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稻帶着幾分悶醉,幽靈似的在屋後田野裡轉。白天在黃心廟的那點好情緒又沒了。他回到了這塊熟悉的土地上,又似乎回到了他當社長的年代。
他的一生墨一樣潑在這塊土地上,生死相依啊!
擁有了土地的農民,剛剛理順了自耕自種自收的犁耙,踴躍地向國家交公糧,鬥滿倉盈過上順心的日子,巴望着日益富裕起來。勤勞的人們在田裡灑着汗水,懶惰的人則謀思着把共産黨無償分給他的土地變成不用力氣耕種就可以換成錢的把戲。窮富的差異在短短的兩年之内在原來都是窮人的人群中初露端倪了。世上永遠都存在着不想種田而想利用田發财過舒服日子的人。
互助組互助了一年多,希望得到幫助的人比熱心助人的人多。這是一個永遠難以平衡的現實。勤勞是人的品質,懶惰卻是人的天性。天性是與生俱來的東西,品質卻靠修身而得。也許是為了教化民衆,為了改造人的天性,有些智者想出了一些辦法。從中國的桃花源和大同世界到歐文傅立葉的空想社會主義以及烏托邦的實踐,由列甯、斯大林的集體農莊到毛澤東的合作化人民公社運動,這都是人類文明的偉大暢想和具體實踐,希望把人的天性的弱點埋葬在土地下面,讓人的優秀品質在土地上繁殖,把土地與人的依存關系割開,通過移植來改變情的基因。殊不知,這樣的結果是适得其反,恰好為惰性營造了一張溫床。
中國人把蘇聯老大哥的集體農莊移植過來,不叫集體農莊而叫“社”。蘇聯人以勝利者的姿态向當時還十分貧窮的中國人傾銷他們的花布和大擺裙,向不穿花布的中國男人和裹得嚴嚴實實的中國女人挑戰,同時也向中國傾銷他們的思想和經營土地的方式,大大地沖擊了中國數千年的傳統。初級社取消了,進入高級社。人入了“社”,田也入了“社”,耕牛農具也入了“社”,“社”成了大家,這個“大家”無論姓田還是姓楊,一齊都姓“社”。農民成了真正的種田人,而不是田的主人了。主任是田稻。他的全稱是“銅錢沙農業生産合作社社主任”,簡稱“社長”,也就是中國人慣稱的“一家之長”,帶有中國色彩。他成為銅錢沙這塊土地的主宰者。他父親夢寐以求的事,很快在他手中變成現實,隻是土地和一切不歸他私人所有。不是他自己的,是社的,是公家的,包括他人也是公家的。隻有在家裡的時候,他才屬于妻子和兒子,才是丈夫和父親。“社”的生活方式幾乎占領了一切陣地,私有的天地大抵隻剩下床那麼大了。
田稻的社長當得很好,他一心為公,一心為這方土地,為這方百姓。
田稻掌握了這塊土地,就要改變她像丈夫改變妻子一樣,不僅要使她成為自己的妻子,而且還要讓她生下自己的孩子。他愛她,力圖使她成為自己。女人如果愛一個男人,她會甘心奉獻一切,從而吞下一個男人。
世界上,被消滅的是男人,征服者是女人。她們隻讓男人保留了一個虛有的姓氏,隻有女人才是人類的本源。男人隻不過是一粒種子而已,女人則是永恒的土地。一塊田,今年可以種芝麻,你叫她芝麻田;明年種了黃豆,則叫黃豆田;後年種上高粱,又叫高粱地了。莊稼種了又割了,留下的隻是種子,田則是永恒不動的。她孕育生産着一個個不同形态的生命個體。收獲過後田依然是田。
田也有自己的名字。她隻不過是最小最小的地名。
剛剛頒發給農民的土地證書,戶主和田名座向畝數的墨迹清新,豆腐塊大的方印依然鮮紅,白紙還隻有一兩個疊折的痕迹,比起那舊朝代的地契來,芳香得多。那些被土改烈火焚燒的地契,發黃,發脆,有的甚至已保留了幾百年。土地隻有買賣過戶時才換契約,朝代,帝王的更換也不曾更換她,她是屬于家族的。雖然黃巢和後來的天王洪秀全提倡過均田,但因未均成,他就完蛋了。隻有共産黨在很短的時間内做到了别人幾千年也做不到的事。
土地作為私産的标志是她的名稱,也就是田名。一個人被生出來,就得給他(她)命名,借以區别他人。一塊地被開墾抑或是未被開墾也有她的名字。人名是人類開化之初就有了的,地名幾乎與人名同時起源。人死了,他的名字随他而去,除了那些英傑帝王和文人才子之外,絕大多數是留不下來的。地卻不死,永遠流傳,即使地名更來改去,依然是她,天塌地陷畢竟不常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