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翊國公府老國公六十大壽, 姚嘉琅特意花重金從江南請了個戲班子過來,給老國公賀壽。
老國公是薛夫人的父親,薛夫人特意提前從玉佛鋪訂了一尊佛像作為給父親的壽禮, 希望佛祖能保佑父親長命百歲。
聽說娘家侄子重金從江南請了個戲班子, 薛夫人想着小輩都愛看熱鬧, 七娘過些日子嫁人了便難得有這樣的自由, 便讓華裳邀了七娘一起,陪她回娘家,給父親賀壽。
馮堇受邀出門前,見五姐眼巴巴地望着她,隻好答應幫她找機會試探下薛華斌的反應。
到了翊國公府, 馮堇和師姐跟在薛夫人身後, 在戲台前排坐下了,先後看了《踏謠娘》《西廂記》《蘭陵王》等戲, 果然十分精彩, 不愧是花重金聘的戲班子。
不過接下來上演的《白蛇傳奇》,卻與馮堇之前看過的不太一樣。
前世,白官人娶了許娘子,初時夫妻恩愛,漸漸地, 夫妻感情淡薄,生了間隙, 白官人另納了幾名妾室, 緻使許娘子被幾名妾室聯手害死。許娘子死後, 白官人痛悔不已, 殉情而去。
轉世後, 許娘子投胎成了男子叫許宣, 白官人卻轉世成了一條蛇妖,它找到許娘子的轉世許宣,化成人形白娘子,與許宣結為夫妻,彌補前世的虧欠。
夫妻情濃時,法海出現,讓許宣拿雄黃酒回家,給白娘子飲下,白娘子現出原形,許宣受驚,不肯原諒白娘子,法海于是将白娘子鎮壓在雷峰塔。
故事的結尾,白娘子向許宣忏悔了自己前世的惡行,訴說了對許宣的衷情,字字如泣,感人至深……
這場戲結束後,許多人都被感動得抹起了眼淚。
師姐亦激動地拉着她問:“師妹,你說許宣最後會不會原諒白娘子?”
馮堇正疑惑着這場戲為何改動這般大,她之前看過的那版,并沒有所謂的前世,也沒有什麼轉世後性轉,而是白娘子為報許宣救命之恩,才與他結為夫妻。還有故事後面,也有幾處改動。
且,馮堇總覺得扮演白娘子的那位看着有些面熟,當看到“她”下台前朝她所在方向深深看了一眼之後,那熟悉的眼神讓她瞬間明白過來,原來,“她”其實是“他”。
堂堂豫王,竟然放下身段登台唱戲,還反串旦角?這若是說出去,怕是都沒有人會信。
難怪,難怪這場戲會改動這般大!
他這是在借這場戲,向她解釋,向她忏悔,向她訴衷情。
前幾日發現豫王欺騙她之後,她的确是有些過激,現在冷靜下來想一想,她身上其實無利可圖,他這幾個月辛苦在她面前演戲,也許真的隻是為了彌補前世的虧欠,而不是想圖她什麼。畢竟,他如果想要作踐她,大可以直接強行納她為妾,而不用費這許多功夫。
剛才那場戲裡說,前世許娘子死後,白官人痛悔不已殉情而去,難道說,前世她死後,豫王也殉情而去了?所以,他才會和她一樣重生回來?
聽到師姐問她許宣會不會原諒白娘子,馮堇想了想,說:“不會。”
“為什麼?白娘子都那般癡情了,為何不原諒她?”淨蓮不解。
“人死之後才知道痛悔,又有什麼意義?白娘子借彌補之名,行欺騙之實,可見,并非真心悔改。”馮堇淡聲道。
淨蓮一臉糾結,一邊覺得這場戲唱得實在感人,一邊又覺得師妹說的有道理,便幹脆不想了,反正她是出家人,對感情一事不懂也罷。
想到出門前五姐的囑托,馮堇問師姐:“聽說上次你三哥送你來馮府那天,在馮府外見到了我五姐,不知他對我五姐是什麼印象?”
淨蓮一臉茫然:“沒聽三哥提起過啊。”
馮堇隻好換了個問題:“那他可曾說過,想給你娶個什麼樣的嫂子?”
“這個倒是說過,說是要娶一個善良賢惠又孝順的,就是我去找你的那天。”淨蓮答。
馮堇聽了有些疑惑,按五姐的說法,薛華斌那日分明有被她的美貌所驚豔,應該是動了心的,可為何又跟師姐說要娶一個善良賢惠又孝順的?
難不成薛華斌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樣好色,是個更看重内在品德的?
馮堇一時對薛華斌刮目相看。
參加完壽宴回到馮府,面對五姐急切的詢問,馮堇不好直言,隻說:“師姐說,薛三公子喜歡善良賢惠又孝順的。”
馮蘅沒有明白她話裡的真意,反而面露喜色,感激道:“多謝七妹!”既然知道了他喜歡什麼樣的,她努力讓自己傳出這些美名便是。
馮堇猜出了她的打算,猶豫了下,到底還是沒有說什麼。五姐若能一心向善,也是好事。
當夜,馮堇正要入睡,窗外卻突然響起了熟悉的叩窗聲,她心下一驚,連忙穿好衣裳起身,來到窗前,小聲道:“殿下怎麼還敢來?就不怕被人發現嗎?”這院子裡可還有潘氏給的兩個丫鬟。
“放心,這一整晚,她們都不會醒來。”紀煊安撫道。
馮堇微松了口氣:“殿下有什麼話,就快說吧。”
“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紀煊啞聲道。
馮堇想了想,有些事終歸還是要跟他說清楚,便走出房間,見月光下的他憔悴不已,不知是不是連日排練白蛇傳奇那場戲所緻。
她被他帶出馮府,坐上馬車,一路來到豫王府。
夜半時分,豫王府卻燈火通明,且不知是不是提前安排好的,進府後,一個人影也沒看到。
他帶她來到豫王府的正院,可眼前的正院,卻全然不同于前世,反倒像是一個放大版的玉清院。
山石樹木,桌椅箱櫃,燈盞紗簾……幾乎每一樣,都與前世的玉清院一模一樣,讓她有種恍若回到前世的錯覺。
馮堇手指輕輕撫過這些舊物,腦海裡不停浮現出與這些舊物相關的記憶,她閉了閉眼,轉過身看着豫王,冷靜道:“殿下今晚帶我來,就是為了看這些?”
紀煊點了點頭:“有些細節處可能還做得不夠像,不過你放心,我會盡快完善的。”
“殿下有沒有想過,你懷念的這些東西,你懷念的這個院子,對我而言,也許隻意味着痛苦。”馮堇淡聲說。
紀煊怔了下,他隻想着玉清院容納了她和他的許多回憶,酸甜苦辣都有,所以一心想着複原記憶裡的玉清院,卻沒想到,原來對她而言,這間院子竟隻意味着痛苦!
“你若是不喜歡,我可以将這間院子改成無塵院,或是紫雲庵……”他急忙道。
“殿下為何還不明白?重要的不是院子,而是院子裡的人。”馮堇打斷他,“今日殿下演的那場戲我看了,也明白了殿下想說什麼,可我隻想告訴殿下一件事。無論前世之事如何,都不過是前塵往事,我已經忘掉前塵走了出來,殿下也該試着從過去的那些事裡走出來了,而不是繼續沉迷于那些虛妄的前塵往事裡,那樣反倒會迷失自己,徒生妄念。”
紀煊手指緊緊攥着手心,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她竟然讓他走出來?那些往事,在她眼裡竟都成了虛妄?
他甯願她繼續恨他罵他,甚至再給他撒癢癢粉都行,而不是這樣輕飄飄的一句就把所有往事都揭過去。
她如此淡然,如此冷靜,足以說明,她當真如她所說,已經從前塵往事裡徹底走了出來。
而他呢,他是否已經如她所說,漸漸迷失了自己?他想要和她再續前緣,難道真的隻是妄念,永遠無法實現?
“殿下不是白娘子,我也不是許宣,更沒有什麼法海将殿下鎮壓在雷峰塔下,殿下隻要忘了前塵,忘了我,好好過日子,就還是從前那個恣意潇灑的豫王。”馮堇誠懇道。
“我怎麼可能忘了你!”紀煊悶吼一聲,有些人,有些事,早已烙印在他的心裡,一旦想要剜除,極端的痛苦便似蛛網一般從他的心口向全身蔓延,讓他全身都麻痹起來。
馮堇歎了口氣,不再多言,轉身離開豫王府。
紀煊站在原地,松開攥了許久的拳頭,掌心剛剛愈合的傷口重又裂開,鮮血滴到檀木地闆上,給地闆浸染上了暗紅的紋路。
他閉了閉眼,還是追了上去,将她安全護送回馮府。
到了無塵院,紀煊将手中的燈籠遞給她,看着她提着燈籠一步步走進屋中,那盞燈籠始終照耀着她腳下的一方土地,光亮卻離他越來越遠。
他有種預感,她将向着她眼中的光明逐步前進,而他,将永遠被她留在黑暗中。
馮堇走到屋内,反手關門時,看到站在黑暗裡滿身孤寂的紀煊,她忽然有種錯覺,一旦她将這扇門關上,他将永遠置身于暗夜之中。
馮堇一時動了恻隐之心,最後說了句:“莫懷念,莫執妄,今日别,永不見。”
說完她毫不猶豫地将門關上,隔絕掉他那幽寂直擊人心底的目光。
不要懷念往事,不要執着于妄念,今日一别,永不相見!
紀煊嘴裡反複咀嚼着這幾句話的含義,卻越嚼越苦澀,忽而,那苦澀轉為了腥甜。
他苦笑一聲,抹了抹嘴角溢出的血絲,最後看了眼屋中透出的光亮,轉過身,腳步蹒跚地離開了無塵院。
前世,她唯一所求就是讓他放過她,他沒有答應,反将她困于王府後院,最後害死了她。
今生,她唯一所求是永不相見再不相幹,他真的不想答應,可,前世今生,他總該應一次她的請求吧,不然,他就當真畜牲也不如了。
隻是,轉身的那一刻,心徹底空了,他知道,從今往後,他就算活着,也隻能活得像具行屍走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