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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悔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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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書籍名:《忏悔錄》    作者:讓-雅克·盧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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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離開維爾塞裡斯夫人家的時候和我進入那裡的時候沒有什麼兩樣,幾乎是依然故我。我回到我的女房東家住了五六個星期。這期間,我由于年輕力壯,無事可做,常常心情煩悶。我坐立不安,精神恍惚,總跟做夢似的,我有時哭,有時歎息,有時希求一種自己毫不了解而又感到缺乏的幸福。這種處境無法描述,甚至能夠想象出來的人也很稀少,因為大部分人對于這種既給人以無限煩惱又使人覺得十分甜蜜的充沛生活,都在它尚未到來之前,便陶醉在渴望裡,預先嘗到了美味。我那沸騰的血液不斷地往我腦袋裡填了許多姑娘和女人的形象;但是,我并不懂得她們有什麼真正的用處,我隻好讓她們按照我的奇思異想忙個不停,除此以外,還該怎樣,我就完全不懂了,這些奇思異想使我的官能老是處于令人難受的興奮狀态中,但是幸而我的這些奇思異想沒有教給我怎樣解除這種不舒适的狀态。隻要能遇到一個象戈登小姐那樣的姑娘并同她相會十五分鐘,我真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但是,現在已經不是天真爛漫的兒童嬉戲的時代了。羞恥,這個與惡意識為伍的夥伴,與年俱增,這就更加強了我那天生的腼腆,甚至達到難以克服的程度;不論是在當時或是以後,對于我所接觸的女性,雖然我知道對方并不那麼拘謹,而且我幾乎可以斷言,隻要我一開口就一定會如願以償;但是,若非對方首先有所表示,采取某種方式逼迫我,我是不敢貿然求歡的。
      我的煩悶發展到了很強烈的程度,由于自己的欲望不能獲得滿足,我就用最荒誕的行為來挑動。我常常到幽暗的小路或隐蔽的角落去,以便在那裡遠遠地對着異性做出我原想在她們跟前顯露的那種狀态。我要讓她們看到的不是那淫穢部分——我甚至連想都沒往這方面想,而隻是我的臀部;我要在女人跟前暴露自己的那種愚蠢的樂趣是很滑稽的。我覺得這樣距我所渴望的待遇隻不過是一步之遙,我毫不懷疑:隻要我有勇氣等待,一定會有某個豪爽的女人從我身旁經過時會給我一種樂趣。結果,這種愚蠢的行為所闖的亂子幾乎是同樣可笑的,不過對我說來并不是很開心的。
      有一天,我到了一個院落的盡頭,那裡有一眼水井,這個院子裡的姑娘們常常到井邊來打水。院子盡頭有個小斜坡,從這裡有好幾個過道通往地窖去。我在幽暗中察看了一下這些地下通道,我覺得它們又長又黑,便認為這些小道并不是死胡同,于是我想,如果人們看見我或要逮我的時候,就可以在那裡找到安全的避難所。我懷着這種自信,就向前來打水的姑娘們做出一些怪樣子,這與其說是象勾引,不如說是荒唐可笑的惡作劇。那些最機靈的姑娘假裝什麼也沒有看見;另一些隻笑了一笑;還有一些認為受了侮辱,竟大叫起來。有人向我趕來了,于是我逃進了避難所。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這是我沒有料到的,我慌了,我冒着迷失方向的危險一個勁兒地往地道裡面跑。嘈雜聲、喧嚷聲、那個男人的聲音,一直在追着我。我原來指望可以憑借黑暗藏身,誰知前面卻亮起來。我渾身戰栗了,我又往裡鑽了一陣,一堵牆擋住了去路,再也不能前進了,我隻好待在那裡聽天由命。不一會兒我就被一個大漢追上逮住了。那個大漢蓄着大胡子,戴着大帽子,挎着一把腰刀。他後面跟着四、五個拿笤帚把的老太婆,我在她們中間看見揭發我的那個小壞丫頭,她一準是想親眼看看我。
      帶腰刀的男人抓住我的胳膊,厲聲問我在那兒打算幹什麼。不難想象,我并沒有準備答複的話。然而,我鎮定了一下,在這種危急時刻從腦子裡想出了一種傳奇式的脫身之計,結果很好。我用哀求的聲音央告他,求他可憐我的年輕和處境,我說我是一個富貴人家出身的異鄉人,但有神經錯亂的毛病,因為家裡人要把我關起來,我就逃出來了,如果他把我交出去,我可就完蛋了,他要是肯高擡貴手,放了我,我有朝一日會報答他的大恩的。我的話和我的樣子發生了出乎意料的效果:那個可怕的大漢的心腸軟了下來,隻責備了我一兩句,沒有再多問我什麼,就讓我溜之大吉了。我走的時候,那個年輕的女孩子和那些老太婆露出不高興的神氣,我認為,我原來那麼害怕的男人對我倒有了莫大的好處,假使隻有她們在場,我是不會這麼便宜就走掉的。我不知道她們嘀嘀咕咕地說了些什麼,但我并不怎樣在意,因為隻要那把腰刀和那個男人不管,象我這樣敏捷強壯的人,可以放心,她們手中的武器和她們自己是對付不了我的。
      過了幾天,我跟我的鄰居——一位年輕的神父在街上走,面對面地遇到了那個帶腰刀的人。他認出了我,用嘲笑的口吻學着我的腔調對我說:“我是個親王,我是個親王;我也是個傻瓜;請您讓殿下下次不要再到這兒來了。”此外,他并沒有多說什麼話。我低下頭逃開了,心裡卻感激他這樣給我留情。我看出那些惡老婆子必定嘲笑他過于輕信。但是盡管他是個皮埃蒙特人,他還是一個老實人,每當我想起他時;内心裡不由地産生感激之情。因為這件事是那麼可笑,除了他,不管是誰,就是單單為了取笑,也會叫我丢臉的。這件冒險的事,雖然沒有産生我所懼怕的那些後果,卻也使我老實了很長時間。
      我在維爾塞裡斯夫人家的那段時期,結識了幾個朋友,我經常和他們交往,希望有一天對我會有些好處。其中有一個是我常去拜訪的薩瓦神父,人稱蓋姆先生。他是麥拉賴德伯爵家的孩子們的教師。他還年輕,很少交遊,但是他非常富于理智,為人正直,而且有學問,是我相識的最高尚的好人之一。吸引我到他那裡去的,并不是我所期待的任何資助,以他本人的名望還不足以給我安排一個适當的位置;但是,我從他身上獲得了對我一生都有好處的十分寶貴的東西,那就是健全的道德訓誨和正确的至理名言。在我的癖好和思想的轉換變化中,不是過于高尚,就是過于卑鄙;有時是阿喀琉斯,有時是忒耳西忒斯,有時成為英雄,有時變成無賴。蓋姆神父苦口婆心地勸我做一個安分守己的人,使我正确地認識自己,對我既不姑息,也不使我敗興。在談話中,他十分尊重我的天性和才華,但同時也給我指出他所看到的、影響我的發展的重重障礙;因此,在他看來,我的天性和才華與其說是使我走向富貴的階梯,不如說是使我不慕富貴的保證。我對人生隻有一些錯誤的概念,他給我描繪出一幅人生的真實圖畫;他給我指出,賢德的人怎樣總能在逆境中走向幸福,怎樣在逆風中堅持前進,力求達到幸福的彼岸;他向我指出為什麼沒有美德就毫無真正的幸福可言,為什麼在任何境遇中都可以做一個賢德的人。他大力削弱我對達官顯貴的愛慕;同時向我證明;統治别人的人并不比别人更賢明,也不見得比别人更幸福。他跟我說過一句至今我還時常回憶起來的話,大意是,假使每個人都能洞悉别人心裡所想的,那麼他就會發現,願意退後的人一定會多于想往上爬的人。這種真實動人并且沒有任何誇張的觀察,給了我極大的幫助,使我一生之中,始終是怡然自得地安于自己的地位。他使我對于真正所謂德行,有了一些初步的真切的概念,我原來那點華而不實的趨向都隻從德行的極緻去理解德行。他使我認識到,對崇高美德的熱愛,在社會上是不大用得到的。他使我體會到,激昂太過則易轉低沉;持續不斷、始終不懈地盡自己的本分,所需要的毅力并不亞于完成英雄事業所需要的毅力。他還使我體會到:做好小事情更能獲得榮譽和幸福,經常受到人們的尊敬比讓别人贊美數次要強過百倍。
      要确定人類的種種義務,必須追溯到它們的根源。再說,由于我所采取的途徑,以及我因此所處的現狀,我們當然要來談談宗教問題。人們已經知道,我在《薩瓦副主教》一文中所說的那個副主教,至少絕大部分是以這位道德高尚的蓋姆先生作典型的。不過,明哲保身的觀念使他說話極端小心,所以在某些具體問題上談得就不那麼坦率了;但是除此之外,他的教訓,他的見解,他的意見,都是相同的,甚至連勸我重返故裡的話,都和我以後所公開發表的一樣。因此,他所談的内容是任何人都可想而知的,我就無需多談了。我隻說一點:他的教訓是賢明的,最初雖未發生作用,卻成了我心中的道德與宗教的萌芽,這種萌芽從未枯萎,隻待有一個更可愛的手來加以培養,就會開花結果。
      雖然我當時的改教還不太鞏固。我卻也不無感動。我決不讨厭他的談話,反倒非常喜歡,因為他的活簡單明了,特别是我感到在他的言語中充滿一種内在的關切。我的心原來就是很熱情的,我對于那些希望我好的人比對那些實際上對我做了好事的人還要熱愛,在這方面,我的感覺銳敏,不會使我看錯的。所以,我真心熱愛蓋姆先生。我可以說成了他的第二弟子,這對我,就是在當時,也有了不可估量的好處,因為這個時期,正是我無所事事的處境把我引向罪惡的下坡路的時刻,他使我回頭了。
      有一天,完全出乎意外,羅克伯爵派人來叫我。以前,我因為已經去過不少次,都沒見到他,不免感到厭煩,就沒有再去。我認為他不是已經把我忘了,就是對我印象太壞。其實我想錯了。他曾不止一次地看到我高高興興地在他姑姑那裡工作,他甚至向她說過自己的印象。這件事現在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他卻還一再跟我談起。他親切地接待了我,他對我說,他過去不願随便說幾句好聽的諾言,開開玩笑,而是一直在設法給我找工作,現在已經找到了。他把我放在一條很有希望的道路上,至于以後應該怎麼辦,那就全在我自己了。他要送我去的那個人家有權有勢,又有名望,我不用另外找其他保護人就可以飛黃騰達起來;雖然一開始,由于我本來是個仆人,隻能給以仆人的待遇,但是他說我盡可放心,隻要人家看到我的見識和行為高過我的身分,決不會總叫我當仆人的。這段談話的結尾大大沖淡了我開始時所抱有的美好希望。我在心裡自怨自艾地說:怎麼!老當仆人!然而不久這種想法就被一種自信心給打消了。我認為我這個人本不是為了當仆人而生的,用不着害怕别人老讓我當仆人。
      他把我送到德·古豐伯爵的家裡。德·古豐伯爵是王後的第一待臣,顯赫的索拉爾家族的族長。這位可尊敬的老人的莊嚴态度,使得他那親切和藹的接待更讓我受到感動。他很關切地問了我幾句話,我真誠坦率地回答了他。他對羅克伯爵說,我的相貌很可愛,一定很有才氣;他認為我一定不會缺少才幹的,但不能憑此就決定一切,還得看看其他方面;然後他又向我說:“孩子,凡事總是開頭難,但是你的事,開頭不算是太難的。要老實聽話,想法叫大家都滿意,這就是你目前唯一的工作。另外,你要有勇氣和毅力;我們會照顧你的。”他立即把我帶到他的兒媳布萊耶侯爵夫人的房中,并且把我介紹給她,接着又把我介紹給他的兒子古豐神父。這種開端我認為是很好的預兆。我已有足夠的經驗來判定:要是接納一個仆役,是不會有這種禮數的。事實上,他們也沒有把我當仆人看待。我和管事的人一起吃飯,人們也沒叫我穿仆人的制服;年輕而輕率的德·法弗裡亞伯爵要我站在他的馬車後面,但他的祖父禁止我跟随任何馬車,禁止我随同任何人外出。然而,我還是得伺候别人吃飯,我在家裡作一種和仆人差不多的事情;不過我相當自由,并沒有指定我服侍某一個人。我除了在别人口述下寫幾封信,或者有時給法弗裡亞伯爵剪幾張畫紙以外,差不多整天的時間都由我自己随意支配。我并沒有覺察到,處在這樣的生活條件下,是非常危險的,甚至不是很近乎人情的,因為這樣長期的閑散生活會使我染上一些本來不會有的惡習。
      但是幸而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由于蓋姆先生的教誨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而且我對他的教誨是那樣感興趣,有時竟自偷偷地跑到他那兒去,再聽聽他的指導。我相信,那些看到我時常溜出去的人們,是決不會猜到我要上哪兒去的。他對于我的行為所給與的勸告,真是再正确不過了。我開始時的工作,的确是非常出色的,我所表現的勤勉、細心和熱情,沒有一個人不滿意。蓋姆神艾明智地教導我:最初的熱情要适可而止,不然的話,後來一松懈下去,就顯得太明顯了。“你初來時的表現,”他對我說,“是人們以後所據以要求你的标準,你要善于使用你的力氣,以便日後可以多作一些工作,但是你要注意,做事千萬不要虎頭蛇尾。”
      由于人家沒有注意到我那些小小的才能,隻認為我有點天資,所以盡管伯爵曾跟我談過不少關于這方面的話,看來他們現在還是不想利用我的長處。這時,許多事情又齊來作梗,我就差不多被人忘掉了。古豐伯爵的兒子德·布萊耶侯爵,是派駐維也納的大使,當時宮廷所發生的動蕩,也反映到家庭中來了,一直亂了好幾個星期,對我的事情就沒有什麼時間來考慮了。在此以前,我對工作并沒有怎樣懈怠過。這時卻發生了一件對我有利也有害的事情,一方面它可以使我擺脫外面的引誘,另一方面也使我對自己的職務多少有些不專心了。
      德·布萊耶小姐和我年紀相仿。她體态優美,長得相當漂亮,膚色潔白,頭發烏黑,雖然本質象棕發女郎,但是在她的面龐上卻流露出金發女郎的溫柔神态,這是我的心難以抗拒的。非常适合于少女的宮廷禮服,突出地顯示出她那美麗的身段,露出她的胸部和兩肩,特别是由于她當時正在服喪,她的膚色顯得更加瑩潔迷人。有人說一個仆人是不應該留意到這些事情的。當然,我不應該留意這些,然而,我還是留意到了,其實留意到的不隻我一個。膳食總管和仆人們在吃飯的時候往往用很粗鄙的話談論這件事,使我聽了非常難受。我并沒有糊塗到真想立刻當上戀人;我一點也沒有忘掉自己是什麼人,我安分守已,絲毫沒有這種妄想。我喜歡看布萊耶小姐,願意聽到她說出幾句有才氣、有理智而且體現出高尚品德的話。我的野心僅限于服侍她時從中得到快樂,從不超出自己的職權範圍。在吃飯的時候,我盡量找機會行使這種職權。如果她的仆人暫時離開了她身邊,我立刻就去替他,要是沒有這種情況,我就站在她的對面,注視着她那雙眼睛,看她需要什麼,尋找給她換盤子的機會。我多麼希望她肯吩咐我做點什麼,向我使一個眼色,對我說一句話啊!但是,結果什麼也沒有得到。我最難受的是她絲毫不把我看在眼裡,我站在那裡她一點也不理會。不過她的兄弟在吃飯的時候有時和我還談幾句話。有一次他向我說了一句什麼不太禮貌的話,我向他作了一個十分巧妙十分委婉的回答,引起了她的注意,并且向我看了一眼。這雖是短暫的一瞥,卻使我從心裡感到激動。第二天,我又得到了這樣一個機會,我很好地利用了。那一天,舉行大宴會,我第一次看到膳食總管腰挎短劍,頭戴禮帽,這使我十分驚訝。偶然間話題轉到了繡在帶有貴族标志的一面壁錦上的索拉爾家族的一句銘詞“Tel  fiert  qui  ne  tuePas”。由于皮埃蒙特人不熟悉法文,有一個人認為這句題詞中有一個書法上的錯誤,說“fiert”這個字多了一個字母“t”。
      古豐老伯爵想要回答;但是,當他看到我隻微笑着卻什麼也不敢說的時候,就叫我發言。于是我說;“我不認為這個‘t’字是多餘的,因為,‘fiert’是一個古法文字,并不是從名詞‘ferus’(尊大;威赫)來的,而是從動詞‘ferit’(他打擊,他擊傷)來的;所以這個題詞的意思,據我看并不是‘威而不殺’,而是‘擊而不殺’。”
      大家都盯着我,面面相觑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有人驚奇到這種程度。但是,叫我最得意的是布萊耶小姐的臉上顯然露出了滿意的神情。這位十分傲慢的少女又向我看了一眼,這一次至少要和第一次一樣可貴。接着她又把目光轉向她的祖父,她好象迫不及待地等待他應該給我的誇獎。老伯爵以非常滿意的神氣對我加以最大的最完美的贊揚,以緻所有在座的人都連忙異口同聲地稱贊起來。這個時刻雖然短暫,但是從各方面看來,都是令人心曠神情的。這真是極其難得的時刻,它恢複了事物合情合理的秩序,并且替我那由于受到命運的欺淩而被輕視了的才能報了仇。幾分鐘以後,布萊耶小姐又擡起頭來瞧着我,她用一種含羞而又和藹的聲音要我給她倒點兒水喝。人們可以想象,我決不會叫她久等的;但是,當我走近她身旁的時候,我是那樣受寵若驚,以緻渾身哆嗦起來,我把杯子倒得太滿了;有一部分水灑在盤子上,甚至還灑在她的身上。她的兄弟冒失地問我,為什麼哆嗦得這樣厲害。這一問越發使我惶恐不安,而布萊耶小姐也臉紅了,甚至連白眼珠都紅了。
      這段故事到此就算結束了。讀者可以看到,這次的情況和過去巴西勒太太的情況一樣,乃至和我此後整個一生中的情況一樣,我的愛戀始終沒有過幸福的結局。我空懷着滿腔熱情在布萊耶夫人的外間屋伫候着,再沒有得到她的女兒任何注意的表示。在她出來和進去的時候,連一眼都不看我,我也幾乎不敢擡起頭來看她。我甚至愚蠢笨拙到這樣程度:有一天,當她從外間屋經過的時候,掉了一隻手套,我不但沒有向我渴望狂吻的那隻手套跑過去,自己反而呆着,沒敢移動,竟讓一個我恨不得要把他掐死的笨胖子把那隻手套拾起來了。我看得出,我并沒有得到布萊耶夫人的青睐,這更使我感到膽怯了。這位夫人不僅什麼也不吩咐我做,而且也從來不接受我的效勞;有兩次她看到我在她的外間屋等着,曾以非常冷淡的口氣問我,是不是我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于是我就不得不離開這間可愛的外間屋;最初,我還覺得很惋惜,但是不久由于别的事情紛至沓來,我便不想這件事了。
      布萊耶夫人雖然看不上我,她的公公待我的那番好心足以減輕我的煩惱,他終于看到了我的存在。他在我以上所說的那次宴會的當天晚上,跟我談了半小時,看來他對這次談話很滿意,我心裡也非常高興。這位和善的老人也是個有才學的人,他雖然比不上維爾塞裡斯夫人那樣有學問,卻比維爾塞裡斯夫人熱情,我在他跟前,諸事比較遂心。他叫我伺候他的兒子古豐神父,說這位神父很喜歡我,并說如果我能很好地利用這種關懷,不但對我會很有益處,還能使我獲得為了擔任别人替我安排的工作所缺乏的條件。第二天早晨我就飛快地跑到這位神父先生那裡去了。他一點也沒有把我當仆人看待,叫我坐在他的火爐旁邊,用最和藹的态度詢問我地立即看出我曾學過很多東西,但是哪一門也沒有學到家。他尤其認為我拉丁文更差些,并打算進一步教我學拉丁文。我們說好我每天早晨到他那裡去,而且我從第二天就開始去了。這是我的一生中屢次遇到的怪事;在同一時間,我的處境既高于自己的身份又低于自己的身份,在同一個人家,我既是弟子又是仆人,但是在我為奴為仆的時候,卻有一個隻有君王之子才能得到的名門家庭教師。
      古豐神父先生是他家最小的兒子;他家裡要培養他能夠升到主教的職位;所以他受的教育比一般名門子弟所受的普通教育還要高些。他曾被送到錫耶納大學念過書,他從那裡帶來了造詣相當深的關于修辭主義的學問;緻使他在都靈的地位,和從前旦茹神父在巴黎的地位差不多。由于對神學不感興趣,他就緻力于文學。這在意大利從事聖職的人們說來,是常有的事。他讀過很多詩。他還可以寫相當不錯的拉丁文詩和意大利文詩。一句話,他有培養我的趣味所需要的趣味,也有足夠的興趣把我腦子裡塞滿了的雜亂東西披沙揀金地給整理一下。但是,也許是由于我的健談使他鬧不清我究竟有多大學問,也許因為他嫌初級拉丁文課本太沒意思,一開始他就教我許多深奧的東西;剛剛讓我譯了幾篇菲得洛斯的寓言之後,他就教我譯維吉爾的作品,而我差不多一點都不懂。大家以後将會看到,這樣就注定了我日後要時常複習拉丁文,同時也注定了我一輩子也學不好。其實,我在學習方面是十分熱心的,這位神父先生誨人不倦的那番好意,直到現在我想起來心中還十分感激。我早晨很大一部分時間都是和他在一起,他給我上課的時間和我給他做點活兒的時間各占一半;我給他做的活兒并不是伺候他,他從來也不容許我給他個人做任何事情,我隻是給他或在他口述下記錄或抄寫一些東西;我作秘書工作比我做學生受益還多。我不僅學到了純正的意大利語,而且對文學也發生了興趣,同時還獲得了一定的鑒别好書的能力,這種能力在特裡布女租書商那裡是不會得到的,這對我後來從事單獨寫作有很大的幫助。
      這段時間是我一生中不僅沒有荒誕空想、而且可以完全合情合理地指望自己能有所成就的時期。這位神父先生對我十分滿意,并且逢人就說,他父親更喜歡我了。法弗裡亞伯爵曾對我說,他已經在國王面前提到了我。布萊耶夫人這時也放棄了她那輕視我的神氣。最後,我在他家裡終于變成了一個紅人,因而也大大地引起了别的仆人的嫉妒;他們看到我有接受他們主人的兒子教育的光榮,當然就感到我不會長期和他們居于同等地位了。
      聽到别人在無意中透露出的一些有關對我的安排,我努力進行判斷之後又好好地考慮了一下,我看出有意謀求大使職務并希望将來做上大臣的索拉爾家族,很想預先培養一個有才華、有能力的人;這個人由于完全依附于他們,日後可以獲得他家的信任,并且忠心為他家效勞。古豐伯爵的這個計劃是高尚、明智而偉大的,真不愧是一個仁慈而又有遠見的大貴族的計劃。但是,這個計劃,我當時沒有領會到它的遠大之處,對我的頭腦說來,道理未免太高深了,而且要求屈從的時間也太長了。我那瘋狂的野心是隻想通過奇遇來謀求顯達,我看見這裡面既然沒有任何女人的事情,就認為這種飛黃騰達的方法是緩慢、痛苦和不愉快的;其實,越是沒有女人參與這些事情,我越應該認為這是更可貴更穩妥的方法,因為女人們所愛護的才能,肯定比不上我的才能。
      一切都發展得十分順利。已經幾乎争取到了每個人的重視:考驗已經結束;這家裡的人都把我看成是一個最有出息、而現在正被大材小用的青年,人們正期待我得到一個适當的位置。但是,我的适當的地位并不是由人給我派定的,我是通過完全不同的途徑得到的。現在我要提到我固有的一個特點了,這一點無需多加思考,隻要向讀者說明事實就成。
      雖然在都靈有許多象我這樣的改教的人,但是我不喜歡他們,也不願意跟他們之中的任何人接觸。不過,我曾見到幾個沒有皈依天主教的日内瓦人,其中有一個叫穆沙爾先生,綽号叫歪嘴,是一個細工畫匠,跟我還有點親屬關系。這位穆沙爾先生發現我在古豐伯爵家裡以後,就帶着我學徒時期的夥伴,一個名叫巴克勒的日内瓦人來看我,他是一個非常有趣、十分活潑的人,滿嘴诙諧的俏皮話,由于他年紀輕,那些俏皮話就顯得格外受聽。我立刻就喜歡上了他,甚至喜歡到了不能離開他的程度,但是他不久就要動身回日内瓦,這對我将是多大的損失啊!我覺得這種損失實在太大了。至少我要充分利用他還沒走的那幾天,我簡直離不開他了,或者更确切地說,是他離不開我,因為最初我還沒有着迷到不請假就出門、以緻整天跟他到外邊去玩的程度。然而,不久人們便發現他天天來找我,糾纏起我來就沒完沒了,于是,門房就不放他進來了。這一下可把我急壞了;除了我的朋友巴克勒以外,我什麼都忘了,我既不去侍候神文,也不去侍候伯爵,家裡簡直看不見我了。他們申斥我,我不聽,就用解雇來威脅我。這種威脅成了我堕落的原因。于是我起了一個念頭:趁這個機會我可以跟巴克勒一塊兒出走。從這時起,除了作這樣一次旅行以外,我再也看不出有什麼别的樂趣、别的命運和别的幸福了。我一想到這件事,就覺得有說不盡的旅行的快樂。再者,這次旅行完了以後,我還可以看看華倫夫人,雖然這是十分遙遠的;至于回日内瓦,我從來也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山巒、原野、森林、溪流、村落,一樣樣接連不斷地以新穎的動人姿态相繼出現;這種幸福的行程好象把我的整個生命都吸引去了。我愉快地回想起我到這裡來時的同一旅程曾是多麼動人。況且這次旅行,除了逍遙自在的魅力以外,還有另一種魅力。有一個年紀相仿。趣味相同的好脾氣的朋友做旅伴,而且沒有牽挂,沒有任務,無拘無束,或留或去全聽自便,這将是多麼美妙啊!一個人,要是為了實現那些緩慢、困難、不可靠的野心勃勃的計劃而犧牲這樣的幸福,未免太愚蠢了。即使這樣的計劃終于實現,不論何等輝煌,也比不上一刻青春時代真正自由的快樂。
      我腦袋裡充滿了這種曠達的奇想,我終于故意想辦法使他們把我驅逐出來了,說老實話,就是讓人趕走,也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一天晚上,我從外面回來,總管家通知我伯爵下令解除了我的職務。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因為不管怎樣,我知道自己的行為是荒唐的。為了開脫自己,我又加上一個颠倒黑白、忘恩負義的想法,認為人家辭我,正好委過于人,因而對自己也就說得過去了。有人告訴我,法弗裡亞伯爵叫我在第二天上午離開以前去和他談話;他們看出我已經迷了心竅,可能不去,總管家于是告訴我,要在這次談話以後才把主人準備給我的一點錢交給我,當然,這點錢我是很不應該得的,因為主人不肯叫我長期做仆人,并沒有給我定工資。
      法弗裡亞伯爵盡管是一個十分輕浮和幼稚的青年人,這一次談的話卻是非常通情達理的,我幾乎可以說他跟我說的那些話是最親切不過的,因為他以非常和藹動人的态度向我詳細述說了他伯父對我的關懷和他祖父對我的期望。最後,在他明确地指出我為了冒堕落的危險而要犧牲的那一切以後,自動向我提出和解,唯一條件就是和那個引誘我的小壞蛋斷絕來往。
      十分明顯,他所說的這一切并不是他個人想出來的,雖然我糊塗得象瞎子一樣,此時我也領會到了老主人對我的一片好心,因而非常感動。但是,那種可愛的旅行的景象已深深印入我的想象中,任何力量也不會摧毀它的魅力。我完全失去了理智,因而我更加固執起來,橫下了心,我裝出什麼也不怕的樣子,傲慢地回答說:既然已經解除了我的職務,我也接受了,話已出口就不能收回,再說,不管怎麼樣,我這一輩子也不肯在同一人家,讓人把我趕走兩次。于是,這個年輕人終于發了火,這是理所當然的。他罵了我幾句該罵的話,抓住我的肩膀就把我推出了他的房間,緊跟着便把門關上了。我好象獲得了一場偉大的勝利似的,大模大樣地走開了。我怕再應付第二次戰鬥,便沒有去向古豐神父先生感謝他對我的好意,競卑鄙地不辭而别了。
      為了了解我這時糊塗到什麼程度,必須知道我的心一向是怎樣為了最細微事物而狂熱起來,以及怎樣拚命想象吸引着我的事物,盡管那些事物有時是十分虛妄的。最離奇、最幼稚、最愚蠢的計劃都會引誘我那最得意的空想,使我認為這種計劃好象真有實現的可能似的。一個将近十九歲的青年竟把自己來日的生存寄托在一個小玻璃瓶上,有誰能相信呢?然而,請聽我說吧。
      前幾個星期,古豐神父送了我一個玩具,一隻非常精美的小型埃龍噴水器,我喜不釋手。我和聰明的巴克勒,時常一邊玩着這個噴水器,一邊談我們的旅行。有一天,我們忽然想到,噴水器對于旅行很可能有大用處,還可以使我們在旅途中多玩些日子。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比埃龍噴水器還稀罕呢?我們所憧憬的幸福美夢就是建立在這種幻想上面。每到一個村莊,我們就要把老鄉們召集到噴水器跟前來。隻要他們一看見這種玩藝兒,盛餐和美食一定會源源不絕地從天而降,豐富異常,因為我們都相信,對于那些收糧食的農人來說,糧食是絕對算不了什麼的,如果他們不讓我們過路人裝滿肚子,那就說明他們心眼兒不好。我們想,到處都是盛宴與婚禮,我們隻需費點兒說話的氣力,隻憑噴水器裡的那點兒水,就可以不花一文錢走遍皮埃蒙特,走遍薩瓦,走遍法蘭西,甚至走遍全世界。我們拟了一個無窮無盡的旅行計劃,我們首先取道北上,與其說是因為需要在某個想妥的地方停留下來,不如說是為了享受超過阿爾卑斯山的樂趣。
      這就是我開始執行的計劃。我毫不惋惜地抛棄了我的保護人、我的教師、我的學業、我的前途;我也不再等候那幾乎是已經很有把握的幸福的到來,便開始了一個真正流浪者的生活。再見吧,都城!再見吧,宮廷,野心,虛榮心!再見吧,愛情和美人,還有我去年一路而來所盼望的一切奇遇!我帶着噴水器和我的朋友巴克勒一起動身了。雖然錢袋裡沒有幾文錢,心裡卻充滿了喜悅。我一心想象着如何享受這次漂泊生活的幸福,從前那些宏偉的計劃,我都忽然壓縮到這種幸福上了。
      這種荒誕的旅行的趣味,的确和我所預想的差不多,但又不完全一樣。因為我們的噴水器雖然在旅店裡也能偶而博得女主人和女待們一笑,但在臨走的時候該付多少錢還得付多少錢。我們并不感到煩惱,我們隻想等到我們缺錢的時候再好好地利用一下這東西來救急。一件意外事件使我們心寬了:快到布拉芒時,噴水器壞了;它壞得正是時候,因為我們雖然沒有說出來,心裡對它已經有點膩煩了。這種不幸反而使我們比以前更加快活,我們大笑我們的輕率,大笑我們對已經破舊的衣服和鞋子毫不在意,竟想依靠噴水器這玩藝兒來獲得新衣新鞋。我們和出發時同樣快活地繼續我們的旅程,隻不過是靜悄悄地沿着距目的地最近的道路前進,因為逐漸空下來的錢袋迫使我們不得不徑直走向目的地。
      到了尚貝裡後我就沉思起來了,我并不是考慮我最近所做的蠢事,因為從來沒有人會那樣迅速、那樣确切地認清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我考慮的是華倫夫人将怎樣接待我,因為我把她的家看作我父母的家。我剛到古豐伯爵那裡的時候,曾經給她寫過信,她知道我在那裡的情況,所以在祝賀我的同時,也給了我一些明智的勸告,教我應該如何報答大家對我的恩情。她認為,隻要我自己不犯錯誤毀壞自己的前途,我的鴻運算是已經走定了。當她看到我回來的時候,會向我說些什麼呢?我想她決不會把我推出門外,但是我很怕這會使她傷心。我害怕她的責備,這比我本身受窮還難受。我決心一聲不響地忍受一切,要用一切辦法來使她安心。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我隻有她一個人了,得不到她的歡心我連活都活不下去。
      最使我擔心的是我的旅伴。我不願因他再給華倫夫人添加煩惱,我擔心不能順利地擺脫他。最後那天,我有意早點和他分手,對他便冷淡起來。這個小滑頭明白了我的心思,他是個荒唐人,可不是個傻子。我原以為他看到我改變了态度,心裡一定會很難受,但是我想錯了,我這位朋友巴克勒心裡一點兒也不難受。我們剛進安納西城門口,他就對我說:“你這就到家了。”他擁抱了我,向我告别,一轉身就不見了。此後我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我們的結識和友誼前後總共不過六個星期,然而其結果卻影響了我的一生。
      我走近華倫夫人房子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多麼猛烈啊!我兩條腿直哆嗦,眼睛好象蒙上了一層陰雲。我什麼也看不見了,什麼也聽不見了,連一個人也辨認不出來了,為了讓呼吸正常和恢複知覺,有好幾次我不得不停住腳步。是不是因為擔心得不到我所需要的接濟而心慌意亂到這種地步呢?在我那樣的年齡,我會因為怕餓死而如此驚慌嗎?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我敢以真誠和驕傲的心情說:在我的一生中,從沒有過因考慮貧富問題而令我心花怒放或憂心忡忡的時候。在我那一生難忘的坎坷不平和變化無常的遭遇中,我常常無處安身,忍饑受渴,但我對豪華富裕和貧窮饑寒的看法卻始終不變。必要的時候)我很可能和别人一樣,或是乞讨,或是偷竊,但是從未驚慌到這種地步。很少有人象我這樣歎息過,也很少有人在一生中象我流過那樣多的眼淚;但是我從來沒有因為貧窮或怕陷入貧窮而發出一聲歎息或掉過一滴眼淚。我的靈魂,雖然飽受命運的考驗,可是除了那些與命運無關的幸福和痛苦之外,我從來不知道還有什麼是真正的幸福和痛苦。所以,正是在我什麼必要的東西都不缺的時候,我才感到自己是人類中最不幸的人。  我剛剛出現在華倫夫人的眼前,她的神情就使我放心了。剛一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我的心便顫動了一下。我急忙撲倒在她的膝下,在極端歡喜的狂熱中,我把嘴貼在她的手上。至于她,我不知道她是否預先知道了我的消息,但是我看她的臉上并不怎樣驚異,我也看不出她有絲毫憂郁的神色。她用溫柔的口吻對我說:“可憐的孩子,這麼說,你又回來啦!我知道你太年輕,不能做這樣的旅行;我很高興,事情至少還沒弄到象我所擔心的那種地步。”接着她便叫我談談我的情況,我的話不多,但十分忠實,雖然我省略了某些情節,可是在我談話中,我既沒有姑息自己,也沒有給自己辯解。
      現在該解決我的住處問題了。華倫夫人和她的侍女商議了一下。在她們商談時,我屏住了呼吸,但是,當我聽到就叫我住在這裡的時候,我簡直高興得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看到有人把我的小行李送到指定給我住的房間時,我的感覺差不多象聖-普樂看見自己的馬車被帶進沃爾馬夫人家的車棚時一樣。我更加高興的是,聽說這種優遇并不是為時短暫的。在他們以為我心裡正想别的事的時候,我聽到華倫夫人說:“别人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既然上帝把他給我送了回來,我就決不能抛棄他。”
      我終于這樣安頓在她家裡了。不過,這樣安頓下來還不能說是我一生幸福時日的開端,而隻能說是要過幸福日子的準備。雖然這種使我們真正體味到自己生命之樂的内心感覺是自然的賦予,并且也許還是人體機能本身的一種産物,但是還需要有具體環境把它發展起來。如果沒有這種引發的條件,即使一個人生來就富于感情,他也會一無所感,不曾體味到自己的生命就茫然死去了。在此以前,我差不多就是這樣的人,而且,如果我永遠不認識華倫夫人,或者就是認識了她,而不曾在她身旁生活相當長的時間,沒有受到她對我的那種溫柔情感的感染,恐怕我可能永遠就是這樣的人了。我敢這樣說:僅僅感受到愛情的人,還不能感受到人生中最美好的東西。我有一種另外的感覺,這種感覺或許沒有愛情那麼強烈,但卻比愛情要甜蜜千百倍,它有時和愛情連在一起,但往往又和愛情不相關。這種感情也不是單純的友情,它比友情更強烈,也更溫柔。我并不以為它能夠發生于同性的朋友之間;至少,我雖然是一個最好交朋友的人,卻從沒有在任何男朋友身上有過這種感覺。這現在還不十分清楚,但以後會清楚的,因為情感隻有通過它的表現才能說清楚。
      她住的是一所相當大的古老的房子,其中有一間漂亮的空屋她留作外客廳,現在我就被安排在這裡。它的外面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那個走道,這在上文已經提到過了,從屋内還可以望見小河和花園那邊的田野。這種景色不會使住在這裡面的一個年青人無動于衷的。這是我離開包塞以後第一次看到自己住室窗外有這樣的綠色田野。我一向為牆壁所包圍,眼前不是屋頂就是灰色的街道。這種新奇的景象該是多麼優美、多麼感人啊!它大大加深了我對柔情的傾心。我把這種動人的景色也看作是我那親愛的保護人的一種恩德,我覺得這種景色是她特意為我布置在那兒的;我想象着自己悠閑恬靜地追随在她的身旁;在花紅柳綠之間,我處處都能見到她;她的美和春天的美融合在一起,映入我的眼簾。我那顆到現在一直感到壓抑的心,在這樣的環境中舒展開了,我的呼吸在這果樹園中間也更為自由了。
      在華倫夫人家中,沒有我在都靈所見到的那種豪華;但是這裡令人感到的是整潔、莊嚴以及和浮華奢侈絕不相容的古老世家的殷實富足。在她這裡沒有什麼銀質餐具,沒有瓷器,餐桌上沒有野味,地窖裡也沒有外國酒,但是,不論是在廚房或是地窖裡,都有很豐富的儲存,可供大家食用,她還用陶制杯子,給客人盛優等咖啡。不論是誰來找她,她都要留他吃飯:或是和她一同進餐,或是讓他單獨進餐;不論是工人、信差、過路的人,從沒有不吃不喝就離開她家的。她的仆人中間有一個相當漂亮的侍女,是弗賴堡人,名叫麥爾賽萊;有一個男仆是她的同鄉,名叫克洛德·阿奈,關于這個人的事我以後再談;還有一個女廚子和她出門拜客時雇用的兩個轎夫,而她是極少出門的。兩千利物兒的年金要應付這許多開銷,實在不容易;然而在一個土地肥沃、貨币值錢的地方,她這筆不大的收入,如果安排得當,原本是足敷應用的。可惜,節約從來不是她最喜愛的品德:她借債來打發一切開銷,錢随來随用,手裡一個都不剩。
      她的理家方式,正好是我想要采用的方式;人們可以相信,我正樂得借此享受一番。使我稍感不快的,就是要在飯桌那兒呆老長時間。華倫夫人怕聞湯菜剛剛端來時的那種氣味,一聞幾乎就要暈倒,而且她這種厭惡的感覺要延續很久。她需要慢慢地恢複過來,這時候她隻是談話,一點東西也不吃。半小時之後,她才開始吃點東西。至于我,這樣長的時間三頓飯也吃完了;通常,她還沒有開始,我早就吃飽了。為了陪她,我還得再開始,這樣我就吃了雙份,可是我并不覺得這有什麼不舒服。總之,我盡情享受着我在她身旁的幸福的甜蜜感覺,特别是在我對維持這種幸福生活的經濟條件毫不擔憂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更加甜蜜了。最初,我絲毫沒有深入了解她的家底,我還以為她的家總是這樣呢。就是在以後的一段時間,我在她家裡也感到同樣的樂趣;但是,當我進一步了解到她家的實際情況,知道她已經預先動用了自己年金的時候,我就不再那樣心安理得地感到歡樂了。對于将來的種種考慮總是妨礙着我盡情享受。我預料将來我要落得一場空,而這在我是無法避免的。
      從第一天起,我們之間就建立了最親密的關系,在這以後她的一生中,我們之間總是保持着這種關系。“孩子”是她對我的稱呼,“媽媽”則成了我對她的稱呼,甚至後來當歲月沖淡了我們二人間的年齡差異的時候,我們也仍舊保持着“孩子”和“媽媽”的稱呼。我覺得這兩個稱呼把我們相互間交往的含意,我們彼此的态度的純樸,特别是我們心靈間的聯系都非常出色地表示出來了。她象最慈愛的母親那樣對待我,從不尋求自己的快樂,隻求我的幸福;即使我對她的感情中摻雜有感官成分,但這種成分也不能改變感情的性質,而隻能使它更有滋味,隻能使我感到有個年輕美麗的媽媽的撫愛而亟思陶醉于這種情趣之中。我說“撫愛”這兩個字是就其真正的意義來說的,因為她對我從來就不吝惜親吻和最溫柔的慈母般的撫愛,我也從來沒有想濫用這些撫愛。或許有人說,我們最後卻有過另一種關系,我承認這一點,但是這要等一等,我不能把所有的事情一下子就說完。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一刹那,是她真正使我動情的唯一短暫時刻,就是這個時刻也是由于驚訝而産生的。我那冒昧的眼光從來沒有搜尋過她項中以下的部位,盡管這個遮蓋得不夠嚴密的豐腴的部位很容易引起我的注意。我在她的身旁既沒有沖動的激情,也沒有什麼熱烈的欲望;我隻是處于一種迷人的甯靜中,享受着一種難以解釋的快樂。我可以這樣在她身邊待上一輩子,甚至永遠待下去,也不會感到有片刻的厭倦。我同她單獨在一起時從不感到枯燥無味,不象跟别人談話那樣,有時明明覺得十分乏味,但因禮貌關系,又不得不勉強談下去,活象受刑一般。我們兩個人的單獨談話,與其說是在談什麼事情,不如說是在沒完沒了地閑聊天,一定要有人來打斷才會結束。因此,決用不着督促我說話,需要的倒是怎樣使我不說話。她由于不斷地在考慮自己的計劃,往往想得出了神。好吧!就讓她凝神沉思吧,我默默地望着她,感到自己是人間最幸福的人。我還有一個非常奇怪的脾氣,我雖不強求這種兩人獨處的優遇,卻也不斷地在尋找機會,并盡情地享受它,假使有個讨厭的人來擾亂了這個寶貴的時刻,我就會氣得發狂。隻要有人來,不論是男是女,我就嘟囔着走出去,我不能忍受自己待在她的身旁時有一個第三者在場。我在她的外室一分一秒地數着時間,千百次地咒罵這些久坐不走的客人,我不能想象他們怎麼會有這樣多的話,因為我自己還有更多的話要談。
      我隻有在看不見她的時候才體會到自己是多麼熱烈地眷戀着她。當我能看到她時,隻不過心中快樂而已;可是她不在家的時候,我那惶惶不安的心情甚至變成痛苦的了。渴望和她生活在一起的心清,引起我陣陣的憂思,甚至常常使我落下淚來。我始終記得:在一個大節日,當她上教堂去參加晚禱的時候,我自己到城外去散步,這時心裡充滿着她的影象和跟她在一起生活的熱烈願望。我自己十分明白,這樣的願望目前是不能實現的,我所享受的如此美滿的幸福也不會長久的。這樣一想,我的心中就增添了感傷,但這種感傷并不使我沮喪,因為有一個令人欣慰的希望把它沖淡了。那一向使我心弦顫動的鐘聲,那鳥兒的歌唱,那晴朗的天空,宜人的景色,那疏疏落落的田間房舍——其中有一所被我想象成我們的共同住宅——所有這一切都使我産生了強烈而又溫柔的、怅惘而又動人的印象,使我恍若置身于美妙的夢境中;而我那顆心,在這樣美妙的住處和美妙的時刻,既然有它所向往的全部幸福,便盡情地來享受,甚至沒有想到什麼感官之快。我不記得在任何時候,我曾象當時那樣,用那麼大的力量和幻想去憧憬将來。最使我驚異的是,在這個夢想實現之後,回想起來,竟和我最初所想的完全一樣。要是說清醒的人的夢想有點象先知的預感,那一定是指我這個夢想說的。我的想象隻是在時間長短上發生了錯誤,因為我想象有多少日子,多少年,乃至一生都在那種持續不變的甯靜中度過,而實際上這隻不過是一個短暫的時期。唉,我那最實際的幸福原來也隻是一場夢,差不多是它剛要實現時我立刻就醒了。
      我要是把自己這位親愛的媽媽不在眼前時,由于思念她而做出來的種種傻事詳細叙述起來,恐怕永遠也說不完。當我想到她曾睡過我這張床的時候,我曾吻過我的床多少次啊!當我想起我的窗簾、我房裡的所有家具都是她的東西,她都用美麗的手摸過時,我又吻過這些東西多少次啊!甚至當我想到她曾經在我屋内的地闆上走過,我有多少次匍伏在它上面啊!有時,當着她的面我也曾情不自禁地作出一些唯有在最激烈的愛情驅使下才會作出的不可思議的舉動。有一天吃飯的時候,她把一塊肉剛送進嘴裡,我便大喊一聲說上面有一根頭發,她把那塊肉吐到她的盤子裡,我立即如獲至寶地把它抓起來吞了下去。一句話,拿我和最熱烈的情人來比,隻剩下唯一的一個差别了,但這也是根本的差别;正是這種差别,使得我的情況從情理上講,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我從意大利回來同我到意大利去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不過,恐怕在我這樣年齡的人沒有能象我這樣從那裡回來的。我所帶回來的不是我童貞的心,而是我童貞的肉體。我覺得自己一年一年的大了,我那不安的氣質終于顯示了出來,這最初的爆發完全是無意識的,使我對于自己的健康感到驚慌,這比其他什麼事情都更好地表明,我在此以前是多麼純潔。不久,我這種驚慌消除了,我學會了欺騙本性的危險辦法,這種辦法拯救了象我這種性情的青年人,使他們免于淫佚放蕩的生活,但卻消耗着他們的健康、精力,有時甚至他們的生命。這種惡習,不僅對于怕羞的人和膽小的人是非常方便的,而且對于那些想象力相當強的人還有一種很大的吸引力;換句話說,就是他們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占有一切女性,可以使自己心裡着迷的漂亮女人來助成自己的樂趣,而無需得到她們的同意。在我受到這種有害的便利的引誘之後,我就一直在摧毀自然賦與我的、多少年來才保養好的健康身體。除了這種不良傾向之外,還有我當時所處的實際環境:住在一位美麗的女人的家裡,她的形象無時不是索回在自己心中,白天不斷地見到她,夜間又處在各種使我想到她的東西中間,而我睡的那一張床,我又知道她在上面睡過。多少東西刺激着我啊!讀者要是從這些方面來想,也許認為我已經是個半死的人了。事情恰恰相反,原來應該把我毀滅的,正好把我挽救了,至少暫時是這樣。我陶醉在和她同住的喜悅裡,熱烈地希望永遠生活在她的身邊,不論她在與不在,我始終把她看做是一位慈愛的母親,一個可愛的姐姐,一個迷人的女友,除此之外,别無其他。我始終都是這樣看待她,總是這樣,在任何時候,我思想中隻有她一個人。她的形象時時刻刻占據着我的心頭,因此也就沒有給别人留下任何地方。對我說來,世界上隻有她一個女人。她使我感受到的極其溫柔的感情,不允許我的情欲有時間為别的女人而蠢動起來,這種感情對我是既保護了她本人,也保護了所有的女性。總而言之,我很老實,因為我愛她。關于這些事情,我交代得并不怎麼清楚;至于我對她的依戀究竟屬于什麼樣的性質,誰要怎麼說就讓他去說吧。在我這方面,我所能說的一點就是:如果這種依戀現在已經顯得十分出奇,那麼後面所說的就會顯得越發出奇了。
      我以極快樂的心情來消磨我的時光,可是我每天所做的卻是一些我最不感興趣的事。那就是草拟計劃,謄寫帳目,抄寫藥方;另外就是挑選藥草,搗碎藥料,看管蒸餾器。除了這些雜亂事務以外,還要接待許多過路客人、乞丐以及各式各樣的來訪者。我必須同時和士兵、藥劑師、教士、貴婦人、修道院的雜役打交道。我嘴裡罵着,嘟囔着,詛咒着,咒這群讨厭的亂七八糟的家夥叫魔鬼拉去。可是華倫夫人對什麼都感到愉快,我的生氣也能使她笑出眼淚來;她看我越生氣,就笑得越厲害,這樣我就也禁不住笑了起來。我愛唠叨的那些時刻也是趣味橫生的時刻。如果恰巧在這樣的争吵時突然來了一個讨厭的客人,她還會利用這種機會增添新的樂趣,那就是特意為了開玩笑而延長待客的時間,并且頻頻地瞟我,使得我真想揍她一下。隻是當她看到我因受禮節的束縛不敢發作而用生氣的目光望她時,她才勉強地收斂起笑容;雖然我氣成那個樣子,但當時我心裡還是不由得感到這一切确是十分滑稽可笑的。
      所有這些雖然都不是我所喜歡的,但由于這一切構成了我所喜歡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也就覺得很有趣了。總之,我周圍所發生的事,以及人家叫我去做的事,沒有一件合我的口味,卻一切都稱我的心。如果不是我對醫學的厭惡提供了一些使我們不斷開心的嘻笑場面的話,我想我終究還會愛上醫學的。這也許是這種技術第一次産生愉快的效果。我自诩能一聞氣味就知道是不是一本醫書,而最有趣的是我很少弄錯過。她經常叫我嘗那些最令人惡心的藥劑。我雖然一見就逃開或者不嘗,但都無濟于事,不管我怎樣抵抗和做出怎樣可怕的鬼臉,不管我怎樣不願意而咬着牙齒,但是,當我看到她那沾有藥汁的美麗手指挨近我的嘴邊的時候,我還是要張開口去嘗一下。當她這一套制藥的器皿都堆在我的房間裡的時候,如果有人光聽我們在哈哈大笑中又跑又喊的聲音,一定會以為我們在那裡演什麼笑劇,而不是在那裡制作什麼麻醉劑或興奮劑。
      我的時間并不完全消磨在這種嬉戲之中。我在自己的屋子裡發現了幾本書,其中有《旁觀者》、普芬道夫的集子、聖-埃弗爾蒙的集子和《拉·亨利亞德》。雖然,我已經不象從前那樣是個書迷了,閑着沒事的時候還是要看看這些書。特别是《旁觀者》這種讀物使我深感興趣,也使我得到了許多好處。古豐神父曾教我讀書不要貪多,而是要多加思索:這樣的讀書使我獲益不少。我已經習慣于注意語句的結構和優美的文體,我學會了分辨純粹的法語和我的方言土語。例如,我通過下面《拉·亨利亞德》裡的兩行詩就改正了我象所有日内瓦人一樣容易犯的一個書法上的錯誤:
      Soit  qu’un  ancien  respect  pour  le  sang  de  leurs  maitres
      Parlat  encor  pour  lui  dans  le  coeur  de  ces  traitres.
      parlst這個字使我非常注意,我從這裡懂得了在動詞虛拟式的第三人稱中需要有一個“t”字,在過去,不論是在書寫或發音時,我都和直陳式的過去時一樣地用parla。
      我有時和媽媽談我所讀的書,有時在她身旁誦讀:這給我帶來很大的樂趣;我盡量朗讀得精彩一些,這對我也很有好處。我在前面說過,華倫夫人是一個有教養的女人,而且當時正是她的才華大放異采的時期,有幾個文人争着前來向她獻殷勤,指點她怎樣鑒賞優秀的作品。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我認為她還有一點新教徒的趣味:她常常談論皮埃爾·拜勒,并對那位早被法國忘卻的聖-埃弗爾蒙極為尊敬。然而這并沒有妨礙她對優秀的文學作品有相當的了解,以及影響她的頗為獨到的論點。她是在上流社會成長的,年輕的時候就來到了薩瓦;由于經常和當地的上流人士交往,不久便丢掉了故鄉伏沃那種矯揉造作的情調。在她的故鄉,一般女人把說俏皮話當作上流社會的特點,因此隻會說一些警句。
      雖然她隻是對宮廷匆匆地瞥了一眼,但這也夠使她對宮廷有所了解了。她在宮廷裡始終保持着一些朋友;盡管有人在暗中嫉妒她,盡管她的作風和她的債務引起了一些閑話,她始終沒有失去她的年金。她有處世的經驗,又有使她能夠利用這種經驗的善于思考的頭腦,這也是在她談話時最得意的話題,對于象我這樣愛空想的人說來,聽聽她在這方面的教導實在比什麼都有必要。我們一起讀拉勃呂耶的作品。她喜愛拉勒呂耶的着作甚于拉羅舍福果的着作;後者帶有悲觀色彩,讀來令人惆怅,特别對于那些不喜歡按本來面目看人的青年人,感覺更是如此。當她談起大道理的時候,有時說着說着就沒邊兒了,但我不時地吻一下她的嘴唇或她的手,這樣就有了耐心聽下去,對于她的長談也就不感到厭煩了。
      這種生活要是能夠長久繼續下去,那可實在太美了。這一點我感覺到了,但由于擔心好景不常,我目前的幸福生活蒙上了一層陰影。媽媽一面開玩笑,一面研究我,觀察我,詢問我,為我的前途制訂許許多多的計劃,其實這些計劃對我說來都是多餘的。幸運的是,僅僅了解我的傾向、我的喜好和我那小小的才能還不算完,還必須尋找或創造可以利用它們的機會,這就不是一朝一夕所能作到的事情了。這位可憐的女人對于我的才幹的偏愛,也拖延了它們得以發揮的時機,因為這些先入之見使得她在方式方法的選擇上一點兒也不遷就。總之,由于她對我的評價相當高,事情的進行倒都合我的心意,然而,在高不成低不就的情況下,又不能不再三地降格以求,這樣一來,就使我一刻也得不到安靜。她有一個名叫奧博讷的親戚來看她。奧博讷非常有才幹,好要手腕,而且和她一樣,具有作計劃的天才,但他卻未因此而破産——他是冒險家一類的人物。他剛剛向德·弗勒裡紅衣主教提出過一項發行彩票的詳細計劃,紅衣主教未表示同意。于是他又向都靈的宮廷提出這一建議,結果被采納了,并且付諸實施。他在安讷西勾留了一個時期,愛上了這裡執政官的夫人。這位夫人是個很可愛的女人,我很喜歡她,到媽媽這裡來的女人中間,她是我唯一樂意看見的。奧博讷先生看見了我,華倫夫人就跟他談起我來:他答應對我進行一番考察,看看我适于幹什麼,如果他認為我還有才能,就為我設法安插一個位置。
      華倫夫人事先一點也不告訴我,她借口叫我去辦點事,一連兩三個上午派我到奧博讷先生那裡去。他非常巧妙地引我說話,對我十分親切,盡量使我不感到拘束。他不僅向我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而且什麼都談到了,所有這一切,都顯得不是在觀察我,也沒有一點作假的樣子,就好象他歡喜跟我在一起,要跟我毫無拘束地交談。我對他傾慕極了。他觀察的結果是:盡管我的外表很好,看起來儀表堂堂,神采奕奕,其實雖不能說是絕對低能,至少是沒有多大才華,沒有什麼思想,差不多沒有什麼知識,一句話,是一個在各方面都很有限的青年,如果日後能在鄉村當一個本堂神父就不錯了,這就是我所能向往的最大目标。他在華倫夫人面前對我下了這樣的斷語。我得到這樣的評語已經是第二次或第三次了;但這也不是最後一次,因為馬斯隆先生的評價曾屢次受到肯定。
      對我這樣判斷的原因,主要是與我的性格有關,所以就有必要加以說明;憑良心說,誰都知道,我是不能心悅誠服地同意這種判斷的,不管馬斯隆先生、奧博讷先生和許多别人怎樣說,說句公道話,我是不佩服他們的。
      有兩種幾乎絕對不能相容的東西,在我身上居然結合在一起,我很難想象這是怎麼一回事:一方面是非常熾熱的氣質,熱烈而好沖動的激情,另一方面卻是遲鈍而又混亂的思想,差不多總是事後才明白過來。簡直可以說,我的心和我的頭腦不是屬于同一個人的。感情比閃電還快,立刻充滿了我的心;但是它不僅不能照亮我的心,反而使我激動,使我發昏。我什麼都感覺到,卻什麼也看不清。我非常興奮,卻動作遲鈍;我必須冷靜下來才能進行思考。令人奇怪的是,隻要給我時間,我也是足智多謀,既能深入分析,甚至還很細緻;在從容不迫的時候,我也能作出絕妙的即興詩,可是倉卒之間,我卻從來沒有作過一件恰如其分的事,也沒有說過一句恰如其分的話。就象人們所說的西班牙人隻有在下棋的時候才能想出好招兒,我唯有通過書信才能說出妙趣橫生的話。當我讀到關于薩瓦大公的一個笑話,說這位大公正在路上走着,突然轉過頭來喊道:“巴黎商人,當心你的狗命。”我不禁想道:“我正是這樣。”
      我不隻是在談話時感情敏銳,思想遲緩,甚至在我獨自一人工作的時候也是這樣。我的思想在頭腦中經常亂成一團,很難整理出頭緒來,這些思想在腦袋裡盤旋不已,嗡嗡打轉,象發酵似的,使我激動,使我發狂,使我的心怦怦直跳;在這種激動的情況下,我什麼都看不清楚,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隻得等待着。後來,不知不覺地這種海浪般的翻滾漸漸平靜下去,這種混沌局面慢慢地打開了,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排列起來;但是這個過程很慢,而且是經過了一段漫長而混亂的動蕩時期。諸位大概看過意大利的歌劇吧?在換場的時候,巨大的劇場是一片令人不愉快的混亂,而且時間相當長;所有的道具布景都混在一起,不管這兒還是那兒,都是亂七八糟的一堆,叫人看着心煩,好象一切都要翻個個兒似的;然而,漸漸地一切都有了安排,每一件東西都有自己的位置,你會驚訝地發現,在這長時間的混亂之後,随之而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賞心悅目的場面。這種情況,和我要寫作時腦袋裡所發生的情況大緻相同。如果我善于等待,我就能把我所要表現的事物的美全部描繪出來,能超過我的作者恐怕沒有幾個。
      因此,對我來說,寫作是極端困難的。我的手稿屢經塗抹和修改,弄得亂七八糟,難以認辨,凡此都可以證明,我為寫作付出了多麼巨大的努力。在發排以前,沒有一部手稿不是我謄寫過四、五遍的。我手裡拿着筆,面對着桌子和紙張,是從來也寫不出東西的。我總是在散步的時候,在山石之間,在樹林裡,或是在夜間躺在床上難以成眠的時候,我才在腦袋裡進行拟稿;大家可以想象,一個完全沒有記性、一輩子都不曾背過六篇詩的人,寫作起來該是多麼遲緩了。所以,我的腹稿,有的段落要在我的腦袋裡來回轉五六夜才能胸有成竹地寫在紙上。正由于這種原困,我的那些需要付出相當勞力的作品,比那些隻需一揮而就的信劄之類的東西,寫得要好得多。書信體的筆調我一直沒有掌握好,因此我寫這類東西簡直等于受罪。我每次寫信,就是寫一些最無關緊要的事情,也需要艱苦勞動數小時;如果要我立即去寫下我所想到的事情,那就既不知道怎樣開始也不知道怎樣收尾了;我寫的信總是又長又亂、廢話連篇,讀起來幾乎不知所雲。
      我不隻是在表達思想方面有很大困難,甚至在領會思想方面也是如此。我曾對人們進行過觀察,我自認為是一個相當好的觀察家;然而我對眼前所看到的競視而不見,而對于自己回憶起來的事情倒看得明晰清楚,我隻是在回憶中才能顯示出智慧。别人在我跟前所說和所做的,以及在我面前發生的一切事情,當時我是毫無感受,也不理解。打動我的僅僅是事物的表面現象。但是,後來所有這一切又再回到我的腦海中:地點、時間、聲調、眼色、姿态和當時環境,我都能記起來,毫無遺漏。在這時候,我能夠根據人們當時的言行發現他們的思想,而且差錯很少。
      在我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對自己的思考力還這樣掌握不住,那麼,當我和别人談話的時候,我是個什麼樣子,就更可以想見了,因為在談話中,要說得得體,必須同時而且刻不容緩地想到千百種東西。我隻要一想到在談話時還有那麼多的禮節,而且自己準會漏掉一兩處時,我就夠膽戰心驚的了。我簡直不能理解人們怎麼敢在大庭廣衆中說話,因為在那種場合,每說一句話都要考慮到所有在場的人,為了确有把握地不說出任何得罪人的話,需要知道每個在場的人的性格和他們的過去。在這一方面,那些久在交際場中活動的人是有很大便利的:他們對于什麼話不應該說知道得比較清楚,因而對于自己所說的話也就更有把握。雖然如此,他們還免不了無心中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來。人們可以想象,一個毫無社會閱曆的、好象從雲彩裡掉下來的人,叫他不說錯話,即使隻一分鐘也是辦不到的。至于兩個人之間的談話,我覺得更為苦惱,因為這需要不斷地說話:人家對你說,你就必須回答,如果人家不說了,你就得沒話找話。僅僅這種不堪忍受的窘況,就使我讨厭社交生活。我覺得沒有比叫我立即說話,并且一個勁兒地說下去,更令人難受的了。我所以如此,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非常讨厭受拘束的緣故,總之,硬要我找話說,我就不可避免地會說出一些蠢話來。
      對我來說,比這更糟糕的是,既然無話可說,就應該緘默才對,而我卻象急着要還賬一樣,發瘋似地說了起來。我急急忙忙、結結巴巴地說了一些不相連貫的話,如果這些話真的毫無意義,那倒是我的幸福。我本來想克服或掩蓋我的笨拙,結果卻很少不把我的笨拙暴露出來。在我可以列舉的無數實例中,我現在隻舉出一項,這不是我年輕時候的事,而是我進入社會已經多年之後的事;那時候,如有可能,我總是要盡量擺出從容不迫、談笑風生的神氣。有一天晚上,我同兩位貴婦人和一位先生在一起,這位先生不妨指出名字來,他就是德·貢托公爵。房裡沒有别的人,我極力想插幾句話。天知道我插了什麼話!在四個談話的人中,三個人完全不需要我插嘴。女主人叫人送來了一付鴉片劑,因為她的胃不好,每天要服用兩次。另一位夫人看到她在直咧嘴,就笑着問她說:“是特龍委先生的藥嗎?”“我想不是的,”主婦用同樣的語調回答說。“我想就是這種藥也不見得有效!”這就是有才氣的盧梭為了獻殷勤而補充的一句話。在座的人一聽都楞住了,誰也不說一句話,誰也不笑一笑,過了一會兒,話題轉到别的事情上去了。這種愚蠢的話若是對别的女人說的,可能隻是句趣話,但對于一位可愛到難免會引起一些閑話的女人說來,雖然我确實無意得罪她,這種話也是夠厲害的;我相信在場的兩個證人,一男一女,都是忍了又忍才沒有笑出來。這就是我在沒話找活的時候無心說出來的俏皮話。我很難忘掉我說的這句話,因為除了這句俏皮話本身很值得記憶以外,我還認為它産生了一些緻使我時常想起這句話來的後果。
      我相信,讀了上述的一切,人們就足能明白,為什麼我雖然不是一個傻瓜,卻常常被人看成是傻瓜,甚至一些具有相當鑒别能力的人也不例外。特别不幸的是:我的面貌和眼睛看來長得很精明,因此人們對我的失望使得我的愚蠢就越發刺眼了。這種小事,雖然是在特殊情況下發生的,但對于了解以後的事情卻是十分必要的。它是了解我的很多怪事的鑰匙;人們看到那些怪事時候,往往歸咎于我性情孤僻,其實我的性情并不如此。如果不是由于我深知自己在交際場中出現不僅會使自己處于不利地位,而且不能保持自己的本色,我也是會和别人一樣喜歡交際的。我決定從事寫作和隐退,這對我來說,是最合适的了。我若出現在人們面前,誰也看不出我有多大才幹,甚至猜也猜不到,杜賓夫人就遇到過這種情形,雖然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而且我在她家還住過幾年;自那時以後,她本人就曾多次向我談到這一點。當然也有一些例外,這我以後再談。
      我的才能大小就這樣被确定了,适合于我的職業也這樣被選好了,剩下的問題就是再次研究怎樣履行我的天職。困難在于我沒有正式入過學,我會的那點兒拉丁文連當個神父都不夠用。華倫夫人想叫我到修道院去受一個時期的教育,她去和修道院院長商量。那位院長是一位遣使會的神父,名叫格羅,他是一個身材矮小的憨厚的人,一隻眼半瞎、瘦弱、頭發斑白,說他是我見過的遣使會的神父裡最有才智、最少學究氣的一個,并不算過分。
      他有時到媽媽家裡來,媽媽款待他,撫愛他,也戲弄他,她有時叫他幫着系好她上衣後面的帶子,這是他十分願意幹的工作。在他執行這項任務的時候,媽媽忽而去做這個,忽而去做那個,在房中到處打轉。這位院長先生被帶子牽着跑,嘴裡不斷叨念着:“我說,太太,你倒站穩點兒呀!”這是一項十足的繪畫題材。
      格羅院長慨然同意了媽媽的提議。他答應按極少的膳宿費收留我,我的教育由他負責。問題就看主教是不是同意了。主教不僅同意,而且還願意替我付膳宿費。他還允許:直到認為我取得人們所預期的成績以前,可以照舊穿普通人的服裝。
      這是多麼大的變化啊!我不得不服從。我就象赴刑場一樣到神學院裡去了。神學院真是一個陰森森的住所,特别是對于剛從一位可愛的女人家裡出來的人,尤其陰森可怕。我僅帶去了一本書,這是我懇求媽媽給我的,它給我以無限的慰藉。誰也猜不出這是本什麼書:原來是一本樂譜。在她所研究的學問之中,音樂也沒有被遺忘。她有一個很好的歌喉,唱得相當不錯,還會點兒大鋼絲琴。她很熱心地教了我一些音樂課,我必須從最淺的地方開始學,因為我連唱聖詩的歌譜都不會。一個女人給我上了八次或十次課,而且斷斷續續,不僅未能教會我依譜唱歌,而且連音樂符号的四分之一我也沒有學會。然而我對這門藝術非常愛好,願意自己一個人慢慢練習。我帶去的這本樂譜并不是很淺易的,這是克萊朗波的合唱曲。我既不懂變調,也不知音節的長短,但是,終于把《阿爾菲和阿蕾土斯》合唱曲的第一首宣叙調和第一首詠歎調的樂譜讀了出來,而且還唱得毫無錯誤,人們可以想見我是下了多大的功夫,是怎樣頑強地堅持了練習啊;當然,這首曲子是譜得準的,你隻要按那歌詞的節奏讀出來,也就自然可以合拍了。
      神學院裡有一個可惡的遣使會神父盡找我麻煩,因而我連他教我的拉丁文都讨厭起來。他有一頭平滑而油亮的黑發,面包顔色的面孔,水牛般的聲音,貓頭鷹似的眼睛,胡須好象野豬鬃,微笑中帶有惡意的諷刺,四肢一動好象木偶人。他那讨厭的名字我忘記了;但是他那可怕而又令人肉麻的面貌卻始終留在我的記憶裡,我一想到他就不寒而栗。我當時在走廊裡遇到他的光景,至今還曆曆在目,他彬彬有禮地拿他那頂沾滿污垢的方帽向我搖晃,表示請我進他的房間,我覺得他的房間簡直比監牢還可怕。這樣一位教師和曾經當過我的老師的宮廷神父對比起來,該有多大的區别啊!
      如果我再讓這個怪物擺布兩個月,我準會神經失常的。但是,和善的格羅先生看出了我的苦悶,那時我吃不下東西,一天天消瘦下來,他當時就明白了我苦悶的原因。這并不是很難解決的事情,他使我擺脫了那畜生的爪牙。并且,又來一個更鮮明的對比,他把我交給一個最溫和的人:這個人叫加迪埃,是弗西尼地方的一個年輕教士,到這個神學院裡來進修的。這個教士為了幫助格羅先生,我想也是出于仁愛之心,很願意分出自己進修的時間來指導我的學習。我從來沒有見過比加迪埃先生更動人的相貌,他的頭發是金黃色的,胡須近于赤褐色,他的風度和他家鄉所有的人們一樣,在憨厚的神色下蘊藏着很大的智慧。然而,他身上真正突出的是敏感、多情和熱忱。他那雙大藍眼睛,具有親切、溫和和悲愁的混合情調,使得别人見了他,就不能不關心他。從這位可憐的年輕人的眼光和聲音看來,簡直可以說,他已經預知自己的命運,而且感到自己生來就是為了受苦的。
      他的性格和他的外貌非常吻合;他十分耐心,十分謙和,與其說他教我讀書,不如說是和我共同學習。我很快就喜歡他了,因為他的前任已經為此打好了基礎。然而,盡管他為我費了不少時間,盡管我們雙方都很努力,而且他教得又很好,可是我無論怎樣用功,進步還是很小。說起來真是奇怪,我雖然也有相當的理解能力,我卻從來不能從老師那裡——父親和朗拜爾西埃先生是例外——學到什麼東西。我另外的一些知識,都是我自學來的,這個以後就會清楚的。我那不能忍受任何束縛的思想不肯服從時間的限制;擔心學不會的心情妨礙着我專心聽講:生怕由于自己不懂而讓教我的人着急的心情促使我裝懂,教的人一直往下教,我卻什麼也不懂。我想按自己的步調行動,不願順從别人的步調。
      接受聖職的時刻到來了,加迪埃先生要返回本省,去當助祭教士。臨走時候,我對他依依不舍,又是惜别又是感激。我對他的祝願,也象對自己的祝願一樣,并未成為事實。幾年以後,我聽說他在一個教區中作副本堂神父的時候,和一個姑娘發生關系,生了一個孩子。那是他以一顆從來沒有愛過任何女人的、非常溫柔悱恻的心愛上了這個姑娘。這在一個管理得非常嚴格的教區裡是一件震驚全區的最嚴重的事件。按照常例,神父隻可以同已婚婦女發生關系生孩子。現在他犯了教規,被關進監獄,受到淩辱,并被驅逐出境。我不知道他以後是不是能恢複職務,但是,由于我同情他的厄運,這件事深深地銘刻在我的心中,在我寫《愛彌兒》的時候,又想起了這件事,因此我就把加迪埃先生和蓋姆先生合并在一起,把這兩位可敬的神父作了“薩瓦副主教”的原型。我感到滿意的是,我這種描寫并沒有玷污我所選擇的原型。
      我在神學院的時候,奧博讷先生被迫離開了安讷西。這是因為執政官先生認為自己的妻子和奧博讷先生發生愛情是一件醜事。實際上這隻是“園丁之犬”的作風;古爾維奇太太雖然是個可愛的女人,但是她的丈夫對她非常惡劣,由于山外人的怪癖,他認為她是沒用的,并且對她非常粗暴,以緻提出了分居問題。古爾維奇先生是一個惡漢,象鼹鼠一樣陰險,象枭鳥一樣狡猾,由于不斷地招惹别人,結果,自己也被攆走了。據說普羅旺斯人是用歌曲向敵人報仇的,奧博讷先生用一出喜劇向自己的敵人報了仇;他曾經把這出喜劇寄給華倫夫人,華倫夫人拿給我看過。我很喜歡這個劇本,它使我也産生了寫一個喜劇的念頭:讓人看看我是不是真象這位作者宣稱的那樣笨。不過,這個計劃一直等我到了尚貝裡後才實現,劇本叫《自戀的情人》。我在那個劇本的序言中曾經說我是在十八歲時寫的,其實我是瞞了幾歲。
      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本身并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對我卻産生了一些影響,并且在我已經把它忘掉了的時候,社會上還在紛紛議論。我得到允許每個星期外出一次;我怎樣利用我的外出時間,那是用不着說的。有個星期日,我正在媽媽家裡的時候,和媽媽的住宅毗連的方濟各會的一間房子着火了。這間房子裡有個爐竈,還堆滿了幹柴。沒有多大時間,就都着起來了。媽媽的住宅非常危急,已經被風吹過來的火苗蓋住了。人們不得不趕緊從屋子裡往外搬東西,把搶救出來的家俱放在花園裡。這個花園就在我以前住室的窗戶對面,在我說過的那條小河那邊。我當時驚慌萬狀,手裡抓到什麼東西,就毫不考慮地從窗口仍出去,甚至連平時我簡直拿不起來的石臼也給扔出去了。要是沒有人攔阻的話,一面大鏡子也差一點被我扔了出去。那一天,正來拜訪媽媽的好心的主教也沒有閑着,他把媽媽帶到花園裡,同她以及所有在那裡的人一起祈禱;我來晚了一會兒。看到所有的人都在那裡跪着,我也就和别人一樣跪下了。正當這位聖者祈禱的時候,風向變了,而且變得非常突然,非常及時,正好使已經撲到房屋、眼看就要鑽進窗口的火焰轉到庭院的另一面去了,因此房子也就安然無事了。兩年之後,德·貝爾奈主教去世了,他的老會友們——安多尼會的修士們為了給他舉行宣福禮,開始搜集一些可以作為依據的材料。由于布戴神父的請求,我便把我剛才所說的事實作為見證附在這些材料裡,這是我做對了的一面;但是錯誤的一面是,我竟把這件事說成是奇迹。我曾目睹主教在那兒祈禱,正在他祈禱時,風向變了,甚至變得非常及時,這是我所能說的和所能證明的。至于說這兩個事實中,究竟是不是有一個是另一個事實的原因,這是我不該證明的,因為我不可能知道此事。但是,就我記憶所及,那時我是真誠的天主教徒,是不說瞎話的。我的非常合乎人情的對于奇迹的喜愛,我對于這位德高望重的主教的敬畏,以及由于我本人自以為對這個奇迹也許有所貢獻而出自内心的驕傲,凡此種種都慫恿我犯了這個錯誤。總之,我敢肯定的是:如果這個奇迹确是熱誠祈禱的結果,我當然也有一分功勞在内。
      三十多年以後,我發表《山中書簡》時候,我不知道弗雷隆先生怎麼發現了這個證明材料,并且在他的評論中引用了它。應該承認這個發現是很幸運的,竟這樣适逢其會,我覺得是很有趣的事。
      我到處碰壁。關于我的進步,加迪埃先生曾盡可能地作了比較有利的報告,但我的進步和我的努力仍然顯得不成比例,這種情況也就無法鼓舞我繼續學習下去了。因此,主教和神學院院長對我失掉了信心,又将我送回到華倫夫人那裡去了,因為我連當神父的材料都不夠。不過,他們還是承認我是個相當不錯的小夥子,沒有什麼惡習:正是由于這個原故,盡管大家對我有那麼多不利的偏見,華倫夫人卻沒有抛棄我。
      我帶着那本樂譜,勝利地回到了媽媽那裡,這本書使我受益不小。我唱的《阿爾菲和阿蕾上斯》曲調,差不多就是我在神學院所學的全部東西。我對這種藝術的特别愛好,使她産生了要把我培養成一個音樂家的想法;機會很好,她家裡每星期至少要舉行一次音樂會,指揮這個小音樂會的一位大教堂的樂師也時常來看媽媽。他是巴黎人,名叫勒·麥特爾,是一個優秀的作曲家,他非常活潑和快樂,還很年輕,外表很吸引人,才氣卻不甚高,不過總的說來是一個善良的小夥子。媽媽介紹我和他相識,我很喜歡他,他也不讨厭我。我們談了一下膳宿費用的問題,雙方很快就商妥了。簡單地說,我搬到他家去了,并在那裡過了一個冬天。特别愉快的是那兒離媽媽的住宅不過二十來步遠,一忽兒就能到她家裡,并常常同她一起吃晚飯。
      不難想見,在音樂學校裡跟音樂家和歌詠團的兒童們一起,終日過着愉快的歌唱生活,要比我在神學院裡天天和遣使會的神父們一起快樂得多了。然而這種生活雖然自由,卻跟神學院一樣,是有規章制度的。我生來喜好自由,但卻從不濫用自由。在整整六個月中,除了到媽媽家或到教堂去以外,我一飲都沒有出過門,甚至也不想出去。這段時期是我一生中最平靜的階段,也是我回想起來最感到愉快的階段。在我經曆過的各種環境中,有一些使我感到非常幸福的情景,至今回想起來還為之心曠神怡,好象仍然生活于其中似的。我不僅記得時間、地點和人物,而且還記得周圍的一些事物,氣候的溫度,空氣的氣味,天空的色彩,以及隻有在那個地方才能得到的某種印象,這種生動的回憶仿佛又重新把我送到了那裡。例如,音樂學校裡所練習的一切曲子,合唱時所唱的一切歌詞,那裡發生的一切事情;教士的美麗而華貴的法衣,神父的長袍,歌詠隊員的四角帽,樂師的面容;一位吹低音巴松管的瘸腿老木匠,一位拉小提琴的矮個子的金栗色頭發修士;勒·麥特爾先生放下佩劍後,在他的世俗服裝上披上一件舊黑袍,再穿上一件好看的小白衣到經樓去;我帶着驕傲的心情拿着一管長笛坐在樂台上,準備演奏勒·麥特爾先生特意為我作的一小段獨奏曲,心裡想着奏完以後的盛馔,會餐時的那種好胃口。這種種事情,成百次生動地重現在我的腦際,使我感到無窮的愉快,可以說,和當時所感到的一樣快樂,甚至比當時還要快樂。我對于以宛轉悠揚的聲音奏出的《美麗的繁星之神》樂曲中的某一曲調一直懷有最纏綿的親切之感,因為在降臨節的一個星期日,天還沒亮,我正睡在床上,聽見人們按照當地教堂的儀式,在聖堂的石階上唱這首贊美歌。媽媽的貼身侍女麥爾賽萊小姐懂得一點音樂,我永遠也忘不了勒·麥特爾先生叫我跟她一起唱的那首叫《請獻禮》的合唱贊歌,當時她的女主人是那樣高興地聽着。總之,所有這些,甚至連那位常被歌詠團的兒童惹得生氣的好心腸的女仆佩琳娜,我都記得。這種對幸福的天真時代的回憶,常使我陶醉,也使我憂傷。
      我在安讷西住了将近一年,沒有受到一點責難,不論誰都對我很滿意。我自從離開都靈以後,就沒有再做蠢事了;隻要是在媽媽的眼前,我是絕不會作蠢事的。她引導我,而且一直是很好地引導着我。我對她的依戀成了我唯一的欲望,然而這不是一種瘋狂的欲望,可以證明這一點的是,我的心靈使我的理智得到了加強。真實的情況是,這種單一的情感吸收了我的全部才智,弄得我什麼也沒有學好,甚至連我盡了一切努力去學的音樂也沒有學成功。但是,這也不怨我,我是全心全意、勤勤懇懇地去學的。隻是我的思想不能集中,總是出神,總是歎氣,在這種情況下我有什麼辦法呢?為求進步,凡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做了,可是,要讓我再幹新的蠢事,隻須有人來引誘我一下就夠了。這個人出現了,天造地設的巧遇促成了這樣的機會,讀者在下面可以看到,我那瘋狂的頭腦又抓住了它。
      二月的一個夜晚,天氣很冷,我們正圍着爐子烤火,聽到有人敲街門。佩琳娜拿着提燈走下樓去,門開了,一個年輕人和她一齊走了進來,上了樓。他露着從容不迫的神情走到我們面前,并向勒·麥特爾先生說了幾句簡短而文雅的客氣話,他自我介紹說,他是一個法國音樂家,由于經濟困難,希望在教堂裡幹點雜務,掙點兒路費。勒·麥特爾先生一聽到法國音樂家這幾個字,他那題善良的心就真地被感動了,因為他熱愛自己的祖國和自己的藝術。他接待了這個年輕的過路客人,留他住宿;顯然,這是客人求之不得的,所以沒有怎樣表示客氣就留了下來。在他一邊烤火一邊聊天等候開飯的時候,我對他作了一番觀察。他的身材矮小,肩膀卻很寬,我雖然看不出他的身體上有什麼特别畸形的地方,卻總覺得它有些不勻稱;他可以說是一個平肩膀的伛偻人,腿顯得有一點瘸。他穿着一件黑色上衣,雖不算很舊,但卻穿得破爛不堪,簡直可以說會往下掉碎片兒。他的内衣非常考究,而且還有鑲着花邊的華麗袖口,已經很髒了,腿肚上綁着腿套,每隻腿套裡差不多都可以放進他的兩隻腿,腋下挾着一頂小帽子,是備遮雪之用的。然而,在這種令人發笑的裝束中倒有幾分高貴的氣派,他的态度也給人以同樣的感覺,他的面貌清秀可愛,口齒伶俐,就是不太端莊。這一切都标志着他是一個受過教育的放蕩青年,他不象一個讨飯的乞丐,卻象一個滑稽醜角。他對我們說他名叫汪杜爾·德·維爾諾夫,他從巴黎來,迷了路,并且好象有點兒忘了他的音樂家身分,又說,他要到格勒諾布爾去看他的一個在國會裡的親戚。
      吃晚飯的時候,大家談起了音樂。他對音樂很内行,他知道所有的着名演奏家,所有的名曲,所有的男女演員,所有的漂亮女人,所有的大貴族。似乎别人提什麼他就知道什麼,但是,一個話題剛剛開始,他就插科打诨,攪亂了談話,讓人大笑一陣,随後連剛才說的是什麼都忘了。那一天是星期六,第二天在教堂裡要演奏音樂,勒·麥特爾先生請他去參加那裡的演唱,他回答說:“十分高興。”問他哪一個音部,他回答說:“男高音……”說完就立刻把話轉到别的事情上去了。在進教堂以前,有人把他要唱的歌譜給了他,讓他先熟悉一下,可是,他連看都不看。這種驕傲的态度使勒·麥特爾吃驚了,他在我耳邊說:“你看吧,他連一個音符都不會。”我回答說:“我也真擔心。”我懷着不安的心情随他們一同去了。音樂會開始了,我的心跳動得非常厲害,因為我對他十分關心。
      但是,很快我就放心了,他唱了兩個獨唱,不僅節奏準确,而且十分有味,另外,他的嗓音也非常漂亮。我從來也沒有這樣驚喜過。彌撒後,汪杜爾先生受到了許多教士和樂師們的贊揚,他以諧趣橫生的話作了答謝,态度始終非常動人。勒·麥特爾先生出于至誠擁抱了他,我同樣也擁抱了他。他看到我非常愉快,因而似乎也很高興。
      我敢肯定,大家會認為,象巴克勒先生那樣,充其量不過是一個粗人,也還曾使我迷戀過,現在,這樣一位既有教養,又有才能,為人機智,有處世經驗,而且又可以被看作是位可愛的蕩子的汪杜爾先生,當然更能使我為之傾倒了。事情正是這樣。我想,不論是哪一個青年,處在我的地位都會象我這樣愛慕如狂的;特别是一個人,越是具有賞識别人特長的能力,越是對别人的才能表示愛慕,就越容易象我這樣行動。汪杜爾先生有這種特長,這是無可争辯的,他有一種象他那樣年齡的人極少有的特點,那就是決不急于顯示自己的學識。不錯,他對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大吹特吹,但是對自己知道的事情——他知道的還真不少——卻一字不提:他在等待表現的機會;由于他并不急于顯露自己,因此效果更大。由于他對所談到的每件事都是開一個頭就不談了,别人也就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把他的本領完全表現出來。他在談話中是那樣逗笑和诙諧,有時顯得有無窮無盡的精力,有時又充滿了魅力,他常保持着微笑,但從來不大笑,最粗魯的事,他也能說得很文雅,讓人聽得順耳。甚至那些最正派的女人,對于自己居然能忍受住他的話,事後也感到十分驚奇。她們明明知道應該生氣,可就是沒有生氣的力量,要生氣也生不起來。他所需要的隻是些淫蕩的女人;我認為他自己不會搞些什麼風流豔事,但是在交際場中,他生來是為了給那些有風流豔事的人添加無限樂趣的。他既具有那麼多讨人喜歡的才能,又是在一個不僅了解這種才能而且還愛慕這種才能的地方,要他長期把自己局限在音樂家的圈子裡,那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我喜歡汪杜爾先生,其動機是更為理智的,結果也就沒做出什麼荒唐的事來,雖然我這次對他的感情比上次對巴克勒先生的感情更激烈和持久一些。我喜歡和他見面,喜歡聽他說話,他所作的一切我都認為可愛,他所說的一切我都看作神谕;但是,我對他的愛慕并沒有達到離不開的程度。因為我身旁有個很好的屏障,絕不緻發生越軌的事。再說,雖然我認為他的處世格言對他非常好,我總覺得那些格言在我身上并不适用。我所需求的是另一種樂趣;關于這種樂趣,他完全沒有想到,而我又不敢跟他說,因為我知道一說出來他準定要譏笑我。然而,我卻願意把我對他的愛慕和支配着我的另一種激情調和在一起。我非常熱烈地在媽媽面前談到他,勒·麥特爾先生也極口稱贊他,因此媽媽同意讓我把他引見給她。但是,這次會面毫無成就,他認為她裝模作樣,她卻認為他放蕩不羁。媽媽還為我有這樣不規矩的朋友而擔心,她不僅不準我再把他帶來,還竭力對我說明和這個年輕人交往有多大危險;這樣我才變得謹慎了一些,沒再胡鬧下去。好在以後不久,我們也就分離了;這對我的品行和我的思想來說,真是萬幸。
      勒·麥特爾先生對自己的藝術的興趣很濃,他還好喝酒。雖然他吃飯的時候很有節制,但是,他在屋子裡工作的時候,就非喝不可。他的女仆很了解他這種愛好,隻要他把作曲的稿紙放好,把大提琴拿在手中,酒壺和酒杯立刻就送了上來,而且還不時地喝完一壺又換一壺。雖然他從未酩酊大醉過,卻幾乎總是醉醺醺的;老實說,這真可惜,因為他本質上是個極好的小夥子,又十分活潑,連媽媽乎常都隻叫他“小貓”。他喜愛自己的藝術,工作很繁重,可是,酒喝的也不少。這不僅損害了他的健康,還影響到他的性情:他有時疑心重重,而且易于發怒。他無論對什麼人,從沒有粗言粗語,從不失禮,就是對歌詠團裡的一個孩子也沒說過一句難聽的話;但是,他也不容許别人對他失禮。這當然是公平的。不幸的是,他看事不太清楚,分不清别人說話的語氣和性質,以緻常常無緣無故地發起火來。
      過去很多王公和主教都以能參預其事為無上榮耀的曆史悠久的日内瓦主教會,如今在流亡中雖然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卻還保持着它的莊嚴。參加者必須是一個貴族或索爾朋的博士。如果有什麼情有可原的驕傲,那就是除了由于個人的功績産生的驕傲外,還有由于出身而産生的驕傲。再說,教士們對待他們所雇用的俗人,都是相當驕傲的。那些主教會的成員們對待可憐的勒·麥特爾也往往是這樣。尤其是那位名叫德·維棟讷的領唱的神父,雖然一般說來是相當有禮貌的,但是由于對自己的高貴身份過于自滿,他對待勒·麥特爾的态度,并不總是按照勒·麥特爾的才能給予應有的尊敬,而勒·麥特爾也不甘忍受他的這種輕蔑。在這年的受難周期間,主教照例宴請當地的會員,勒·麥特爾一向是在被邀請之列;席間,勒·麥特爾和德·維棟讷發生了比平日更為激烈的争執。那位領唱的神父對勒·麥特爾作出了越禮的舉動,并且說了幾句令他忍受不了的難聽的話;勒·麥特爾立即決定第二天的夜間離開此地。雖然在他向華倫夫人告别的時候,華倫夫人對他進行了百般勸解,也絲毫未能使他改變主意。正在特别需要他的複活節期間,他突然走開,使那些專橫無禮的人感到為難,這種報複的愉快他是不能放棄的。但是,他自己也有困難,他想帶走自己的樂譜,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樂譜足足裝滿了一大箱子,分量相當重,不是用胳膊一挾就能走開的。
      媽媽做的事,是我處在她的地位也一定會做的,即使到現在我也會這樣做。為了挽留他,她費了很大勁,後來見到勸說無效,他無論如何非走不可,便決定盡可能來幫助他。我敢說,她這樣作是應該的,因為勒·麥特爾曾不顧一切為她效勞過。無論是在他的藝術方面,或者是在照顧她本人方面,他是完全聽從媽媽吩咐的,而且,他按媽媽旨意辦事的那種熱誠,使他的殷勤效勞具有一種新的價值。因此,她現在對他所做的,隻不過是在緊要關頭對一個朋友三四年來零零星星替她所做的一切事情一種總的報答罷了;但是,她有一顆高貴的心,在盡這種義務的時候,用不着去想這是為了了結自己的一番心願。她把我叫來,吩咐我至少要把勒·麥特爾先生送到裡昂,并且跟我說,隻要他還需要我幫忙的話,不管時間多麼久,也要一直跟随着他。後來,她曾對我坦白地承認過,她有意使我遠遠躲開汪杜爾和她如此安排有很大的關系。為搬運箱子的事,她跟她忠實的仆人克洛德·阿奈商量了一下。按他的意見,不要在安讷西雇馱東西的牲口,因為那一定會被别人發覺的,最好是在天黑的時候擡着箱子走一段路,然後在鄉村裡雇一匹驢子把箱子一直馱到色賽爾,我們到那裡就沒有什麼可冒險的了,因為那兒是在法國境内。這個意見被采納了,我們當天晚上七點鐘動身,媽媽借口給我拿路費,往那可憐的“小貓”的小錢袋裡添了一些錢。這真給他幫了不少忙。克洛德·阿奈和我盡了最大的力氣把箱子擡到鄰近一個村子,在那裡雇了一匹驢子把我們替換下來,我們當夜就到了色賽爾。
      我想我已經談過,我有時是那樣不象我自己,大家簡直可以把我當作另外一個性格完全相反的人看待。這裡就是一個例子。色賽爾的本堂神父雷德萊是聖彼得修會的成員,所以也認識勒·麥特爾先生,因此,他是勒·麥特爾最應該躲避的人之一。可是我的意見卻相反,我主張去拜訪他,找一個借口要求住宿,就仿佛是得到主教會的同意去那裡的。勒·麥特爾很欣賞我這個主意,因為可以使他的報複既有嘲弄意味,又能令人絕倒。于是我們就厚着臉皮去見雷德萊先生了,他很好地接待了我們,勒·麥特爾對他說,他是受主教的委托到貝萊去指揮複活節的音樂演唱的,還說幾天後回來時還打算從這裡路過;而我呢,為了支持這個謊言,又穿插了很多假話,而且謅得頭頭是道,以緻雷德萊先生覺得我是個漂亮孩子,對我大表好感,百般撫愛。我們吃得不錯,住得也不錯。雷德榮先生簡直不知道用什麼樣的佳肴招待我們才好。分别的時候,象最親密的朋友那樣,約定在回來的時候還要多住一些時間。剛一等到隻有我們倆的時候,我們就大笑起來,我坦白地說,直到現在我想起這件事來還忍不住大笑,因為我實在沒有想到我們說假話會說得這麼好,而這個惡作劇會這樣成功。要是勒·麥特爾先生不是一個勁兒地喝酒,并且滿嘴胡說,還發了兩三次老毛病的話,這件事會使我們笑一路的。他那個老毛病後來常發作,很象羊痫風。這種情況可叫我十分為難,也把我吓壞了,因此,我就想到最好想個辦法盡快擺脫開他。
      我們真象對雷德萊神父所說的那樣到貝萊去過複活節。雖然我們是不速之客,卻也受到了樂隊指揮和所有的人的極大歡迎。勒·麥特爾先生的那一行業是很受人尊重的,他也真不愧是個受人尊重的人。貝萊的樂隊指揮對于自己最好的一些作品是很自負的,竭力争取這位優秀的鑒賞家的稱贊,因為勒·麥特爾先生不僅是個行家,而且公正無私,不嫉妒人,也不低聲下氣地奉承人,他比那些外省的樂師要高明得多,他們自己也深知這一點,所以他們不把他看作自己的同行,而把他看作自己的指揮。
      我們在貝萊非常愉快地度過了四五天以後,便又動身繼續我們的旅程,除了我在上面說過的那種事情以外,沒有發生别的意外。到了裡昂以後,我們下榻于聖母旅館,同時等着我們的樂譜箱子,因為我們用另一個謊言托好心的保護人雷德萊神父打發人把它送到羅讷河的船上去了。在這個時候,勒·麥特爾先生去拜會他的朋友,其中,有方濟各會的加東神父,關于他的事我以後再談,有裡昂的伯爵——多爾當神父,這兩人都很好地接待了他,但是,他們揭穿了他的謊言,下面就要談這件事;他的那步好運在雷德萊神父那裡算是走完了。
      我們到了裡昂兩天之後,當我們正從離下榻的旅館不遠的一條胡同經過的時候,勒·麥特爾先生的病又發作了,這一次鬧得非常厲害,可把我給吓壞了。我大叫起來,呼喊救人,并且說出了他所住的旅館名稱,請求大家把他送到那裡去。随後,正當許多路人向一個失去知覺、口吐白沫、倒在街中心的人圍攏起來急忙進行救護的時候,他所能依靠的唯一的朋友竟把他抛棄了。趁沒有任何人注意我的時候,我溜到胡同口,一拐彎就不見了。上帝保佑,我可把這第三個難以出口的坦白寫完了。假使我還有許多象這樣的事要坦白的話,我就隻好放棄我已經開始的這本着作了。
      我上面所談的一切,在我所住過的地方都留了一些痕迹,但是,下一章裡我要談的,差不多完全是人們所不知道的事情了。那是我一生中所幹的最荒唐的一些事情,幸運的是,它們并未帶來嚴重的後果。那時,我的腦子裡好象響起了一種外來樂器的調子,完全超出了原來的音調。它是自動地恢複正常的,于是我便停止了自己的荒唐行為,或者至少是隻幹了一些比較适合我的本性的荒唐行為。我青年時代的這段時期,是我的回憶中最模糊的時期。在這段時期裡,幾乎沒有發生一件打動我心弦的事,足以使我能夠清晰地回憶起來。那時候,經過那麼多的來來往往和接二連三的遷移,很難不在時間或地點方面有些張冠李戴的地方。我是完全憑記憶來寫的,既沒有足資證明的日記和文件,也沒有使我能把事情回憶起來的材料。我一生所經曆的事情,有一些好象剛發生時那樣清楚,但是,也有一些脫漏或空白,我隻好用象我的模糊的回憶一樣的模糊叙述将它們填補起來。所以,有的地方我可能寫錯了,尤其是那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在我自己沒有找到确實的材料以前,我可能還要寫錯,但是,關于真正重要的事情,我深信我是正确而忠實的,今後我仍将努力完全做到這一點,讀者盡可放心。
      我一離開勒·麥特爾先生,我就打定主意再回到安讷西去。當初我們動身的起因和秘密,曾使我對于我們的安全問題十分擔憂,這種擔憂有幾天完全占據了我的心靈,轉移了我的回家的念頭;但是,當我意識到沒有什麼危險的時候,我那占統治地位的感情就又恢複過來了。任何東西也引不起我的興趣,任何東西也引誘不了我,除了希望回到媽媽身邊外,再也沒有别的心思了。我對她的那種依戀是如此真摯而情意綿綿,因而鏟除了我心裡一切空想的計劃和一切荒誕的野心。除了生活在她身邊,我看不到還有别的幸福,我每遠走一步就覺得自己離這種幸福遠了一些。所以,我一有回去的可能,馬上就返回安讷西了。我這次回來是那樣匆促,我的心思又是那樣恍惚,雖然我對于所有其他次的旅行都存有饒有趣味的回憶,而對這次回來的情況卻連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我隻記得從裡昂動身和到達安讷西,除此以外,我什麼也記不得了。請大家想一想,我對這最後一段時間的事情是不是應該忘得幹幹淨淨吧!我回到了安讷西,卻沒有看到華倫夫人。她已經到巴黎去了!
      我始終沒有弄清楚她這次旅行的秘密。我确信,如果我追問她的話,她一定會對我說的;但是,沒有比我這個人更不願意打聽朋友的秘密了。我隻考慮眼前,眼前的事情充滿了我這顆心的容量與空隙,除了可以成為我今後唯一享受的那些過去的歡樂以外,我心裡沒有一點空隙來容納已經成為過去的事情。從她對我所談的一點情況來推測,這是由于撒丁王的退位在都靈引起了混亂,她怕這時候沒人再注意到她,因而想利用奧博讷先生的暗中活動從法國宮廷方面獲得同樣的利益。她有幾次親口對我說,她甯願從法國宮廷方面獲得接濟,因為法國宮廷有那麼多重要的事情,可以使她不緻受到令人不快的監督。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更奇怪了,她回來以後,并沒有因此而受到冷遇,而且始終不斷地領取她的年金。有不少人認為,她是負有秘密使命去的。不是受了主教的委托去辦一件本來應由主教本人到法國宮廷去辦的事,就是受了比主教更有權勢的人的委托,所以她歸來以後才得到了很好的待遇。如果是這樣,可以肯定地說,這個女使節的人選是很不錯的,當時還年輕和美麗的華倫夫人是具備從談判中取得勝利的一切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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