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Intus et in cute
我現在要做一項既無先例、将來也不會有人仿效的艱巨工作。我要把一個人的真實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這個人就是我。
隻有我是這樣的人。我深知自己的内心,也了解别人。我生來便和我所見到的任何人都不同;甚至于我敢自信全世界也找不到一個生來象我這樣的人。雖然我不比别人好,至少和他們不一樣。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後把模子打碎了,打碎了模子究竟好不好,隻有讀了我這本書以後才能評定。
不管末日審判的号角什麼時候吹響,我都敢拿着這本書走到至高無上的審判者面前,果敢地大聲說:“請看!這就是我所做過的,這就是我所想過的,我當時就是那樣的人。不論善和惡,我都同樣坦率地寫了出來。我既沒有隐瞞絲毫壞事,也沒有增添任何好事;假如在某些地方作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修飾,那也隻是用來填補我記性不好而留下的空白。其中可能把自己以為是真的東西當真的說了,但決沒有把明知是假的硬說成真的。當時我是什麼樣的人,我就寫成什麼樣的人:當時我是卑鄙龌龊的,就寫我的卑鄙龌龊;當時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寫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萬能的上帝啊!我的内心完全暴露出來了,和你親自看到的完全一樣,請你把那無數的衆生叫到我跟前來!讓他們聽聽我的忏悔,讓他們為我的種種堕落而歎息,讓他們為我的種種惡行而羞愧。然後,讓他們每一個人在您的寶座前面,同樣真誠地披露自己的心靈,看看有誰敢于對您說。‘我比這個人好!’”
我于一七一二年生于日内瓦,父親是公民伊薩克·盧梭,母親是女公民蘇薩娜·貝納爾。祖父留下的财産本來就很微薄,由十五個子女平分,分到我父親名下的那一份簡直就等于零了,全家就靠他當鐘表匠來糊口。我父親在這一行裡倒真是個能手。我母親是貝納爾牧師的女兒,家境比較富裕;她聰明美麗,我父親得以和她結婚,很費了一番苦心。他們兩人的相愛,差不多從生下來就開始了:八、九歲時候,每天傍晚他們就一起在特萊依廣場上玩耍;到了十歲,已經是難舍難分的了。兩人心心相印和相互同情,鞏固了他們從習慣中成長起來的感情。兩人秉性溫柔和善感,都在等待時機在對方的心裡找到同樣的心情,而且甯可說,這種時機也在等待着他們。因此兩個人都心照不宣,誰也不肯首先傾吐衷腸:她等着他,他等着她。命運好象在阻撓他們的熱戀,結果反使他們的愛情更熱烈了。這位多情的少年,由于情人到不了手,愁苦萬分,形容憔悴。她勸他去旅行,好把她忘掉。他旅行去了,但是毫未收效,回來後愛情反而更熱烈了。他心愛的人呢,還是那麼忠誠和溫柔。經過這次波折以後,他們隻有終身相愛了。他們海誓山盟,上天也贊許了他們的誓約。
我的舅舅嘉伯利·貝納爾愛上了我一個姑母,可是我的姑母提出了條件:隻有他的姐姐肯嫁給她自己的哥哥,她才同意嫁給他。結果,愛情成全了一切,同一天辦了兩樁喜事。這樣,我的舅父便也是我的姑丈,他們的孩子和我是雙重的表兄弟了。過了一年,兩家各自生了一個孩子,不久便因事不得不彼此分手了。
貝納爾舅舅是一位工程師:他應聘去帝國和匈牙利,在歐仁親王麾下供職。他後來在貝爾格萊德戰役中建立了卓越的功勳。我父親在我那唯一的哥哥出生之後,便應聘到君士坦丁堡去當了宮廷鐘表師。我父親不在家期間,我母親的美麗、聰慧和才華給她招來了許多向她獻殷勤的男人。其中表現得最熱烈的要算法國公使克洛蘇爾先生。他當時的感情一定是非常強烈的,因為在三十年後,他向我談起我母親的時候還十分動情呢。但是我母親的品德是能夠抵禦這些誘惑的,因為她非常愛她的丈夫,她催他趕緊回來。他急忙放下一切就回來了。我就是父親這次回家的不幸的果實。十個月後生下了我這個孱弱多病的孩子。我的出生使母親付出了生命,我的出生也是我無數不幸中的第一個不幸。
我不知道父親當時是怎樣忍受這種喪偶的悲痛的,我隻知道他的悲痛一直沒有減輕。他覺得在我身上可以重新看到自己妻子的音容相貌,同時他又不能忘記是我害得他失去了她的。每當他擁抱我的時候,我總是在他的歎息中,在他那痙攣的緊緊擁抱中,感到他的撫愛夾雜着一種辛酸的遺恨:惟其如此,他的撫愛就更為深摯。每次他對我說:“讓-雅克,我們談談你媽媽吧”,我便跟他說:“好吧,爸爸,我們又要哭一場了”。這一句話就使他流下淚來。接着他便哽咽着說:“唉!你把她還給我吧!安慰安慰我,讓我能夠減輕失掉她的痛苦吧!你把她在我心裡留下的空虛填補上吧!孩子!若不是因為你是你那死去的媽媽生的孩子,我能這樣疼你嗎?”母親逝世四十年後,我父親死在第二個妻子的懷抱裡,但是嘴裡卻始終叫着前妻的名字,心裡留着前妻的形象。
賜給我生命的就是這樣兩個人。上天賦予他們的種種品德中,他們遺留給我的隻有一顆多情的心。但,這顆多情的心,對他們來說是幸福的源泉,對我來說卻是我一生不幸的根源。
我生下來的時候幾乎是個死孩子,能否把我養活,希望很小。我身上還帶着一種生來的病根,它随着年歲而加重,現在雖然有時稍微減輕,但那隻是為了叫我換一種方式挨受更殘酷的痛苦。我父親有一個妹妹,她是個聰明親切的姑娘,她對我照拂備至,終于把我救活了。我寫這本書的時候她還健在,不過已經是八十高齡的老人了,她還侍候着比她年輕、但因飲酒過度而損傷了身體的丈夫。親愛的姑姑,我不怨你把我救轉來讓我活下去,我痛心的是,你在我年幼時費盡心力照顧我,而我在你的晚年卻不能有所報答。還有我那位親愛的老乳母雅克琳娜,她也健在,精神矍铄,身體壯實。在我出生時給我扒開眼睛的手,很可能還要在我死的時候給我合上眼睛。
我先有感覺後有思考,這本是人類共同的命運。但這一點我比别人體會得更深。我不知道五、六歲以前都作了些什麼,也不知道是怎樣學會閱讀的,我隻記得我最初讀過的書,以及這些書對我的影響:我連續不斷地記錄下對自己的認識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我母親留下了一些小說,吃過晚飯我就和父親讀這些小說。起初,父親不過是想利用這些有趣的讀物叫我練習閱讀,但是不久以後,我們就興緻勃勃地兩個人輪流讀,沒完沒了,往往通宵達旦。一本書到手,不一氣讀完是決不罷休的。有時父親聽到早晨的燕子叫了,才很難為情地說:“我們去睡吧;我簡直比你還孩子氣呢。”
這種危險的方法,不久便使我非但獲得了極端娴熟的閱讀能力和理解能力,還叫我獲得了在我這樣年齡的人誰也沒有的那種關于情欲方面的知識。我對事物本身還沒有一點兒概念,卻已經了解到所有的情感了。我什麼都還不理解,卻已經感受到了。我接二連三感受到的這些混亂的激情,一點也沒有敗壞我的理智,因為我那時還沒有理智,但卻給我造成了一種特型的理智,使我對于人生産生了荒誕而奇特的看法,以後不管是生活體驗或反省,都沒能把我徹底糾正過來。
到了一七一九年夏季的末尾,我們讀完了所有的那些小說。當年冬天又換了别的。母親的藏書看完了,我們就拿外祖父留給我母親的圖書來讀。真幸運,裡面有不少好書;這原是不足為奇的,因為這些圖書是一位牧師收藏的,按照當時的風尚,牧師往往是博學之士,而他又是一個有鑒賞力、有才能的人。勒蘇厄爾着的《教會與帝國曆史》、包許埃的《世界通史講話》、普魯塔克的《名人傳》、那尼的《威尼斯曆史》、奧維德的《變形記》、拉勃呂耶的着作、封得奈爾的《宇宙萬象解說》和《死人對話錄》,還有莫裡哀的幾部着作,一齊搬到我父親的工作室裡來了。每天父親工作的時候,我就讀這些書給他聽。我對這些書有一種罕有的興趣,在我這個年紀便有這樣一種興趣,恐怕隻我一人。特别是普魯塔克,他成了我最心愛的作者,我一遍又一遍,手不釋卷地讀他的作品,其中的樂趣總算稍稍扭轉了我對小說的興趣;不久,我愛阿格西拉斯、布魯圖斯、阿裡斯提德便甚于愛歐隆達特、阿泰門和攸巴了。由于這些有趣的讀物,由于這些書所引起的我和父親之間的談話,我的愛自由愛共和的思想便形成了;倔強高傲以及不肯受束縛和奴役的性格也形成了;在我一生之中,每逢這種性格處在不能發揮的情況下,便使我感到苦惱。我不斷想着羅馬與雅典,可以說我是同羅馬和希臘的偉人在一起生活了。加上我自己生來就是一個共和國的公民,我父親又是個最熱愛祖國的人,我便以他為榜樣而熱愛起祖國來。我竟自以為是希臘人或羅馬人了,每逢讀到一位英雄的傳記,我就變成傳記中的那個人物。讀到那些使我深受感動的忠貞不二、威武不屈的形象,就使我兩眼閃光,聲高氣壯。有一天,我在吃飯時講起西伏拉的壯烈事迹,為了表演他的行動,我就伸出手放在火盆上,當時可把大家吓壞了。
我有一個比我大七歲的哥哥。那時,他正學我父親那一行手藝。由于家裡人對我過分疼愛,對他就未免有些漠不關心,這樣厚此薄彼,我并不贊成。這種漠不關心影響了他的教養。還不到放蕩的年齡,他就真正放蕩起來了。後來把他送到别的師傅那裡去學藝,他依舊象在家裡一樣經常偷跑出去。我幾乎根本見不着他。隻能勉強說我跟他相識罷了:但我确實非常喜愛他,他也象一個頑劣少年能愛别人似地愛我。記得有一次,父親生氣了,狠狠地打他,我急忙沖到他們兩人中間,緊緊地摟住他,用我的身子掩護他,替他挨打。我保持這種姿勢。一動也不動,最後,父親隻好把他饒了;這也許是因為我連哭帶喊,弄得父親沒辦法,也許是不願意叫我比哥哥吃更大的苦頭。後來我的哥哥越來越堕落下去,終于由家裡逃走,一去無蹤。過了一些時候,才聽說他在德國。他連一封信也沒給家來過。從那時候起,就再沒得到他的消息,這樣一來;我就成為我父親的獨子了。
如果說這個可憐的孩子的教養從小被忽略了,他的兄弟可就不是那樣了。即便是國王的兒子,也不會象我小時候那樣受到無微不至的關懷和周圍人們的鐘愛;非常罕見的是,我是一個一向隻被人特别疼愛而從來不曾被人溺愛的孩子。在我離開家庭之前,從來沒有讓我單獨在街上和其他孩子們一起亂跑過,也從來沒有抑制或放任過我那些希奇古怪的脾氣,這些古怪脾氣,有人說是天生的,其實那是教育的結果。我有我那個年齡所能有的一些缺點;我好多說話,嘴饞,有時還撒謊。我偷吃過水果,偷吃過糖果或其他一些吃食,但我從來不曾損害人,毀壞東西,給别人添麻煩,虐待可憐的小動物,以資取樂。可是我記得有一次,我曾趁我的一位鄰居克羅特太太上教堂去的時候,在她家的鍋裡撒了一泡尿。說真的,我至今想起這件事還覺得十分好笑,因為那位克羅特太太雖然是個善良的女人,但實在可以說是我一生中從沒有遇見過的愛唠叨的老太婆。這就是我幼年時期幹過的種種壞事的簡短而真實的曆史。
既然我所見到的人都是善良的榜樣,而我周圍的人又都是最好的人物,我怎能變壞了呢?我的父親,我的姑姑,我的乳母,我的親戚,我們的朋友,我們的鄰居,總之所有跟我接近的人,并不都是一味地順從我,而是愛我,我也同樣愛他們。我的遐想很少受到刺激和拂逆,因此我竟覺得我根本沒有什麼遐想。我敢發誓,在我沒有受到老師轄制以前,從來不知道什麼叫作幻想。我除了在父親身邊念書寫字以及乳母帶我去散步的時間以外,别的時間總跟姑姑在一起,在她身邊坐着或站着,看她繡花,聽她唱歌,我心中十分快活。姑姑為人好說好笑,很溫柔,容貌也可愛,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她的神情、目光和姿态,如今還都曆曆在目,她跟我說的那些惹人歡喜的話至今也還記得。我可以說出她那時穿的衣服和她的發髻式樣,當然也忘不了她兩鬓上卷起的兩個黑發小鬟,那是當時流行的式樣。
我對于音樂的愛好,更确切地說,我在很久以後才發展起來的音樂癖,确信是受了姑姑的影響。她會唱無數美妙的小調和歌曲,以她那清細的嗓音,唱起來十分動聽。這位出色的姑娘的爽朗心情,可以驅散她本人和她周圍一切人的怅惘和悲愁。她的歌聲對我的魅力是那樣大,不僅她所唱的一些歌曲還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裡,甚至在我的記憶力已經衰退的今天,有些在我兒童時代就已經完全忘卻了的歌曲,随着年齡的增長,又浮現在我的腦海中,給了我一種難以表達的樂趣。誰相信,家我這樣一個飽受焦慮和苦痛折磨的老糊塗,在用顫巍巍的破嗓音哼着這些小調的時候,有時也會發現自己象個小孩子似的哭泣起來呢?特别是其中有一支歌,調子我清清楚楚想得起來,可是它那後半段歌詞,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雖然它的韻腳還隐隐約約在我腦際盤旋。這支歌的開始和我所能想得起來的其餘幾句是這樣:
我真沒有膽量啊,狄西!
再到那小榆樹下,
傾聽你的牧笛;
因為在我們的小村裡,
已經有人竊竊私議。
……一個牧童,
……一往情深;
……無所畏懼,
玫瑰花哪有不帶刺兒的。
為什麼我一回憶起這支歌曲,就産生一種纏綿悱恻的感情?這種奇異的情趣,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我怎樣也不能把這支歌曲一氣唱到底,而不被自己的眼淚打斷。我曾無數次打算寫信到巴黎去,請人設法補全其餘的歌詞,如果有人還能記得的話。但是,我幾乎可以斷定,假如我準知道這支歌曲除了我那可憐的蘇森姑以外,還有别人唱過,那麼,我這種一心要追憶這支歌曲的樂趣,恐怕就會消失大半。
這就是我踏入人世後的最初的感情;這樣,我就開始養成或表現出一種既十分高傲而又非常溫柔的心靈,一種優柔怯懦卻又不受約束的性格,這種性格永遠搖擺于軟弱與勇敢、猶疑與堅定之間,最後使我自身充滿了矛盾,我連節制與享受、歡樂與慎重哪一樣都沒有得到。
一次意外的變故打斷了這種教育,其結果影響了我後來的一生。我父親跟一個名叫高濟埃先生的法國陸軍上尉發生了一場糾紛,高濟埃和議會裡的人有親戚關系。這個高濟埃為人蠻橫無禮而又膽小如鼠,我父親把他鼻子打出血了。為了報複,他就誣告我父親在城裡向他持劍行兇。他們要把我父親送入監獄,但是,依照當時的法律,我父親堅決要求原告應和他一同入獄;這個要求被駁回了,我父親隻好離開日内瓦,讓自己的餘生在異鄉度過;他甯願這樣,也決不讓步:他認為若是讓步,他一定會失掉榮譽和自由。
父親走後,我的舅父貝納爾就做了我的監護人。舅父那時正在日内瓦防禦工事中任職。他的大女兒已死,但還有一個和我同歲的兒子。我們一起被送到包塞,寄宿在朗拜爾西埃牧師家裡,以便在那裡跟他學習拉丁文,附帶學習在所謂教育的名義下的一些亂七八糟的科目。
兩年的鄉村生活,把我那羅馬人的嚴峻性格減弱了一些,恢複了童年的稚氣。在日内瓦,誰也不督促我,我卻喜歡學習,喜歡看書,那幾乎是我唯一的消遣;到了包塞,功課使我對遊戲發生了愛好,它起了調劑勞逸的作用。鄉村對我真是太新奇了,我不知厭倦地享受着它。我對它産生了一種非常濃厚的興趣,這種興趣一直沒有減退過。此後,在我所有的歲月中,我一想起在那裡度過的幸福時日,就使我對這些年代在鄉村的逗留和樂趣感到怅惘,直到我又返回鄉村時為止。朗拜爾西埃先生是個很通情達理的人,他對我們的教學從不馬虎,但也不給我們過多的課業。他在這方面安排得很好,有兩點可以證明,即:盡管我很不願意受老師管束,可是當我回憶我的求學時代,卻從來沒有感到厭惡;我從他那裡學到的東西雖不多,可是我所學到的都沒有費什麼力氣就學會了,而且一點也沒有忘掉。
這種淳樸的農村生活給我帶來了不可估量的好處,我的心裡豁然開朗,懂得了友情。在此以前,我隻有一些高雅而空想的感情。共同生活在恬靜的環境裡逐漸使我和我的貝納爾表兄相處得很親密。沒有多久,我對他的感情就超過了對我哥哥的感情,而且這種感情從來沒有消失。他是一個身材高大而骨瘦如柴、十分孱弱的男孩。他性情柔和正如他身體羸弱,并不以自己是我監護人的兒子而過分利用家裡對他的偏愛。我們倆的功課、遊戲和愛好完全相同:我們都沒有别的朋友,兩人年齡相同,每個人都需要有個同伴;要是把我們分開,簡直可以說是毀滅我們。我們雖然很少有機會表現出彼此間深厚的感情,但這種感情确已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我們不僅是一時一刻誰也不能離開誰,甚至我們誰也沒想象過我們會有分開的一天。我們兩人的性情都是聽兩句好話便心軟,隻要人們不強制我們,老是那麼殷勤,無論對于什麼,我們的意見都相同。如果說,由于管教我們的長者的偏愛,我的表兄在他們眼裡好象比我高一等,可是當我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又比他高一等,這樣我倆就算扯平了。我們上課的時候,他背誦不出來,我就小聲提示他;我的練習作完以後就幫助他做;遊戲的時候,我的興趣比他大,總是做他的輔導。總之,我們倆性情是如此相投,我們之間的友誼是如此誠摯,因而不管是在包塞或在日内瓦,五年多的時間我們幾乎是形影不離。我承認,我們時常打架,但是從不需要别人來勸解,我們間的任何一次争吵從來沒有超過一刻鐘,而且我們也從來沒有誰去向老師告對方的狀。也許有人會說,這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孩子的事;不過,自從世界上有了孩子以來,這也許是個獨特的例子。
包塞的生活方式,對于我太合适了,隻要時間再長一些,就可以使我的性格徹底定型了。所有溫柔、親切、平和的感情,構成了這個生活方式的基調。我認為,世間再也沒有一個人生來比我的虛榮心更小的了。雖然有時候我一沖動,心情會特别激昂,但我立刻又會陷入原有的頹唐。讓跟我接近的人都愛我,乃是我那時最強烈的願望。我的性情柔和,我表兄也柔和,連所有管教我們的人也都很柔和。整整兩年裡,我沒見過誰粗暴地發脾氣,也沒受過誰的粗暴待遇。凡此種種,都在我心中培養天賦的素質。看到人人都喜歡我,也喜歡一切,我就感到極度的愉快。我常常想起我在禮拜堂裡一時回答不出教理問答時的情景,朗拜爾西埃小姐臉上那種痛苦和不安的表情,使我特别心煩意亂。我在大庭廣衆面前答不上來,固然會感到羞愧和極端難受,但朗拜爾西埃小姐的這種表情則是唯一使我比羞愧更加難受的事。因為我雖然對于表揚沒有什麼感覺,對于羞恥卻總是非常敏感的,在這裡我可以說:我怕朗拜爾西埃小姐的責備遠不如怕惹她難過那樣厲害。
然而,她和她哥哥一樣,在必要的時候也會嚴厲;但這種嚴厲差不多總是合理的,而且從不過分,所以雖然使我感到愁悶,但是我完全不想反抗。我覺得使别人不愉快比自己受責罰更難受,而看到别人一個不愉快的臉色比自己受到體罰還要難堪。要想把我的心情說得更清楚些是相當麻煩的,但這也是必要的。假如人們更清楚地看到,他們對待年輕人往往不加區别地、甚至常冒昧從事而使用的那種方法所産生的長遠後果,他們或許會改變這種方法!我從這一既普遍而又不幸的事例中得出了重大教訓,因而決定在這裡加以解釋。
期拜爾西埃小姐對我們不但有母親般的慈愛,還擁有母親般的權威,遇到我們應該受罰的時候,她有時也采用懲罰子女的辦法。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她隻是以懲罰來恫吓我們。受着這種在我看來是十分新穎的懲罰的恫吓,我覺得十分可怕;但是在她懲罰了以後;我卻發現受罰倒不如等待處罰的時候那麼可怕;而更奇怪的是,這種處罰使我對于處罰我的那位朗拜爾西埃小姐更加熱愛。我發現在受處罰的痛楚乃至恥辱之中還攙雜着另外一種快感,使得我不但不怎麼害怕,反倒希望再嘗幾回她那纖手的責打;隻是由于我對她的真摯感情和自己的善良天性,才不去重犯理應再受到她同樣處罰的過錯。真的,這裡邊無疑有點兒早熟的性的本能,因為同樣的責打,如果來自她哥哥,我就感不到絲毫快意。不過,按她哥哥的脾氣來說,我是不怕他替妹妹動手的。我所以約束自己,免受懲罰,唯一的原因是怕招朗拜爾西埃小姐生氣;這就是好感在我身上發揮的威力,甚至可以說,由肉感産生出來的好感所發揮的威力,而好感在我的心中總是支配着肉感的。
這個我不怕重犯卻又遠而避之的錯誤又發生了,但這不怨我,也就是說,我并不是有意要犯的,而且可以說,我是心安理得地利用了這個機會。不過,這第二次也是最後的一次,因為期拜爾西埃小姐說,她不再用這種辦法了,這種辦法使她太累了。她一定也從某種迹象中看出這種懲罰達不到自己的目的。在這以前,我們睡在她的房裡,冬天甚至有幾次還睡在她的床上。過了兩天,她便把我們安置到另外一個房間裡去睡了。從此以後,我就有了她把我當大男孩子看待的榮譽,其實我并不需要這種榮譽。
誰能想到這種由一個三十歲的年輕女人的手給予一個八歲兒童身上的體罰,竟能恰恰違反自然常态而決定了我以後一生的趣味、欲望、癖好、乃至我這整個的人呢?在我的肉感被激起的同時,我的欲望也發生了變化,它使我隻局限于以往的感受,而不想再找其它事物。雖然我的血液裡幾乎生來就燃燒着肉欲的烈火,但直到最冷靜、最遲熟的素質都發達起來的年齡,我始終是守身如玉地保持住純潔。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不知為什麼經常用一雙貪婪的眼睛注視着漂亮的女人。我不時在回想她們,但僅隻是為了讓她們象我幻想的那樣一個個活動起來,叫她們一個個都變成朗拜爾西埃小姐。
甚至在我到了結婚年齡以後,這種奇異的癖好,這種一貫頑強、并且快發展到堕落乃至瘋狂地步的癖好,也沒有使我喪失我的純潔的習尚,盡管它象是早該失去了。假如說真的有過質樸而純潔的教育的話,那末我所受過的教育就是這種教育。我的三位姑姑不但是賢德典範的女人,而且她們身上的那種莊重典雅也是當時一般女人所沒有的。我父親倒是個喜歡玩樂的人,但他的情趣是舊式的,在他所愛的女人們跟前,他也從沒講過使一個處女感到害羞的話;在任何别的地方,我也沒有見過象在我們家裡,尤其在我面前那樣,注意對孩子們應有的尊重。我覺得朗拜爾西埃先生對這個問題也同樣注意:有一個十分和善的女仆,隻因在我們面前說了一句稍微有些放肆的話,就被辭退了。在我成年以前,我對于兩性的結合根本沒有清晰的概念,就是這一點點模糊的概念也總是以一種醜惡而可厭的形象呈現在我的腦際,我對娼妓具有一種永難磨滅的痛恨。我每遇到一個淫棍,就不能不表示輕蔑,甚至感到恐怖,因為有一天,我到小薩果内克斯去,經過一條低窪的小路,我看兩旁有一些土洞,有人跟我說,那些家夥就在裡面野合,從那以後我對浮亂行為就是這樣深惡痛絕。我想到這種人,腦子裡又經常回憶到我所見過的狗的交媾,一回憶就覺得惡心。
由教育而來的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本身就能夠推遲那種易于燃起欲火的天生氣質最初的迸發,象我前面所說過的,我的肉欲初次露出的苗頭在我身上所引起的規避作用對此也有所幫助。盡管我被沸騰起來的血液所沖動,可是由于我的想象隻限于我過去的感受,所以我隻知道把我的欲望寄托在我所已知的這種快感上,從來也未想到人們曾說得使我憎惡的那種快樂上面;這種快樂和我那種快感非常相近,我卻絲毫沒有理會到。在我愚妄的遐想中,在我色情的狂熱中,在這種遐想與狂熱有時使我做出的一些荒唐舉動中,我曾運用想象力求助于異性,可是除了我所渴望獲得的那種功用而外,我從來沒想到異性還有什麼其他的用途。
就這樣,我竟以十分熱情、十分淫靡和異常早熟的氣質,度過了春情時期,除了朗拜爾西埃小姐無意中使我認識到的一些肉感上的快慰以外,從來不曾想過,也不曾有過任何别種肉感之樂;甚至在我年齡增長,到了成人以後,仍然如此,依然是原來可以把我毀掉的事物保全了我。我舊有的童年嗜欲不但沒有消失,反而和另外那種嗜欲連結一起,使我怎麼也不能從感官所燃起的欲望裡把它剔除掉。這種怪癖,加上我生性腼腆,就使我在女人面前很少有冒險的勁頭;原來我認為另外那種享受隻不過是我所好的那種享受的終點,而我所好的這種享受,男方心裡想而又搶奪不來,女方可以給而又猜想不到;既然我在女人面前不敢把什麼都說出來,或不能把什麼都做出來,當然我就灰溜溜的了。我就是這樣過了一輩子,在最心愛的女人身邊垂涎三尺而不敢吭聲,我既不敢把我的癖好向對方說明,就隻好用一些使我能想起這種癖好的男女關系來聊以自慰。跪在一個潑辣情婦面前,服從她的命令,乞求她的原宥,對我說來就是極甜美的享受;我那敏捷的想象力越使我血液沸騰,我就越象個羞羞答答的情郎。誰都知道,這種搞戀愛的方式不會有什麼迅速的進展,對于被愛者的貞操也沒有多大危險。因此,我實際上所獲甚微,可是運用了我的方式,就是說運用想象力,我仍然得到很多的享受。我的情欲,配合上我那腼腆的性格和浪漫的心情,就這樣保持了我的感情純潔和習尚端正;假使我稍微臉皮厚一些,同樣的癖好也許會使我陷入最粗野的淫欲裡。
在我自動坦白的這座黑暗而充滿污泥的迷宮裡,我總算走完了最初的、最困難的一步了。最難出口的倒不是罪惡的事,而是又可笑又可恥的事。現在我心裡已經穩定了,說出了我方才大膽說出的話以後,便沒有任何顧慮了。根據我自白出來的事情,人們可以斷定,在我一生中,有時在我狂愛的女人跟前激奮起來,甚至眼不能見,耳不能聞,神魂颠倒,全身痙攣,但從來也沒有向她們說出我的怪癖,從來也沒有在最親密的情況下向她們懇求我需要的唯一的恩寵。這樣的事從來也沒發生過,隻是在我童年時和一個跟我同歲的女孩子有過一次,不過那也是她先提出的。
這樣追溯到我感情生活的最初事迹,我發覺有些因素有時似乎非常矛盾,但又連在一起,有力地産生一個同樣而單純的效果;我又發現有些因素表面看來都一樣,由于發生了某些情況而形成完全不同的巧合,以緻使人想象不出它們之間當初會有什麼關系。譬如,誰能相信我靈魂上一種最堅強的力量,是從我那有着柔弱與嗜欲兩種因素的血液的同一泉源裡淬砺出來的呢?下面的事情并沒離開我剛才所說的主題,人們卻可以從中得出完全不同的印象。
有一天,我正在廚房隔壁的一間屋子裡獨自念書。女仆把朗拜爾西埃小姐的幾把攏梳放在砂石闆上烤幹。在她來取的時候,發現一把攏梳有一邊齒兒都斷了。這是誰弄壞的呢?除我以外,沒有别人到這間房裡來過。他們追問我,我否認動過那個攏梳。朗拜爾西埃先生和朗拜爾西埃小姐一起來訓誡我,逼問我,甚至還恫吓我,我始終堅決否認,然而,我的一切抗議都沒有用,他們認定是我弄壞的,盡管人們從來沒見過我如此大膽說謊。他們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事實上也應該這樣看。毀壞東西、說謊、硬不認錯,似乎都應該受罰。可是這回卻不是朝拜爾西埃小姐動手來懲罰我。他們給我舅父貝納爾寫了信,舅父來了。我那可憐的表兄也被加上另一種同樣嚴重的罪名,我們兩個人要受到同樣的懲處。這次由我舅父動手的處罰可真厲害。為了以毒攻毒,徹底矯正我那敗壞了的欲望,這可能是不能再好的方法了。所以,此後在很長一個時期内這些欲望沒有再來幹擾我。
他們沒能從我口中得出他們所希望的口供,以後又逼問了好幾次,弄得我狼狽不堪,但我毫不動搖,我甯可死,并且決心去死。結果,暴力面對一個孩子的“魔鬼般的倔強”(他們對我的不屈不撓找不出别的字眼來形容)讓步了。我從這次殘酷的遭遇逃脫出來以後,已被折磨得不象人樣了,然而,我勝利了。
這件事差不多已經有五十年了,今天我不必再擔心為這一事件而受懲罰了。那麼,讓我在上帝的面前聲明:我在這件事上是無罪的,我既沒弄壞那把攏子,也沒有動過它,我不但沒挨近那塊砂石闆,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大家不必問我這件東西到底是怎麼弄壞的;我不知道,而且我也想不出道理來。我所确實知道的,就是我在這件事上是無罪的。
人們可以設想,一個兒童在平常生活裡性情腼腆溫順,但在激情奮發的時候卻是那樣激烈、高傲而不可馴服。他一向聽從理智的支配,日常所受到的都是溫柔、公正、親切的待遇。在他心裡連不公正這個觀念都沒有,可是現在恰恰受到了他所最愛和最尊敬的人們方面的第一次不公正的磨難。當時,他的思想該是多麼混亂!他的感情該是多麼複雜!在他的心裡,在他的腦海中,在他那整個小小生靈的精神和理智裡又該是多麼天翻地覆的變化!我所以要請讀者們,如果可能的話,自己想象一下這種情況,是因為我那時是怎樣一種心情,我自己也無力分析清楚和詳細叙述出來。
那時我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去理解表面的情況如何使我脫不開罪責,我也不會設身處地替别人想一想。我隻能從我本身着想,我感覺到的隻是:因為一個并不是我犯的過錯,竟給我如此嚴厲的懲罰,實在太殘酷了。肉體上的痛楚雖然劇烈,我并不覺得怎麼樣,我所感覺到的隻有氣憤、激怒和失望。我表兄的情況也跟我差不多,人們把一件無心的過錯當作蓄意已久的行為來處罰他,因此也跟我一樣怒不可遏,可以說,他跟我采取了一緻行動。我們倆倒在一張床上,激動得不住顫抖,互相擁抱在一起,甚至喘不過氣來。等到我們幼小的心靈稍稍平靜了些,能夠發洩我們的憤怒的時候,我們就起來直挺挺坐在床上,兩個人一起用盡全身的力氣,不停地喊:劊子手!劊子手!劊子手!
我寫這件事的時候,還覺得脈搏怦怦跳動;即使我活到十萬歲,這些情景也一直曆曆在目。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不公正和暴力的感受,它深深地銘刻在我的心上,以緻一切和這種感受有關的觀念都會使我的心情又象最初那樣激憤起來;這種感受,一開始是由我自己身上而起的,以後它變得非常堅強并且完全擺脫了個人的利害關系,無論不公正行為的受害者是誰,也無論它是什麼地方發生的,隻要我看見或聽到,便立刻怒發沖冠,有如身受。每當我在書中讀到兇惡暴君的殘忍,或是邪惡僧侶的陰謀詭計的時候,真有心不惜萬死去把這些無恥之徒宰掉。有時我看到一隻公雞、一頭母個、一隻狗或是其他畜生侵害别的畜生,我往往會跑得滿身大汗去追它,或用石塊去砍它,唯一的理由就是因為它恃強淩弱。這種感情可能是我的天性,我也相信一定是生來就有的;但是,我第一次所遭受的不公正的沉痛回憶和我的天性密切融合得太久,因而這種天性更加增強了。
我那歡暢的童年生活就這樣結束了。從那以後我再也享受不到純潔的幸福了。就是在今天,我仍覺得我所回憶的幸福童年也就到這裡為止。我們以後還在包塞住了幾個月。在這期間,我們在那裡,就好象人們所描述的亞當的情況那樣,雖然還在地上樂園,但已不能再享受其中之樂:表面的環境雖然沒有變,生活實際完全不同了。學生對于他們的教導者再也沒有那種熱愛、尊敬、親密和信賴的關系了,我們再不把他們看做洞悉我們心靈深處的神靈了!我們做了壞事不象從前那樣感到羞愧,而是比以前更加害怕被人告發:我們開始隐瞞、反駁、說謊。我們那個年齡所能有的種種邪惡,腐蝕了我們的天真,醜化了我們的遊戲。田園生活在我們眼中也失去了那種令人感到惬意的甯靜和淳樸,好象變得荒涼陰郁了;又象蓋上了一層黑幕,使我們看不到它的優美。小花園也辍了耕,我們不再去莳花鋤草。我們不再輕輕地去把地上的土掀開,發現我們撒下的種于發了芽也不再歡呼了。我們讨厭了這種生活,人家也讨厭了我們。舅父把我們接回去,我們就跟朗拜爾西埃先生和朗拜爾西埃小姐分了手,彼此都覺得膩煩,沒有什麼惜别之感。
我離開包塞以後,将近三十年的時間從沒有一次愉快地想過在那裡的光景,隻覺得那裡沒有什麼值得念念不忘的。但是當我盛年即逝,行将進入老年的時候,别的回憶逐漸消失,而這些回憶卻重新浮起,深深地刻在我的腦際,而且越來越顯得美妙和有力。我好象由于感到生命即将逝去而設法把它抓回來,再從頭開始。那個時期的一點小事都使我喜悅,其所以如此,隻是因為它是那個時候的事情。時間、地點和人物的情況,我都回憶起來了:女仆或男仆在屋子裡忙着;一隻燕子從窗戶飛進屋來;我背誦的時候有一隻蒼蠅落在我的手上;種種情景曆曆在目。我清楚地記得我們住過的那個房間的一切布置;右邊是朗拜爾西埃先生的書房,牆上挂着一張曆代教皇的版畫、一隻晴雨表和一個大型日曆。這所房子後面,是一座花園,地勢很高,那裡有許多覆盆子樹,不僅樹蔭遮住了窗子,甚至有時樹枝一直鑽到窗戶裡面來。我很知道讀者并不大需要知道這些,但是我需要把這些告訴讀者。所有在這幸福歲月裡的一些轶事,現在想起來還使我喜歡得跳躍起來,我有什麼不敢向讀者說的呢!特别有五、六件轶事應該講一講。讓我們打個折扣吧。我給你删去五件,隻談一件;不過這一件,請允許我盡量把它述說得長一些,好讓我延長一下我的快樂。
假如我隻是讨你們高興,我一定會選擇朗拜爾西埃小姐露出屁股的故事,她不幸在草地邊緣上跌了一跤,正好撒丁王從那裡經過,把她整個屁股都看見了。但是土台上的胡桃樹的轶事我更覺得有趣,因為我是這個鐵事的演員;而在她跌跤的轶事中我不過是個觀客;我承認,盡管那件事的本身很可笑,可是那時我還把她當做母親看待,甚至比對母親還愛,那件事隻有使我驚慌,并不感到有什麼可笑的地方。
啊,讀者們,你們是想知道那土台上胡桃樹的偉大曆史的,就請你們聽聽它那驚人的悲劇吧,如果可能的話,請不要顫抖!
院門外邊,進口處左側有一片土台,下午大家常到那裡去閑坐,但那裡一點蔭涼也沒有。為了使它能有點蔭涼,朗拜爾西埃先生叫人在那裡栽了一棵胡桃樹。栽這棵樹時儀式相當隆重,我們兩個寄宿生作了這棵樹的教父。人們往坑裡填土的時候,我們每人用一隻手扶着樹,唱着凱歌。為了便于澆水,在樹根周圍還砌了個池子。我和我的表兄每天都興緻勃勃地看着人們澆水,我們天真地确信:在這土台上栽一棵樹比在敵人堡壘的牆孔上插一面旗幟還要偉大;因此我們倆決心取得這種光榮,而不讓任何人分享。
為此,我們砍來一根嫩柳樹枝子,也把它栽在土台上,離那棵雄偉的胡桃樹大約有十來尺。我們也沒忘了在我們那棵小樹根下圍起一個池子。困難的是沒有水往裡澆,因為水源離得相當遠,人家又不許我們跑去提水。但是我們的柳樹非澆水不可,因此,那幾天我們想出種種詭計來給它澆水,成績果然不壞,我們親眼看到它發了芽,長出嫩葉來。我們不時地量一量葉子長了多大。盡管全樹不過一尺高,但我們确信它不久便會給我們蔭涼的。
這棵小樹占據了我們的整個心靈,弄得我們幹什麼也不能專心,一點書也念不下去,我們簡直就象發了瘋。人們不了解我們在跟誰鬥氣,隻好對我們管束得比以前更嚴了。我們到了真正缺水澆的嚴重時刻了,眼看着小樹要幹死,心裡實在難受。可是急中生智,我們想出了一個竅門,能保證小樹和我們免于一死,那就是在地底下掘一個小暗溝,把澆胡桃樹的水給小柳樹暗暗引過來一部分。我們積極地執行了這項措施,但是起初并未成功。我們把那個溝的斜坡做得太不合适,水根本不流,土往下坍,把小溝給堵死了,入口處又塞滿了一些髒東西,一切都不順利。但是我們并不灰心:“Omnia vincitlabor improbus”。我們又把小溝和小柳樹根下的池子挖深了一些,讓水容易流過來。我們把小箱子的底劈成小窄木闆,先用一些一條接着一條地平鋪在溝裡,然後又用一些斜放在溝的兩側,作成了一個三角形的水道。在入口處插上一排細木棍,棍與棍之間留有空隙,好象一種鐵蓖子或澡盆裡的放水孔,可以擋住泥沙石塊,而又能使水流得通暢。我們非常仔細地把這項工程用土蓋好,并且把土踩平。全部完工的那一天,我們懷着希望和恐懼交織在一起的緊張心情等待着澆水時刻的到來。好象等了有幾世紀之久,這個時刻終于來到了。朗拜爾西埃先生跟往常一樣,來參加這項工作;在澆水的時候,我們倆老站在他身後,以便掩護那棵小柳樹;最僥幸的是,他始終是背對着樹,沒有轉過身來。
頭一桶水剛剛澆完,我們就看見水流到我們樹的池子裡。看到這種情景,我們忘掉了謹慎,不由得歡呼起來,朗拜爾西埃先生因此回過頭來,這一下可糟糕了!他剛才看到胡桃樹底下的泥土大量吸收水分,認為是土質好,心裡非常快活;此時,他忽然發覺水分到兩個池子裡去了,不禁吃了一驚,也大叫起來。他仔細一瞧,看破了詭計,立刻叫人拿來一把大鎬,一鎬下去,我們的木闆就飛起了兩三片,他大聲喊道:“一條地下水道!一條地下水道!”他毫不留情地把各處都給刨了,每刨一下子都刨到我們的心上。一刹那間,木闆、水溝、池子、小柳樹,全都完了,全都被刨得稀爛。在這一段可怕的破壞工作中,他什麼話也沒說,隻是不停地叫着“地下水道”。他一面喊着:“地下水道!地下水道!”一面破壞着一切。
有人也許會想,這件事情必然會給小建築師們帶來不幸,但他想錯了,全部事件到此為止。朗拜爾西埃先生并沒有說一句責備我們的話,也沒有給我們臉色看,也再沒跟我們提這件事;甚至過了一會兒,我們還聽見他在他妹妹跟前哈哈大笑,他的笑聲老遠就能聽得見。更怪的是,我們除了起初有點驚慌,也沒有覺得太難過。我們在别處又栽了一棵樹,我們也常常提起第一棵樹的悲劇,一提起來我們倆就象背誦文章似地叫道:“一條下水道!一條下水道!”在此以前,當我以阿裡斯提德或布魯圖斯自居的時候,曾不時出現過那麼一種驕傲感。這是我的虛榮心第一次明顯的表現。我覺得我們能夠親手築成一條地下水道,栽一棵小柳枝來和大樹競賽,真是至高無上的光榮,我十歲時對事物的看法比凱撒在三十歲時還要高明。
這棵胡桃樹以及同它有關的那段小故事,一直非常清楚地留在我的腦際,或者說時常浮現在我的腦際,因此當我于一七五四年到日内瓦去的時候,我最惬意的打算之一就是到包塞去再看一下我兒童時代遊戲的紀念物,特别是那棵親愛的胡桃樹,它該有一個世紀的三分之一的壽命了。但是我那時一直有事纏身,不能自主,始終沒有滿足這種願望的機會。看來這樣的機會也不可能再有了。然而,我并沒有因此而放棄得到這種機會的願望;我差不多可以斷定,假如一旦我能回到那心愛的地方,看到那棵心愛的胡桃樹還活着的話,我一定會用我的眼淚澆灌它的。
回到日内瓦以後,我在舅父家裡住了兩三年,等待着人們對我前途的安排。舅父希望自己的兒子當工程師,他教給我表兄一點制圖學,并給他講歐幾裡得的《幾何學原理》。我也陪着他一起學,并且發生了興趣,特别是對于制圖學。這時大家卻商量着叫我做鐘表匠、律師或牧師。我很喜歡做牧師,我覺得傳道說教倒挺有意思。可是我母親遺産每年的那點收入由哥哥和我一分,就不夠供我繼續讀書了。既然我當時的年齡還不那麼急于選擇職業,就隻好暫時留在舅父家裡等待着,這幾乎是虛度光陰,同時還得支付一筆雖然公平合理、數目卻也實在可觀的饍宿費。
我的舅父和我父親一樣,也是個喜歡玩樂的人,他也象我父親一樣不善于用義務約束自己,很少關心我們。舅母是一個稍帶虔信派教徒作風的虔誠女人,她甯願去唱聖詩,也不願注意我們的教育;他們對我們幾乎是完全放任,我們也從來不濫用這種放任。我們兩人形影不離,互相幫助,無求于他人,而且因為我們從來不想去跟那些和我們年紀相仿的頑童們厮混,所以絲毫沒有沾染上由于終日無所事事而養成的那種浪蕩逍遙的習氣。其實,我說我們閑散是錯誤的,因為我們一輩子也沒有放閑過。值得慶幸的是,我們感到極為有趣的各種毫不間斷的遊戲,使我們在家裡忙個不停,甚至使我們不想出門。我們自己作鳥籠子、笛子、毯子、鼓,蓋小房子,作水槍、弩弓等玩具。我們也學我那位和善的年邁外祖父那樣制造鐘表,有時竟弄壞了他的那些工具。另外還有一種最喜歡的愛好,就是在紙上塗抹,起畫稿,施墨,加彩,糟蹋顔色。有一個名叫剛巴高爾達的意大利江湖藝人到日内瓦來,我們去看過一次就不想再去了;但是,他有木偶,我們也就造起木偶來;他的木偶演一些喜劇式的東西,我們也就為我們的木偶編喜劇。沒有變音哨子,我們就用假嗓子學那滑稽小醜的語聲,來演我們這些動人的喜劇,我們那些慈祥的長輩們倒也都耐心地看,耐心地聽。但是有一天,我的舅父貝納爾召集家人朗讀了他自己寫的一篇動人的講道稿。于是我們又丢開了喜劇,也寫起講道稿來了。這些瑣事沒有多大意思,我自己也承認;不過,這些瑣事證明,我們最初的教育是多麼需要很好的指導,才能使我們這些在那樣幼小的年齡就幾乎自己管束自己的孩子很少濫用這種放任。我們不太需要結交同伴,甚至有這種機會,我們也不重視。我們出去散步的時候,經常看到孩子們玩耍,但是并不羨慕,甚至也不打算參加。我們兩人之間的友情足以使我們心滿意足,隻要我們兩人能在一起,就是最單調的娛樂,我們也會感到喜悅。
由于我們兩人形影不離,人們注意起來了;特别是我的表兄身材很高,而我很矮,這樣的一對确是十分可笑。他瘦高個子,小臉兒象個皺蘋果,神氣柔弱、步伐無力,招得孩子們嘲笑。
人家用當地的土語給他起了一個綽号,叫他“笨驢”,隻要我們一出門,就會在我們的周圍響起一片“笨驢,笨驢”的喊聲。他對于這種嘲笑比我更能處之泰然。我惱火了,想跟他們打架,這正是那些小流氓求之不得的。我跟他們打起來了,結果挨了打。我那可憐的表兄盡力幫助我,可惜他弱不禁風,人家一拳就把他打倒了。這麼一來,我簡直氣瘋了。雖然我腦袋上、肩膀上挨的那幾拳的确不輕,但他們要打的并不是我,而是“笨驢”。我這種倔強的怒火反倒把事情弄得更糟,後來,隻有在人家上課的時間,我們才敢出門,我們唯恐受到小學生們的詈罵和追趕。
現在我已成了打抱不平的騎士了。為了作一個象樣的騎士,我需要有一位情人;我有過兩位。我時常到尼翁去看我父親,尼翁是伏沃州的一個小鎮,我父親已定居在那裡。我父親的人緣很好,連他的兒子也沾了光。我在他那裡住的日子雖不多,看在他面上,所有的人對我都很親切。有一位菲爾松太太更是對我萬分疼愛,這還不算,她女兒還把我看作她的情人。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子給一個二十二歲的姑娘作情人,人們當然會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所有這種非常機靈的姑娘們都很樂意把小洋娃娃擺在前面,以便把大洋娃娃掩蔽起來,她們很會運用手腕,造成一種令人着迷的假象,來誘惑那些大洋娃娃。在我這方面看不出她和我有什麼不相稱的地方,因此我對這件事倒挺認真;我把我整個的心,或者更确切地說,把我全副的腦筋都用在這上面了,因為,雖然我愛她已達發狂的程度,雖然我的狂熱、興奮、激昂做出了許多令人絕倒的趣劇,但我也隻是在我那小腦袋裡愛她而已。
據我所知,有兩種完全不同而又完全真實的愛情,它們雖然都很強烈,但是彼此間幾乎沒有共同的地方;它們跟親密的友誼也不一樣。我整個一生被這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愛情各占去一半,甚至我曾在同一時間親身體驗了這兩種愛情。比方說,在我剛剛講述的那個時期,也就是當我公然把德·菲爾松小姐據為己有、專橫到不能忍受别的男子跟她接近的時候,我曾經跟一位小姑娘戈登小姐有過幾次時間不長、但是熱烈的幽會;幽會時,她好象老師對待學生一樣對待我。全部經過,如此而已。雖然不過如此,但是實際上,我卻覺得這就是一切,這就是無上的幸福了。我當時已經體會到秘密之可貴。雖然在使用秘密方面,我還十分幼稚,但是當我發現德·菲爾松小姐跟我定情,隻不過為了遮掩其他風流勾當的時候,我便針鋒相對地以同樣的方式報答了她。這是她萬萬沒有料到的。但我深感遺憾的是,我的秘密被發現了。也可以說,我的小老師并沒有象我一樣保守秘密。不久,人家就把我們分開了。又過些天,當我回日内瓦從庫當斯路過的時候,我聽到有幾個小姑娘低聲喊道:“戈登跟盧鬧翻了。”
這位戈登小姐的确是一個不尋常的人物。她長得并不美,但她那臉龐是令人難以忘記的;我至今還時常想起它來,拿我這樣一個老瘋子來說,未免想得過分了一些。她的身段,她的姿态,特别是她那雙眼睛都與她的年齡不相稱。她那副小神氣又威嚴又驕傲,倒很合乎她扮的那種腳色,也就是她那副小神氣使我們想起演這種角色來。但是,她最奇怪的一點是,她那種大膽與端莊混合在一起的樣子,是令人難以了解的。她對我肆無忌憚,我對她卻絲毫不能随便。她完全把我當做小孩子看待,因此我相信,要未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孩子,要末恰恰相反,她本人還是一個孩子,居然把面臨的危險視為兒戲。
我對她們兩人,可以說都是一心一意。而且我是那樣全心全意,當我跟其中一個在一起的時候,心裡從來不想另一個。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對她們兩人的感情卻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我就是跟德·菲爾松小姐過一輩子,也不會想到要離開她;但是,我接近她的時候,我的喜悅心情是平靜的,決不會感情激動。我愛她,特别是在跟許多人一起談笑的時候,打趣取笑,打情罵俏,甚至争風吃醋,都使我心花怒放,津津有味。我看到那些年歲大的情敵仿佛受到冷遇,而我獨為她所垂青,便洋洋得意地自豪起來。我也曾被逗得愁腸百轉,但是我喜歡承受這種苦痛。人們的贊美、鼓勵和歡笑,又使我心頭發暖,勇氣倍增。我又發脾氣,又說機靈話,在交際場裡,我愛她愛得發狂;若是單獨和她相對,我反而會局促不安,心情冷淡,甚至有些厭煩的情緒。不過,我對她是那樣關心,當她生病的時候,我非常苦惱,我甯願犧牲自己的身體使她得以恢複健康。請大家注意,由于我本身的經驗,我是深切了解疾病和健康的意義的。一離開她,我就想念她,覺得非有她不可;而在和她相會的時候,她的那些愛撫使我感到甜蜜的是心靈而不是肉體。我跟她在一起有一種泰然的感覺;我除了她所給的一切,并不想得到更多的東西。不過,我要是看見她跟别人也是這樣,那我是不能容忍的。我對她是愛若兄妹,妒如情郎。
至于戈登小姐,我每一想到她可能象對待我一樣對待别的男子,心裡就嫉妒起來,仿佛土耳其人、瘋子或者老虎那樣。因為她的所賜即便星星點點,我若不下跪也是得不到的。當我和德·菲爾松小姐接近的時候,我隻感到歡喜,并不動情;但是,隻要戈登小姐一出現,我便任何别的東西都看不見了,簡直神魂颠倒。跟前者相處,雖然很親昵,決沒有什麼放肆的地方;但在後者面前,那就完全相反了,即便是彼此已十分厮熟,我心裡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我覺得,假如我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太久,我的命都得斷送掉,因為心髒的跳動準會把我活活憋死。對于她們兩個,我同樣害怕失寵;不過,我對一方是體貼備至,而對另一方則是唯命是從。把世界上所有的财寶都給我,我也不肯去惹德·菲爾松小姐生氣;可是,如果戈登小姐命令我去跳火坑,我相信,我馬上就會去跳的。
我跟戈登小姐的那些桃色事件——或者更确切地說,那些幽會——沒有維持多久,這對她對我都算天大的幸事。我跟德·菲爾松小姐的交往沒有發生同樣的危險,不過,經過稍長的時間之後,也形成了一場悲劇的結局。這類事件的結局永遠帶有一些浪漫的氣息,使人不禁為之感歎。我跟德·菲爾松小姐的情愛雖然并不熾烈,但是也許更加眷戀。我們沒有一次不是揮淚而别,更奇怪的是,在分手以後,我便感到難堪的寂寞。我一開口,便會談起她,我一沉思,便會想到她。我的傷感是真實和痛切的。不過,我相信,實際上這種英雄之淚決非完全為她而灑,在我的傷感中,對于以她為中心的那種玩樂的留戀,也占很大的成分,隻是我沒有理會這一點罷了。為了排遣離愁别恨,兩個人寫了一陣情書,詞句之動人就是冷若岩石的人也會為之心碎。我終于得到了勝利;她再也忍耐不住,隻好到日内瓦來看我。這一下子我更暈頭轉向了,在她小住的兩天中,我簡直如醉如癡。她要離開的時候,我真想她一走我便去投水自盡。我的号啕聲久久停留在茫茫的太空中。過了一個星期,她給我寄來一些糖果和幾副手套,假若我不知這時她已經結婚,她那次“光臨”隻是為了置辦嫁妝而來的,那麼,我一定會覺得她這種舉動是多情的表示。當時我是何等憤怒,不用描述,就可想而知。我滿懷崇高的怒火,堅決發誓,永遠不再見這個負心的女子。我覺得這是對她最嚴重的懲罰。可是,她并沒有因此而死去。二十年後,我去看我的老父。我們父子二人泛舟湖上的時候,我看見高我們的船不遠,有一隻遊艇,上面坐着幾個女人,我問那是誰。“怎麼!”我父親笑着說,“想不起來了嗎?那是你當年的情人啊。現在叫克裡斯丹夫人,就是從前的德·菲爾松小姐。”聽到這個差不多已經完全忘掉的名字,我哆嗦了一下。不過,我馬上吩咐船夫把船劃開了。雖然這是一個相當好的複仇機會,但是我覺得犯不上違背誓言,跟一個年已四十的女人算二十年前的帳。
在沒有确定我的前途以前,我少年時代的大好光陰便在這些無聊的瑣事中浪費掉了。人們根據我的天性,經過再三考慮,終于給我選擇了一個最不稱心的職業。他們把我送到本城法院書記官馬斯隆那裡,叫我在他手下學習“承攬訴訟人”的行道,依照貝納爾先生的說法,那是種有用的職業。我對“承攬訴訟人”這個雅号讨厭透了。我人格高尚,決不想用卑鄙手段去發财。天天幹這行業務真是枯燥無味,令人難以容忍,加上工作時間又長,還得和奴才一樣聽人驅使,我心裡就更不高興了。我每走進事務所大門的時候,總是懷着憎惡的心情,這種心情日甚一日。至于馬斯隆先生呢,他很不滿意我,對我抱着輕蔑的态度。他經常罵我懶惰和蠢笨,他每天都喋喋不休地說:“你舅舅硬說你會這個,會那個,其實你什麼也不會。他答應給我送來一個能幹的小夥子,哪知道送來的卻是一頭驢。”結果,我以“無能”的罪名,很不光采地被趕出了那家事務所;照馬斯隆先生的那些辦事員們的說法,我除了使用鐘表匠的锉刀以外,沒有别的用處。
自己的天資經過這樣評定以後,我就隻好去當學徒了。不過,他們叫我去投靠的不是一個鐘表制造匠,而是一個零件镂刻師。書記官的輕蔑态度實在把我的驕氣壓得太低了,所以我依命而行,毫無怨言。我的師傅,人稱杜康曼先生,是一個脾氣粗暴的青年人,在很短的期間裡,就把我兒童時代的一切光華全都磨光了;他摧殘了我那溫柔多情、天真活潑的性格,使我不但在實際生活上、而且在精神面貌上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學徒。我的拉丁文和我所學的古典文學和曆史,都長期抛在腦後,我甚至記不起世界上有過羅馬人。我去看我父親的時候,他再也看不出我是他的“寶貝”了。在那些太太小姐們的心目中,我再也不是風流潇灑的讓-雅克了。連我自己都确切地相信,朗拜爾西埃兄妹決不會認出我是他們的門生,因此,我真不好意思去拜訪他們;從那以後,我永遠也沒有再碰到他們了。最低級的趣味、最下流的習慣代替了我當年可愛的娛樂,甚至使那些娛樂在我的記憶裡連一點影子都沒有了。我雖然受過良好的教育,但是,想必是我生來就有一種易于堕落的傾向,因為我絲毫沒費力,轉瞬之間便堕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連非常早熟的凱撒,也不曾這樣迅速地變成拉裡東。
說起那行手藝本身,我并不讨厭。我非常喜歡打圖樣的藝術,揮動刻刀也覺得很有趣味。同時,在鐘表制造業這一行裡,镂刻零件,用不着有多麼高超的技術,所以我希望在這方面能有卓越的成就。假如不是由于我師傅蠻橫無禮,由于我所受的種種束縛,因而對這種工作感到厭煩的話,那麼,我也許會達到這個目的了。我曾經背着他在工作時間内搞了一些雖然屬于同樣性質、但是對我那不受束縛的性格具有吸引力的東西。我镂刻了一些騎士勳章,供我自己和夥伴們佩戴之用。我師傅發現我私下裡幹這種違禁的活兒,痛打了我一頓,并且說我在練習制造僞币,因為我們的勳章上面刻有共和國的國徽。說老實話,我根本不懂得什麼是僞币,就是對于真币,我認識的也不多。我對羅馬的“阿斯”的鑄造方法倒比對我們的三蘇輔币更加熟悉。
由于師傅的暴虐專橫,終于使我對于本來喜愛的工作感到苦不堪言,并使我染上了自己痛恨的一些惡習,諸如撒謊、怠惰、偷竊等等。這一時期我身上發生的變化,回憶起來,令我深刻地體會到,在家靠父母和出外當奴隸之間的天壤之别。我生性腼腆而懦怯,盡管可以有千百個缺點,但決不至于堕落到厚顔無恥的程度。在此以前,我所享受的正當的自由僅隻是一點一點地縮小範圍,而現在呢,它完全化為烏有了。跟父親在一起的時候,我肆無忌憚;在朗拜爾西埃先生家裡的時候,我無拘無束;在舅父家裡,我謹言慎行;到了我師傅那裡,我就變得膽小如鼠了。從那以後,我就成為一個堕落的孩子。當初跟長輩在一起的時候,我過慣了完全和他們一樣的生活:沒有一種娛樂我不能參加,沒有一種佳肴會缺少我的那一份,我心裡想什麼,嘴裡便說什麼。而在我師傅家裡竟變成怎樣一個人呢?大家是一想便知的。因為在那裡,我不敢張嘴;在那裡,飯隻吃到三分之一時候,就得離開飯桌,馬上就得走出去;在那裡,我是一天忙到晚,我看見别人有玩有樂,隻是我什麼也享受不着;在那裡,主人及其狐朋狗友的逍遙放蕩,越發使我感到受人奴役的重壓;在那裡,即便争論我最熟悉的事情,我也不敢張嘴;總之,在那裡,我眼睛看見什麼,心裡就羨慕什麼。為什麼?隻是因為被剝奪了一切。永别了,我的安逸生活;永别了,我的愉快活潑;就是從前我犯錯誤時候往往使我躲過責罰的那些聰明活,而今也休想再說了。有一件事情,我一想起來便不能不笑;某天晚上,在父親家裡,我因為淘氣,罰我不吃飯就上床睡覺;當我拿着一小片面包從廚房走出去的時候,我看見并且聞到鐵叉子上烤着一大塊肉。大家站在爐竈周圍;我從那兒走過去,不得不向他們每個人道聲晚安。道完晚安之後。我向那塊肉瞥了一眼。哎呀,它的顔色多麼好看,它的味兒多麼香啊!我不由自主地也向它鞠了一躬,用悲戚的聲音對它說:“烤肉,再見吧!”這句靈機一動、脫口而出的天真無邪的玩笑話是那樣逗樂,他們到底還是叫我一塊吃晚飯了。在我師傅家裡,如果這樣做,也許可以産生同樣的效果;但是,我相信,在那裡,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機靈勁兒,即便有,我也決不敢說出口來。
我就這樣學會了貪婪,隐瞞,作假,撒謊,最後,還學會了偷東西——以前,我從來沒有過這種念頭,可是現在一有了這種念頭,就再也改不掉了。力不從心,結果必然走上這條邪惡的道路。這就是為什麼所有的奴仆都是連偷帶騙,個個學徒都是連騙帶偷。不過,如果後者處在與人平等、無憂無慮的狀态,而所希望的又可以得到滿足的話,那麼,在他們逐漸成長的過程中,一定會丢掉這種不光彩的癖好。可惜我沒有遇到那樣有利的條件,所以未能收到良好的效果。
兒童第一步走向邪惡,大抵是由于他那善良的本性被人引入歧途的緣故。我在師傅家裡已經待了一年以上,盡管經常感到手頭拮據,不斷受到外物的誘惑,但是,就連吃的東西我也沒想偷過。我第一次偷東西本是出于一番給人幫忙的好意,不過,它為另外幾次偷竊揭開了序幕,而那幾次偷竊的動機卻不值得贊揚。
我師傅有位夥友,叫做維拉,他家與我們為鄰,稍遠處有一個園子,園中種着最名貴的龍須菜。這時維拉手頭不大寬裕。他想背着自己的母親偷幾顆剛剛長成的嫩小龍須菜,當作鮮貨把它賣掉,換幾頓好飯吃。他自己不願意去冒這個風險,而且他手腳也不靈便,就選中我去辦這件事。他首先恭維了我一頓,我當時沒有識破他的用意所在,所以很容易就上了圈套。然後,他假裝忽然想出這個主意,讓我去幹。我拒絕了好半天;可是他固執己見,又向我百般阿谀奉承,我抵抗不住,結果投降了。我每天早晨去割一些最好的龍須菜,拿到茂拉爾市場出售;市場上有位老太婆,她猜我是偷來的,便向我當面揭穿,以便賤價收買。我作賊心虛,隻好憑她随意給價,然後我将錢如數交給維拉。這錢馬上變成一頓飯菜,置辦人是我,吃的是他和另外一個夥友。他給我一點小惠已經使我心滿意足了,至于他們的酒杯,我摸都沒有摸到。
這種小把戲我一直幹了好幾天,我絲毫沒有想到偷竊一下偷竊者,即從維拉盜賣龍須菜的收入中抽個頭兒。我實心實意幹這種勾當,唯一的動機就是為了讨主使人的歡心。但是,假若我被人捉住的話,我要怎樣挨打、受罵、大吃苦頭啊,而那個壞蛋一定會說我誣賴他,别人也一定會相信他的話,結果,我便要以誣告之罪受到加倍的懲罰,因為他是個夥友,而我隻是一個學徒!作惡的強者逍遙法外,無辜的弱者遭殃,走遍天下皆是如此。
這樣一來,我才了解到偷竊并不象我原來想象的那樣可怕。我對這門學問很快便登堂入室,凡是我想弄到手的東西,隻要我力所能及,那就難保安全了。在師傅家裡,我吃的并不算壞;我所以難以克制自己的食欲,是由于看到我師傅吃東西太沒節制。每當端來美味珍馐的時候,他便把青年人趕下桌子,我覺得這種習尚是培養饞鬼和小偷的最有利因素。沒有多久,我便兼任這兩種角色了;一般來說,我總是得心應手,隻偶爾被捉住挨頓苦揍而已。
有一次我偷蘋果,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我一想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就感到戰栗,也覺得好笑。那些蘋果放在儲藏室的最裡邊,那間儲藏室上面有一個很高的格子窗,廚房裡的陽光可以射到裡面去。有一天。家裡隻有我一個人,我便登在案闆上,向“赫斯珀裡得斯蘋果園”張望我所不能接近的禁脔。我把烤肉的鐵叉子取來,看它是否夠得着;不成,它太短了。我又找了一個小叉子(我師傅喜歡打獵,為了烤打來的野味,所以專門預備一個小叉子)接在上面。我紮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最後,我到底紮上了一個蘋果,這可把我樂壞了。我小心翼翼地往上拉,蘋果已經接近格子窗戶了。我伸手去拿。但是,多麼叫人傷腦筋啊!蘋果太大,從格子裡拿不出來。為了拿它,我費了多少苦心!要使鐵叉子不掉下來,我必須找個夾住它的東西,要切蘋果,我必須找把相當長的刀子,在切的時候,又必須有一塊托闆。等萬事齊備以後,我就開始切蘋果,我打算把它切成兩半,分别取出來。但是,我剛剛切開,兩塊蘋果就都掉到儲藏室地下去了。富有同情心的讀者喲,請分擔我的煩惱吧!
我并沒有喪失勇氣;不過,我已經浪費了許多時間。我怕冷不防被人逮住,隻好等第二天再來作比較幸運的嘗試。于是,我就好象沒事人兒似地,幹我的工作去了。至于儲藏室裡那兩個不會保守秘密的憑證,對我是多麼不利,我連想都沒有想它。
第二天,我找了個适當機會,又作了一次新的嘗試。我爬上我的樓闆,伸出鐵叉,對準蘋果,正準備去紮……誰知道那個守衛龍并沒睡着,儲藏室的門叭哒一聲開了。我師傅走了出來,兩手一叉,瞪着我,對我說:“好哇!”……寫到這裡,我的手哆嗦得連筆都攥不住了。
由于經常挨打,我漸漸對挨打也就滿不在乎了。後來我覺得這是抵消偷竊罪行的一種方式,我倒有了繼續偷竊的權利了。我并不把眼睛向後看、看我挨打時的情況,而是把眼睛向前看,看我究竟怎樣複仇。我心裡想,既然按小偷來治我,那就等于認可我做小偷。我發現,偷東西與挨揍是相輔而行的事情,因而構成了一種交易,作為交易的一方,我隻要履行我所承擔的義務就行了,至于對方的義務,那就讓我師傅費心去履行吧。在這種思想的支配下,每當我偷東西的時候,就比以前更加心安理得了。我對自己說:“結果會怎樣呢?挨揍嗎?管它呢!我生來就是為挨揍的。”
我好食而不貪,好色而不淫:由于别的欲念太多,這兩種欲望就被沖淡了。非心閑時,我從來不思口福,而我平生又難得心閑,所以就很少有思考美味的時間。正因為這樣,我才沒有把我的偷竊伎倆長期局限在食物上,不久,我便把它擴展到我所希求的一切東西上面去了;後來我所以沒有變成職業小偷,隻是因為我一向不愛錢的緣故。在作坊的一端,我師傅另有一間私室,門老是鎖着,我想了個竅門,把它打開,然後再人不知鬼不覺地把它關好。我潛入那個房間,征用了師傅的應手工具、精美圖案和産品模型,凡是我所喜愛,凡是他有意瞞着我的東西,我都拿。說真的,這種偷竊是無辜的,因為我偷來的東西還是用在給我師傅幹的活上;不過,由于我能夠自由支配那些小東西,所以心裡喜歡得不得了;我覺得,在偷師傅的産品時,仿佛連他的技術都偷來了。另外,在一些小匣裡,我發現有碎金塊、碎銀塊、小寶石、貴重物品和錢币。我呢,口袋裡隻要有四五個蘇,就心滿意足了,因而不但沒有去摸匣子裡的任何東西,就連貪婪地看上一眼,我記得也沒有過。我看見那些東西的時候,我心裡不是喜歡,而是恐怖。我深深相信,我對于盜竊金銀财寶以及對于由此而産生的後果的畏懼,大半是由于教育的結果。另外一小半,是由于内心裡交織着丢臉、坐牢、受罰、上絞刑架的觀念,隻要一起盜心,這些思緒便會使我不寒而栗;所以,我總覺得,我的那些惡作劇隻不過是淘氣罷了,實際上也正是如此。我認為,結果頂多挨我師傅一頓狠揍,這是我早就有所準備的。
不過,我再重複一遍,我渴望的那點兒東西實在有限,根本談不上什麼懸崖勒馬的問題,我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的念頭要打消。對于我,一張上等圖畫紙比可以買一令紙的金錢具有更大的吸引力。我的怪癖是從自己的一種特殊性格産生的。因為這種性格對我的行動發生過巨大影響,所以我必須說個仔細。
我的欲望是非常熾烈的,每當它激動起來的時候,我的那種狂熱是無與倫比的;什麼審慎,恭敬,畏懼,禮節,我完全不管不顧,我變成一個厚臉皮的膽大包天的人,羞恥心阻擋不住我,危險也不能使我畏葸不前,除了我所迷戀的那件東西而外,我覺得天地雖大,卻仿佛空無一物。然而,這隻是一瞬間的事,過了這一瞬間,我又陷入虛無飄渺之中了。
甯靜的時候,我簡直是疏懶和懦怯的化身;無論什麼都使我害怕,無論什麼都使我沮喪;一隻蒼蠅飛過,都吓我一跳,哪怕一句話,我都懶得講,哪怕一個手勢,我都懶得做,我的畏懼和羞恥心把我拘束到了極點,我真想藏到誰也看不見的地方。在我非動不可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怎樣動;在我非說不可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怎樣說;如果有人注視我,我便張煌失措。在我熱情洋溢的時候,我也能夠說幾句漂亮話,但是,在日常談話中,我簡直無話可說,甚至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我又非說不可,所以我遇到日常談話就苦不堪言了。
再說,我的任何一種占有支配地位的欲念,都是不能用金錢收買的東西。我所追求的是純潔的玩樂,而金錢會把一切玩樂都玷污。比方說,我喜歡美味,但是,我受不了高朋滿座時的拘束,也受不了小酒館裡的放蕩,我隻能跟一個知已共享其樂;我不能獨餐,因為獨餐時,我便胡思亂想,結果就會食而不知其味。如果我心裡焚起情欲之火,需要女人的話,那麼,我這顆興奮起來的心所更渴望的是愛情。凡是可以用金錢得到手的女人,在我的眼睛裡,她們所有的動人之處,都會蕩然無存,我甚至懷疑我是否還願意跟這種女人在一起。我對于唾手可得的享樂都是如此。如果它們需要出錢買,我便感到索然無味。我愛的是那些隻有我一個人首先嘗到味道的東西。
我不但從來不象世人那樣看重金錢,甚至也從來不曾把金錢看做多麼方便的東西;金錢本身是毫無用處的,要享受它,必須把它變成别的東西:必須購買,必須讨價還價,必須時常受騙;雖擲千餘,難遂所願。我本想得到一件質地好的貨色,但如果用錢去買,弄到手必然是一件劣貨。我以高價買鮮蛋,結果是個臭蛋;我以高價購買成熟的水果,結果是個未成熟的;我以高價找個純潔少女,結果是個淫蕩的。我好美酒,但是到哪兒去找?到酒肆去嗎?不論我怎樣預防,結果我得到的還是傷身的劣酒。如果我非要稱心滿意不可,那便要操多少心,弄多少麻煩!我必須結識許多朋友,找代理人,送傭金,寫信,東奔西走,伫候佳音,而結果往往還是上當。金錢金錢,煩惱根源!我怕金錢,甚于我愛美酒。
在我學徒時期和學徒以後的時期,我曾經千百次地想出去買點甜美的吃食。我走到一家點心鋪門前,看見櫃台那裡有幾個女人,我心裡就想,她們又說又笑,一定是在嘲笑我這個小饞鬼呢。我又走到一家水果店門口,瞟着鮮豔誘人的梨,但是,有兩三個小夥子就在旁邊盯着我,我的一個熟人正站在店鋪門前,我又看見有一個姑娘從遠處走來,便懷疑她是不是家裡那個女仆?由于我是近視眼,我産生種種的幻覺,我把所有的過路者都當成熟人了。總之,不管在那兒,我都覺得膽怯,都知難而退;我越覺得不好意思,瞅着那些東西就越眼饞。到末了,我隻好象一個傻瓜似的,帶着饞涎欲滴的食欲轉回家去;我口袋裡的錢雖然足可供我一頓美餐,但我不敢買任何東西。
在我自己或别人使用我的金錢的時候,我所經常感受到的困窘、羞慚、厭惡、麻煩以及其他種種的不快,如果必須把它們都—一寫出來,那就得記一大篇枯燥無味的細賬。但是,讀者在逐漸了解我的生活的時候,一定會逐漸熟悉我的性格,因此,用不着我來贅述,他們便會了解前面所講的一切了。
一旦有了這些了解,人們就容易明白我所具有的矛盾之一就是:對于金錢的極端吝惜與無比鄙視兼而有之。對于我,金錢并不是多麼可人意的東西;當我沒有它的時候,我決不想它;當我有它的時候,由于我不知道怎樣使用才合我的心意,隻好把它長期存放起來;但是,隻要遇到适意的良機,我便順手花掉,連錢包空了都不知道。不過,不要從我身上尋找守财奴的怪癖——為了擺闊而大手大腳地花錢;恰恰相反,我總是偷偷地花錢,其目的完全是為了自己的快樂;我決不以揮金如土來炫耀自己,而是盡量隐蔽。我深深覺得,金錢不是由我這樣的人使用的東西;隻要手頭有幾文,我都感到可恥,更不用說去使用它了。萬一我有一筆足能讓我過惬意生活的收入,老實說,我決不會當一個守财奴。我一定把這筆款子統統花光,并不用它生利吃息。可是,我的不安定處境使我害怕。我熱愛自由,我憎惡窘迫、苦惱和依附别人。隻要我口袋裡有錢,我便可以保持我的獨立,不必再費心思去另外找錢。窮困逼我到處去找錢,是我生平最感頭痛的一件事。我害怕囊空如洗,所以我吝惜金錢。我們手裡的金錢是保持自由的一種工具;我們所追求的金錢,則是使自己當奴隸的一種工具。正因為這樣,我才牢牢掌握自己占有的金錢,不貪求沒有到手的金錢。
所以說,我的淡泊不過是出于懶惰罷了。我覺得,有錢的樂趣抵償不了求财的痛苦。我的揮霍也是出于懶惰,因為既然有了一擲千金的機會,誰還斤斤計較利害得失呢?對于我,物的誘惑力比錢的誘惑力大,因為在金錢和所希望享有的物品之間,永遠存在着一個媒介物,而物品本身和享用之間卻是毫無間隔的。我看到某一物品時候,它能誘惑我,而當我隻看到獲得該物品手段的時候,我就感覺不到這種手段的誘惑力。正因為這樣,我才做賊,直到現在,我有時還偷一點兒我所心愛的小玩藝兒,我甯願自己去拿,而不願向人家讨。然而,在我一生之中,無論是孩提時代還是成人以後,我從來沒有偷過人家的一個銅闆;隻有一次例外,那就是十五年前,我偷過七個利物兒零十個蘇。這件事是值得一提的,因為它是無恥與愚蠢的巧合,假若當事者不是我,而是另外的人,我簡直不會信以為真。
事情發生在巴黎:約下午五點鐘,我跟德·弗蘭格耶一同在“王宮”散步。他掏出懷表看了看,對我說:“咱們到歌劇院去吧!”我欣然同意,我們就去了。他買了兩張池座,給我一張,然後,他拿着自己那張票一個人在前邊走,我跟在後邊。他先走進去了,我往裡走的時候,發現門口已經擠得水洩不通。我向裡邊瞧了瞧,隻見大家都在站着。我心想,在這樣擁擠的人群中,我很容易被擠丢;反正德·弗蘭格耶一定這樣想。于是,我離開那裡,交了副票,取了錢,走了出來。萬萬沒有想到,我剛走到大門口,觀衆全都坐下了,德·弗蘭格耶很清楚地看到我不在劇場裡邊。
這種行為跟我的天性完全背道而馳。我所以把它記載在這裡,是為了說明人們有時陷入精神錯亂的狀态,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能根據他們的行動斷定他們的善惡。我所要偷的不是金錢本身,而是金錢的用途。不過越說不是作賊,就越寡廉鮮恥。
如果我把學徒時代從崇高的英雄主義堕落為卑鄙的市井無賴所走過的每個曆程—一講述,那就永遠講不完了。我雖然染上了學徒的種種惡習,但是,我對這些惡習未能産生絲毫興趣。我讨厭夥伴們的那些娛樂。當我由于束縛重重,連對工作都感到乏味的時候,我便厭倦了一切。結果,我把久已放棄的讀書癖重新撿了起來。我是占用工作時間偷着看書的,因此造成一種新的罪過,惹來一些新的懲罰。不過,我的讀書癖越受到限制,興緻也越高,不久,就陷入狂熱狀态了。有一個有名的女租書商,名字叫拉·特裡布,她向我提供了各種各樣的書籍。好書壞書都行,我不挑選,什麼書我都同樣貪婪地閱讀。我在幹活的案子上讀。出去辦事的時候讀,蹲在廁所裡讀,我經常一連幾小時沉醉在書籍裡。我讀得頭暈腦脹,别的事兒什麼也幹不下去了。我師傅窺探我,捉住我,打我,搶走我的書。有多少本書被撕毀,被焚燒,被扔到窗戶外邊去啊!拉·特裡布的店鋪裡,有多少部殘缺不全的文集啊!我沒錢付給的時候,我就把自己的襯衫,自己的領帶,自己的衣服給了那位租書商。我每星期日一定把師傅付給我的三個蘇零花錢給她送去。
講到這裡,讀者也許要說,金錢不還是必需的嗎!說的對。不過,這是在我愛書成癖,不能進行其他活動的時候。新的興趣完全征服了我;我除了讀書而外,什麼都不想幹,連東西也不想偷了。這也是我身上的突出的特點:當我的某種愛好已經成為習慣的時候,一點兒小事就能使我轉移目标,就能改變我,迷惑我,最後使我如醉如癡。于是我忘卻一切,一心隻想我所傾慕的新的東西了。我口袋裡隻要有一本新書,我的心就怦怦跳了起來,恨不得一口氣把它讀完,隻要剩下我一個人,我馬上就把它掏出來,這時,我再也不想上我師傅的私室裡去亂翻了。我相信,即使我愛上什麼更高價的娛樂,我也決不會去偷錢的。我隻顧眼前,不顧未來。拉·特裡布肯賒給我,押金很少。我隻要有書放在衣袋裡,其他一切就全都抛到九霄雲外了。不管得到多少錢,我都原封不動獻給那位女老闆。當她向我催索欠款的時候,我便立刻拿自己的東西去抵償,那是最簡便不過的辦法。偷錢以備不時之需,未免太有遠見,偷錢還賬也談不上什麼誘惑。
由于吵嘴、打架,由于偷閱選擇不當的書,我變得性情孤僻,沉默寡言;我的精神也開始變壞,我過起真正落落寡合的生活來了。雖然由于我嗜書如狂,難免閱讀一些平淡無味的東西,但是,我幸而沒有閱讀那些下流的淫書。原因倒不在拉·特裡布這個八面玲珑的女人把這種書租給我有什麼良心上的不安,而是每當她向我推薦那些淫書的時候,為了提高租價,總是擺出一副神秘的面孔。這種面孔一方面使我感到羞慚,一方面使我感到厭惡,因此,我每次都斷然拒絕了。我的天性本來就腼腆,再加上機緣湊巧,所以一直到三十歲,我認來沒有涉獵過任何一部上流社會的漂亮女人在讀的時候都覺得難為情的壞書,這種書她們隻能偷着看。
不到一年功夫,我把拉·特裡布這家小書鋪的書全讀光了。此後,每當閑暇無事的時候,我就感到十分煩悶。但我的讀書癖已經糾正了我那些幼稚無賴的惡習;我對書籍,雖然有時選擇不當,而且其中常常有些很壞的東西,可是,凡是我所讀過的書籍,在我的内心裡,都比我的職業能喚起更高尚的感情。對唾手可得的東西,我感到厭煩,那些可能誘惑我的東西,我又覺得它們離我太遠,于是找不到任何能夠打動我的心弦的東西了。我的感官早已蠢蠢欲動,我簡直想象不出它所要求的享樂究竟要達到怎樣的目标。我對于這個真正的目标可謂一無所知,我仿佛是一個沒有性欲的人。當我已經進入成年,春情不住發動的時候,我常常想起從前一些古怪的行徑,然而,事情隻此而已。在這種奇異的情況下,惶惶不安的想象把我從自己的手裡拯救出來,平息了我那日益旺熾的欲火。經過是這樣:我以沉思默想書中曾使我最感興趣的環境來自娛,我追憶那些環境,我改變它們,綜合它們;我要變成我所想象的人物之一,并使我所設想的那些空中樓閣恰恰适合我的身分。我總是把自己放在我感到最稱心如意的地位。到了最後,我已完全處在我所玄想的環境中,竟至把我極端不滿的現實環境都忘掉了。由于我喜歡這種空中樓閣,又容易到那裡去神遊,結果,我就讨厭起我周圍的一切,養成了愛好孤獨的性格,從此以後,我始終是一個愛好孤獨的人。乍看起來,這種性格顯然是極端恨世的,十分陰郁的,然而實際上,它是從一顆充滿熱情、善良、溫和親切的心産生出來的,而這顆心,由于找不到跟它相似的心,就不得不耽于幻想了。現在,我隻指出這種癖好的起源與最初的原因就夠了。這種癖好改變了我所有的欲念,并且因為這種癖好本身包含着欲念,就使得我熱中于夢幻而懶于行動。
就這樣,我到了十六歲。這時候,我心神不安,對自己和其他一切都感不滿,對自己的工作毫無興趣,我沒有十六歲少年應有的歡樂,心中充滿了茫無目的的欲念,我毫無原因地潸然淚下,我無緣無故地喟然長歎,一句話,由于看不到自己周圍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我就隻好寄情于玄思遐想了。每到星期日的時候,我的夥伴們在做過禮拜以後,就來找我跟他們一同出去玩。在未去以前,如果我有可能逃走的話,我是甯願逃開他們的。不過,一旦參加他們的娛樂,我比誰都興奮,比誰都跑得遠。推動我是很困難的,叫我停下也不容易。我的脾氣永遠是這樣。當我們到郊外去散步的時候,我總是跑在前頭,除非别人提醒我,我連到時候該回去都忘了。我有兩回不得不在城外過夜,因為在我回城以前,城門已經關上。第二天我受到怎樣的處分,是可以想象的。第二次,師傅警告我說,如果下次再犯,一定嚴懲不貸,因此我下定決心不再冒險了。可是,這個萬分可怕的第三次仍然落到了我的頭上。米努托裡隊長是一個該死的家夥,當他看守城門的時候,總比别人提前半個鐘頭關城門。我雖然早有警惕,結果也毫無用處。那天,我跟兩個夥伴一同回城。離城還有半裡,我聽見預備關城的号聲響了。我兩步并作一步走。我聽見鼓聲冬冬地響了起來。我拼命往前跑,跑得通身大汗,連氣都喘不上來。我的心怦怦直跳。我遠遠看見那些兵士還在站崗。我趕緊跑上前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呼喊。可是已經遲了。我在離前衛二十步的地方,看到第一号橋已經吊了起來。當我看到号兵揚起可怕的号角的時候,我身上就哆嗦起來,因為這是兇多吉少的預兆,我那不可避免的遭遇就從這一刹那開始了。
我于萬分悲痛中倒在斜堤上,嘴啃着地。夥伴們對于我的不幸隻是覺得可笑,他們馬上決定應該怎樣做。我也确定了自己的方針,但是,我的方針跟他們的完全不同。我當場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回我師傅那兒去了。第二天,城門開後,他們回城的時候,我就跟他們永遠道别了。隻是懇求他們把我的決定偷偷告訴我的表兄貝納爾,并且通知他可以跟我再見一面的地點。
自從我當學徒以後,因為我住的地方離我表兄家較遠,二人就很少見面了。最初,我們每星期日還聚會一下,但是後來,由于我們不知不覺地已經各有所好,兩個人就漸漸疏遠起來。我相信,這種變化大部分是他母親促成的。他是上城區的子弟,而我這個可憐的學徒隻不過是聖·日爾維區的孩子。盡管有親戚關系,我們的身分是完全不同的。他跟我常來常往,那是有失體面的事情。不過,我們倆的關系并沒有完全斷絕。表兄為人憨厚,盡管有他母親的訓誡,他有時還是按照自己的心願辦事。他聽到我下定決心以後,就跑來看我。他跑來不是為了勸阻我或者陪我逃走,而是為了送給我一點财物,以便減輕我出逃中的困苦,因為以我自己的财力,我是不能走出多遠的。在他送給我的那些東西裡還有一把短劍,我非常喜愛它,我一直将它帶到都靈。在那裡,窮困逼得我把它出脫了,變了錢好買吃食。後來,我越思量表兄在這緊要關頭對我所表示的态度,我越覺得那一定是他母親的主意,并且也許還有他父親的主意。因為如果依照他自己的意思,他不可能不阻止我逃走,或者跟我同行。然而,他并沒有這樣做!看他那意思,與其說是在勸阻我,毋甯說是在鼓勵我執行自己的計劃。當他看到我已經下定決心的時候,他就跟我道别,眼睛裡沒有流幾滴淚。從那以後,我們既沒有書信往還,也不曾重新會面。真是千古恨事!他的脾氣本來很好,我們倆是天生的一對知心朋友。
當我聽天由命、遠走高飛以前,讓我這樣考慮一下:假若我遇見的是一個比較好的師傅,我的前途該是什麼樣子呢?我覺得在某些行業裡,特别是在日内瓦镂刻行業中當一名善良的手藝人,過那種平穩安定的、默默無聞的生活,倒是最合乎我的解性,能夠給我帶來莫大的幸福。幹這種行業,雖然不能發财緻富,但是溫飽有餘。它可以限制我此後的生活中不緻有很大的虛榮心,它可以給我充分的閑暇來從事一些有節制的愛好;這樣,我就可以滿足于我的小天地,既不想也不能僭越雷池一步。我的想象力是非常豐富的,它足可以用那些絢麗的幻想來美化任何生活;我的想象力是十分強烈的,它足可以讓我随心所欲地從這一幻想飛馳到另一幻想;至于我自己實際上究竟處在怎樣的地位,我是不大在乎的。不論叫我幹什麼,我都能輕而易舉地飛上我所臆造的海市蜃樓。我覺得,天下最簡單的職業,最不必費心勞神的職業,最能夠保持精神自由的職業,正是最适合于我的職業;而我的職業恰恰是這樣一種職業。我本來可以聽從自己的性格,在我的宗教、我的故鄉、我的家庭、我的朋友間,在我所喜愛的工作中,在稱心如意的交際中,平平靜靜、安安逸逸地度過自己的一生。我将會成為善良的基督教徒,善良的公民,善良的家長,善良的朋友,善良的勞動者,在任何方面都是一個老好人。我本來可以熱愛我的職業,也許還能為本業争光,并且在度過雖然樸素微賤、但是既無風波而又安樂的一生之後,在家人的環繞中安然地瞑目。當然,大家很快就會把我忘掉。不過,隻要有人想到我,他對我一定會追念不止的。
可是,事情偏偏不是如此……我給大家描述的将是怎樣一幅畫面呢?哎!先不要急着談我身世中的那些慘痛境況吧,這種辛酸事,我将來向讀者談得隻會太多而不會太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