼不率矣,然而實非也。如小人閑居為不善,夫為不善可矣,如何必於閑居?閑居為不善可矣,如何又厭然於見君子?不但誤為處必有羞慚,即故為處亦必有遮掩。一語窮而舌遁,一揖失而面赤,一存注之不良,而轉睛顧盻之不能隐,是誰緻之而然也?人性本善,則有不善者,自無所容。自為之而自惡之,人亦何時而不率性哉?”
聖賢學問,全在知性。有義理之性,有氣質之性。如以義理之性為主,源頭一是,則無所不是。情也是好的,故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才也是好的,故曰:“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若以氣質之性為主,源頭一差,則無所不差。情也是不好的,為恣意縱欲之情。才也是不好的,為恃才妄作之才。今不在性體源頭上辨别,而或曰“性是善的,情是不善的”,又或曰“情是善的,才是不善的”,皆末流之論也。
動心忍性之性,與性也有命之性,是氣質之性,人與禽獸同。若教他忍,教他不動,則禽獸不能矣。禽獸不能,而人能之,正吾人有此一點義理之性耳。故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
乾以大生,坤以廣生,天無不覆,地無不載,此天地之性善也。若論氣質,則天一屬氣,便不免有旱澇,地一屬質,便不免有肥硗,然則天地亦有善不善矣。惟不言氣質,而言義理,則為物不貳,生物不測,天地之德,孰大於此?又何旱澇肥硗之足言也!
孟子以情善言性善,辟之石中有火,擊之乃見,則知火在石中,雖不擊亦有;洪鐘有聲,叩之始鳴,則知聲在鐘中,雖不叩非無。知擊之有火,叩之有聲,則知情;知不擊之火,不叩之聲,則知性矣。
問:“見孺子而怵惕,見觳觫而不忍,此固以情之自然善者,驗性之善;如見美食而思嗜,見美色而思好,彼亦以情之自然不善者,驗性之不善。而孟子專言性善,何也?”曰:“有二人於此,一人見孺子而怵惕,見觳觫而不忍,見美食而不思嗜,見美色而不思好;一人見美而思嗜,見美色而思好,見孺子而不怵惕,見觳觫而不不忍,則謂性有善不善,可也。今以怵惕不忍之人,一旦見食色而思嗜之好之,以此驗人性之有不善,似是。不知思嗜思好之人,一旦見孺子、見觳觫,亦未有不怵惕、恻隐者,以此驗人性之皆善,又何疑焉?孟子以氣質中之義理,斷人性之皆善,而告子以氣質中之氣質,斷人性之有不善,是告子徒知氣質之性,而不知義理之性也。”
問:“變化氣質,就不好一邊說。所謂氣質之用小,學問之功大,就好一邊說。好一邊,便是義理矣,如何尚謂之氣質?”曰:“此處最微妙。如見孺子而怵惕,此義理之性也,若不識其端而擴充之,則怵惕亦氣質耳。息夜氣而幾希,此義理之性也,若不識其機而培養之,則幾希亦氣質耳。知愛知敬,此義理之性也,若不乘此天真而加以入孝出弟之功,則愛敬亦氣質耳。蓋義理之性,乘氣質以發露,而不由學問之功,是靠天而不靠人,恐在人之工夫疏,并在天之端倪亦不可保也。”
喜怒哀樂未發之中,此千古聖學之原,故豫章、延平“靜中看喜怒哀樂未發氣象”,伊、洛真傳也。而佞佛者妄肆譏評,曰:“未發是一念不起時也,以一念不起之中,忽起一看氣象之念,便是起念,便是發。且既雲未發矣,氣象在何處?既有氣象矣,又何雲未發?令學者茫然無以應。”不知如可喜、可怒、可哀、可樂之事,一時未感,我安得無故起念?就此一時,喜怒哀樂之念未起,故謂之未發耳,非一概無念,一毫工夫無所用,而後謂之未發也。試看此未發時氣象,何等湛然虛明。是湛然虛明,正未發之氣象也,安得說“未發矣,而氣象在何處”?以一念不起之中,縱忽起一看氣象之念,不謂之發,何也?謂所起者,戒慎恐懼之念,而非喜怒哀樂之念也,安得說“既有氣象矣,又何雲未發”?未發工夫,不是面壁絕念,求之虛無寂滅之域。隻凡是在平常無事時,預先将性命道理講究體認,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隻在性體上做工夫,使心常惺惺,念常舋舋,時時讨得湛然虛明氣象,便是未發用力處,亦便是未發得力處。如此有不發,發皆中節矣。非以一概無念為未發,以靜中看未發氣象為起念,為發也。
“未發是一念不起時也,若起一用工之念,便是發。”信斯言也,則未發時,一毫工夫無處用矣。未發則工夫無處用,已發則工夫又不及用,如此将工夫一切抹摋,隻憑他氣質做去,喜怒哀樂如何能中節?
目之知視,耳之知聽,饑渴之知飲食,人與禽獸何異?惟是視之能明,聽之能聰,飲食之能知味,人始異于禽獸耳。異端言性,指人與禽獸同處言,吾儒言性,指人與禽獸異處言。異處隻是這些子,故曰“幾希”。幾希雲者,危之也。
異端言性,亦不曾直以目之知視,耳之知聽,饑渴之知飲食為性,而以目之所以知視,耳之所以知聽,饑渴之所以知飲食的這個言性。吾儒亦不曾直以視之能明,聽之能聰,飲食之能知味為性,而以視之所以能明,聽之所以能聰,飲食之所以能知味的這個言性。所以能明、能聰、能知味的這個性體,原是無聲無臭,不睹不聞的,所謂道心,所謂至善,所謂未發之中,此理之根也。所以能視、能聽、能飲食的這個性體,亦是無聲無臭,不睹不聞的,在老氏為天地根,在佛氏為有物先天地,此欲之根也。何以為欲之根?曰隻推究所以能視、能聽、能飲食的源頭,而不推究其所以能明能聰、該視不該視、該聽不該聽的源頭,如此則任視聽,縱耳目,适己自便,何所不為,故曰此欲之根也。
人心一念發動處,有善念,有惡念。有善念,亦自有好善之念,有惡念,亦自有惡惡之念,皆一時并起。善念與惡念對言,好善之念與惡惡之念不對言。何也?好善之念,固善念,惡惡之念,亦善念,總一念也。如起一善念,即當為善,卻又不肯為,是初念是,而轉念非也。如起一惡念,複起一惡不當為之念,遂不為,是初念非,而轉念是也。此就平常論意者言也。若《誠意》章卻置過善念惡念兩者對言的,隻專以好善之念、惡惡之念,就好念頭一邊說,所以意都是該誠的,不比平常轉念起念之有互易也。至於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則萬念總歸于一念,而其念不紛,末念止,還其初念,而其念不轉。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為其所為,欲其所欲,又何不自慊之有?如此則心本一而意亦複還於一,又何至於支離而去哉?
心一也,自心之發動處謂之意,自心之靈明處謂之知。意與知同念并起,無等待,無先後。一念發動,有善有惡,而自家就知,孰是善念?孰是惡念?一毫不爽。可見意有善惡,而知純是善。
意本自誠,心本自正,是本體。意本自誠,卻要還他個誠,心本自正,卻要還他個正,誠意正心,是工夫。觀意本自誠,心本自正,可見正心誠意,不是以人性為仁義。
意本自誠,卻要還他箇誠,此誠字,就念起之後言也。若念未起之前,不前定乎誠,則人性雖善,而梏之反覆,竊恐一日之間,善念少而惡念多,久之純是惡念矣,又将何以誠之哉?故曰“靜中養出端倪”,方有商量處。可見古人不惟誠此念於既始有念之後,抑且誠此念於未始有念之先。
人心道心,不容并立。如綱常倫理能盡道,便是道心,不能盡道,便是人心;喜怒哀樂中節,便是道心,不中節,便是人心;視聽言動合禮,便是道心,不合禮,便是人心,極容易辨。非以喜怒哀樂、視聽言動為人心,以中節、合禮為道心也。在人之人心,去之唯恐不盡,而以喜怒哀樂、視聽言動為人心,此數者豈可去乎?
《大學》因虞廷言人心、道心,恐人無處覓心,故說出個意字,見此心一念發動,才有人與道之異。不然,一念未起,鬼神莫知,何從分辨?
學問之道,全要在本原處透徹,未發處得力,則發皆中節,取之左右,自逢其原,諸凡事為,自是停當;不然,縱事事檢點,終有不湊泊處。此吾儒提綱挈領之學,自合如此,非謂日用常行,一切俱是末節,可以任意,不必檢點也。
先立乎其大,不是懸空在心上求,正是在喜怒哀樂、視聽言動間,辨别人心道心。精之一之,務使道心為主,而人心盡化,讨得此中湛然虛明,此之謂先立乎其大,而耳目口體小者自不能奪也。
孩提知愛,稍長知敬,見孺子而恻隐,此良知也,率性也。饑之知食,渴之知飲,若曰亦良知也,亦率性也,便說不得矣。一邊屬理,一邊屬欲,兩項朦胧合說,則君子以循理為率性,小人亦以縱欲為率性耳。
論學書
率性是本體,盡性是工夫。率性,衆人與聖人同;盡性,聖人與衆人異。如見孺子入井而怵惕,此率性也,衆人與聖人同;至於擴充以保四海,此盡性也,聖人便與衆人異矣。知愛知敬為率性,達之天下為盡性;不忍觳觫為率性,愛百姓為盡性,皆是也。率性無工夫,盡性有工夫。盡性者即盡其所率之性,由工夫以合本體者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恻隐乃率性之道,而仁乃天命之性。天命之性不可見,而于恻隐見其端,由其端以窺其體,而本體之善可知,故曰“性善”。
得其體,則其用自然得力,但不言用,則其體又不可見。其諄諄言用者,欲人由用以識體耳。既由用以見其體,又何用之非體?性體原不睹不聞,然必不睹不聞之時,乃見性體。如見孺子入井,見牛觳觫,此時固有怵惕恻隐之心矣,然未見之前,豈遂無是心乎?未見之前之心,不睹不聞,正以體言,正以天命之性言;既見之後之心,有睹有聞,便以用言,便以率性之道言矣。故於不睹不聞之時,然後識性體,果不落乎不睹聞也。若謂共睹共聞之時,而不睹不聞者自在,雖已發,而根柢者固未發也,又何必論時?不知不睹不聞之時,而共睹共聞者亦自在,雖未發,而活潑者固常發也,又何為專以不睹不聞為性體乎?未見入井,而胸中已涵孺子,未見觳觫,而胸中已具全牛,先天脈理,旁皇周浃,故曰“至善”。
不睹不聞,莫見莫顯,原就時言,而道即在其中。彼丢過時,而專以不睹不聞為道體,則可睹可聞,鸢飛魚躍,獨非道體耶?若是,則工夫專在于寂,動處感處可以任意,縱有差錯,無妨矣。
近世學術多歧,議論不一,起於本體工夫,辨之不甚清楚。如論本體,則天命之性,率性之道,衆人與聖人同;論工夫,則至誠盡性,其次緻曲,聖賢與衆人異。論本體,則人性皆善,不借聞見,不假思議,不費纖毫功力,當下便是,此天命率性,自然而然者也。論工夫,則不惟其次緻曲,廢聞見思議工夫不得,即至誠盡性,亦廢聞見思議工夫不能,此戒慎恐懼,不得不然者也。如以不借聞見,不假思議,不費纖毫功力,為聖人事,不知見孺子入井,孩提知愛,稍長知敬,亦借聞見、假思議、費功力乎?可見論本體,即無思無為,何思何慮,非玄語也。衆人之所以與聖人同者,此也。若論工夫,則惟精惟一,好問好察,博文約禮,忘食忘憂,即聖人且不能廢,矧學者哉?若不分析本體工夫明白,而混然講說,曰聖學不借聞見,不假思議,不費纖毫功力,雖講的未嘗不是,卻誤人不淺矣。必講究得清楚明白,從此體驗,愈體驗愈渾融,造到無寂無感,無安無勉地位,才與自然而然,不費纖毫功力之本體合,此聖聖相傳之正脈也。若論工夫而不合本體,則汎然用功,必失之支離纏繞;論本體而不用工夫,則懸空談體,必失之捷徑猖狂,其於聖學,終隔燕、越矣。
吾儒之學,以至善為本體,以知止為工夫,而曰“緻知在格物”,可見必格物而後能知止也。格物乃知止以前工夫,丢過物格,而别求知止之方,此異端懸空頓悟之學,非吾儒之旨也。
善利圖說
或問:“孔子論人,有聖人、君子、善人、有恒之别,而孟子獨以善利一念,分舜、蹠兩途,何也?”曰:“孔子列為四等,所以示入聖之階基。世之學者,徒知以舜、蹠分究竟,不知以善利分舜、蹠,若曰:‘學者何敢望舜?下聖人一等,吾為君子已耳。’於是遞而下之,‘吾為有恒已耳,上之縱不能如舜,下之必不至如蹠。’以彼其心不過以為聖人示人路徑甚多,可以自寬自便耳。不知發端之初,一念而善便是舜,一念而利便是蹠,出此入彼,間不容發,非舜與蹠之間,複有此三條路也。君子、善人、有恒,造詣雖殊,總之是孳孳為善,大舜路上人。孟子以善利分舜、蹠,自發端之初論也,孔子以聖人、君子、善人、有恒分造詣,自孳孳為善之後論也。且為善為舜則為人,為利為蹠則為禽獸,舜、蹠之分,人與禽獸之分也。學者縱可诿之曰‘我不為聖’,亦可诿之曰‘我不為人’哉?”或曰:“學者不幸分辨不早,誤置足於蹠利之途,将遂甘心已乎?”曰:“不然。人性皆善,雖當戕賊之後,而萌蘗尚在,養此幾希之萌蘗,尚可為堯、舜,一時之錯,不能限我也。”或曰:“學者既在舜路,亦可以自恃乎?”曰:“不然。一念而善,是平地而方覆一篑也,一念而自以為善,是為山而未成一篑也。未成一篑,總謂之半途而廢耳。必由一篑而為山,才是有恒,若以善人君子中止,而不至於聖人,便是無恒也。”或曰:“世之聰明之士,非乏也,功名文學之士,又不少也,豈見不及此乎?”曰:“舜、蹠路頭,容易差錯,此處不差,則聰明用於正路,愈聰明愈好,而文學功名,益成其美。此處一差,則聰明用於邪路,愈聰明愈差,而文學功名,益濟其惡,故不可不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