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江右王門學案·主事黃洛村先生弘綱
黃弘綱字正之,号洛村,江西雩縣人。舉正德十一年鄉試。從陽明於虔台。陽明教法,士子初至者,先令高第弟子教之,而後與之語。先生列於高第。陽明歸越,先生不離者四五年。陽明卒,居守其家,又三年。嘉靖二十三年,始任為汀州府推官,陞刑部主事。時塞上多故,将校下獄者,吏率刻深以逢上意。先生按法不輕上下,以故不為人所喜,遂請緻仕。歸與東廓、雙江、念菴講學,流連旬月。士子有所請質,先生不遽發言,瞠視注聽,待其意盡詞畢,徐以一二言中其竅會,莫不融然。四十年五月二十日八日卒,年七十。
先生之學再變,始者持守甚堅,其後以不緻纖毫之力,一順自然為主。其生平厚於自信,而薄迎合,長於持重,而短機械,蓋望而知其為有道者也。陽明之良知,原即周子誠一無僞之本體,然其與學者言,多在發用上,要人從知是知非處轉個路頭。此方便法門也,而及門之承其說者,遂以意念之善者為良知。先生曰:“以意念之善為良知,終非天然自有之良。知為有意之知,覺為有意之覺,胎骨未淨,卒成凡體。於是而知陽明有善有惡之意,知善知惡之知,皆非定本。意既有善有惡,則知不得不逐於善惡,隻在念起念滅上工夫,一世合不上本體矣。”四句教法,先生所不用也。雙江“歸寂”,先生曰:“寂與感不可一例觀也,有得其本體者,有失其本體者。自得其本體之寂者言之,雖存之彌久,涵之極深,而淵微之精未嘗無也。自得其本體之感者言之,雖紛然而至,杳然而來,而應用之妙未嘗有也。未嘗有,則感也寂在其中矣;未嘗無,則寂也感在其中矣。不睹不聞其體也,戒慎恐懼其功也,皆合寂感而言之者也。”按雙江之寂,即先生之所謂“本體”也。知主靜非動靜之靜,則歸寂非寂感之寂矣。然其間正自有說。自來儒者以未發為性,已發為情,其實性情二字,無處可容分析。性之於情,猶理之於氣,非情亦何從見性,故喜怒哀樂,情也;中和,性也。於未發言喜怒哀樂,是明明言未發有情矣,奈何分析性情?則求性者必求之未發,此歸寂之宗所由立也。一時同門與雙江辨者,皆從已發見未發,亦仍是析情於發,析性於未發,其情性不能歸一同也。
洛村語錄
自先師提揭良知,莫不知有良知之說,亦莫不以意念之善者為良知。以意念之善為良知,終非天然自有之良。知為有意之知,覺為有意之覺,胎骨未淨,卒成凡體。
治病之藥,利在去病,苟無病,臭腐神奇同為元氣。本領既是知覺,意念莫非良知,更無二本。
喜怒哀樂之未發,且不論其有時與否。但子思子雲:“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曾謂天下之大本,可以時言乎?未發非時,則體道之功,似不專於歸寂而已也,故子思子曰:“緻中和”,蓋合寂感以為功者也。
或疑慈湖之學,隻道一光明境界而已,稍涉用力,則為着意。恐未盡慈湖。精於用力者,莫慈湖若也,所謂不起意者,其用力處也。《絕四記》中雲雲,慈湖之用力精且密矣。明道雲:“必有事焉,而勿正,勿忘,勿助長,未嘗緻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善用其力者,固若是。慈湖千言萬語,隻從至靈、至明、廣大、聖知之性,不假外求,不由外得,自本自根、自神自明中提掇出來,使人於此有省,不患其無用力處,不患不能善用其力矣。徒見其喋喋於此也,遂謂其未嘗用力焉,恐未盡慈湖意也。
存主之明,何嘗離照?流行之照,何嘗離明?是則天然良知,無體用先後,内外深淺,精粗上下,一以貫之者也。
人心隻此獨知,出乎身而加乎民者,隻此視聽喜怒諸物,舍此更别無着力處矣。謂天下之物,觸於前者有正有不正,又謂知意心身,無能離天下國家之物而獨立,是以物為身之所接,而非所謂備於我者,雖視聽喜怒未嘗不在其中,而本末賓主則大有間。後世格物之學,所以異於聖人者,正惟差認此一物字。故格物緻知之功,不容不差,亦不容不補,主敬存養以攝歸身心,而内外動靜不得不為二矣。
往歲讀先師書,有惑而未通處,即反求自心,密察精進,便見自己惑所從來,或是礙着舊聞,或是自己工夫猶未免在事迹上揣量,文義上比拟,與後儒作用處相似,是以有惑。細玩先師之言,真是直從本心上發出,非徒聞見知識輪轉。所謂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乃知笃信聖人者,必反求諸己。反求諸己,然後能笃信聖人。故道必深造自得,乃能決古訓之是非,以解蔽辨惑,不然則相與滋惑也已。
謂謝子曰:“太古無為,中古無私;太古至道,中古至德。吾将與子由至德而觀至道,由無私而遊無為乎?”謝子曰:“古道遼矣,孰從而觀之,孰從而遊之?”曰:“子不見耳目口鼻視聽言臭乎?今之人耳目口鼻之於視聽言臭也,猶古之人耳目口鼻之於視聽言臭也,吾何疑焉?則吾心之於是非誠僞,無古今之殊焉,吾又何疑焉?日往而月來,寒往而暑來,今之日月寒暑,猶古之日月寒暑也,則又何爽焉?吾心至德,吾心至道,吾心無私,吾心無為,而奚觀乎?而奚遊乎?苟有志於希古者,反而求之吾心,将無往而非古也已。”
先師之學,雖頓悟於居常之日,而曆艱備險,動心忍性,積之歲月,驗諸事履,乃始脫然有悟於良知。雖至易至簡,而心則獨苦矣。何學者聞之之易,而信之之難耶!
有遷官而較遠近勞逸者,曰:“不然。責望於人者謂之遠,求盡於己者謂之近,較計於遠者謂之勞,相忘於遠近之外者謂之逸。苟有以盡吾心,遠近勞逸,吾何擇焉,吾惟盡吾之心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