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青年落到這片土地上的那一年,第三次大圍墾開始了。
遼闊的海塗上,老遠就能見到兩米見方的大字:農業學大寨,向東海龍王要田!
東海的潮汐,舔讀着這震天撼地的豪言壯語。一日兩潮,絲毫不為所動。大浪飛濺到标語牌上,洗滌着那分鮮紅,使之漸漸暗淡。鷗成排地歇在标語牌上,拉下白色的糞,亵渎着人們的豪情壯志。成千上萬的圍墾大軍,打破了它們甯靜遼遠的環境生态。它們時而掠起,在低空盤桓,“嘎嘎”叫喚,把屎拉在人們的頭上,以示抗議。
一道弧形的長堤,在平坦的海塗上崛起,綿延十裡,直到黃山矶下。東風浩蕩,沙鷗點點,人潮如湧,紅旗獵獵。這是一個隆冬低潮“的季節。
大片的海塗,袒露在慘白的冬日下。黑色的沙渚,肥一塊,瘦一塊。一道流沙溝蜿蜒彎曲,清波細浪,波光粼粼,漣漪輕柔。溝的曲線,柔和地扭來扭去,扭出一道道浪漫的曲線,澹澹的淺灘,如女人豐腴的肥臀飽滿,水汪汪地性感。這才是真正的處女地。地勢略高一點的沙渚上,稀稀拉拉地長了些蘆葦,冬天,蘆葉枯黃,風一拂來,習習地響,就像女人身上初生的陰毛,含着羞赧。大片灘塗,是剛長出的不毛之地,光且淨,沙地上留有昨夜退潮的浪痕。浪痕間印着無數鷗爪,偶有一兩行漁人的足迹,彎曲,明朗。陽光溫情脈脈地摩挲着,有如丈夫摸着懷孕妻子的肚腹,大地的每個毛孔裡生出欲望。這片數萬畝的海塗,像是剛從江中撈起來的落水的女人,被擱到河床上,那将合龍的塘堤像扯成兩截的褲帶。
人,懷着征服的欲望,圍住她,墾她。
圍墾指揮部就設在黃山庵内。
黃山庵已無半尊佛像,一切佛事器具均被掃出殿堂,那些砸不破的鐵鼎鋼爐被扔到廟後的荒草裡。牆壁用石灰塗過用紅油漆寫上了“鼓足幹勁,力争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那久經香火熏烤的塵垢,頑固地透過新刷的石灰,隐隐約約顯現出“南無阿彌陀佛”幾個字來,與光輝燦爛的總路線争一席一地。尤其是那個“佛”字,“亻”旁被紅色的“!”蓋去,“弗”字堅強地站在句尾,好像一個被拷打的囚犯,死不招供,擡頭說:“不!”于是,薛政委,當年圍墾的總指揮來看見了,命令宣傳員用黃色油漆把它塗了,再用紅漆寫上:“毛主席萬歲!總路線萬歲!”終于蓋住了。民工們說:“哈哈,佛爺怕毛主席!”
臨江的一堵石壁上刻有一個偌大的“禅”字,相傳是王羲之的真迹。這個字在江面上的航船上、漁舟上才能看到。昔日,晚泊在崖下的漁民,免不了在崖下的石坎上燒一炷香,以求江上平安。任副指揮長的楊茂生命令兩個民工,搭了腳手架,爬上去,用水泥把“禅”字蒙掉。
當年,一夥青年人進廟來,扒了神龛上的菩薩,扯下大殿裡的幔帳,掀倒香爐,神殿裡那股神秘的氣氛頓時一掃而空。電工們牽來了臨時電線,裝上了電燈,一百瓦的大燈泡,照得神殿裡通亮,連昏暗的牆壁也亮起來。他們擺起了辦公桌、會議桌,拉起了電話線,裝了一架搖柄式的電話機。廟裡是前線指揮部,山門口挂了塊“圍墾指揮部”的牌子,佛爺觀音、金剛羅漢聞聲消,遁,到東海龍王錢塘君的水晶宮避難去了。院子裡堆滿了鐵絲、草包之類的物資,菜地被踏平了,老樟樹上安了兩隻高音喇叭,跟廟裡的古鐘一樣大的口徑,但比鐘鼓響幾倍。那口大鐘有幸躲過了煉鋼,當時被放下來,扔到茅坑後的雜草中了。
綁在大樹桠上的高音喇叭,一天八九個小時不停地發布命令,揚先進,促後進,報喜訊,講國家大事。講一通再唱一通“東風吹,戰鼓擂”。錢塘江上東風吹來,洪亮的歌聲在西線的十裡海塗上全能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