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休與不休
如果說唐遠有什麼逆鱗, 在他這誰都碰不得的那種,宋亦川的臉必然榜上有名。
他倆第一回 認識就是宋亦川不明不白替他挨了揍,所以臉在他這是個敏感詞。
而這樣的事有過一次已是了不得, 唐遠從來沒想過有生之年居然還會再發生。
“沒事吧?”他拉開宋亦川, 着急看他的臉。
“沒事。”何賢拉得及時, 那一巴掌沒打實,宋亦川拍了拍唐遠的手, 又說了遍沒事。
可再多沒事也安撫不了他被打的事實,唐遠想到宋亦川這麼晚了拖着病體陪他趕了三四個小時的路過來,不睡覺在這熬着, 莫名其妙受這一通罪, 便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
他連着幾天沒睡好了, 眼裡本就有血絲, 此時怒上心頭紅得更是猙獰,“他人現在躺在裡面,太過分的話我不方便說。”
唐遠盡力壓抑着情緒, 要不是怕何濟萬一有個好歹,他在外頭把人親爹打了不像話,早特麼還手了, “但有些事現在不說清楚,我怕有人仗着誤會得寸進尺。”
“什麼誤會?!”那人被何賢拉着, 隔着過道瞪唐遠,“你有臉說誤會!”
“不好意思我還真就有了,首先一點, 我不喜歡何濟, 何濟也不喜歡我,至少在我看來不是那種喜歡, 他是不是同性戀我不知道,沒跟我說過,我也沒興趣知道,至于我是不是,不關你他媽什麼事。”
“唐先生……”何賢想說什麼,被唐遠制止了,他看着眼前這位兩兄弟所謂的父親,想到何濟之所以生死未蔔地躺在裡面,隻是因為飯桌上跟他起了争執,便覺得這麼沒臉的人怎麼好意思一直說别人沒臉。
“至于何濟纏着我,對,你沒聽錯,是他纏着我,這件事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讓我有多深惡痛絕我想你一點都不知道,也不會想知道,但我今天要說的不是這個,你不是想知道他為什麼一直把我挂嘴邊上嗎?”
唐遠看對方的神情就知道必然是沒想過的,不止這一件事,包括何濟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他應該都沒有思考過,做父母的很多時候習慣了高高在上發号施令,推及緣由,卻不會在自己身上找問題。
“原因很簡單。”唐遠說:“因為我幫過他,他覺得我是能保護他的人,至于他為什麼這麼認為,以及他遇到事情第一時間永遠選擇不來找你們,不纏着你們,我想這是你們作為父母該反思的事情。”
唐遠頓了頓,嘴角滿是諷刺地冷笑了聲,“還是說,你作為他的父親,在他好的時候對他所經曆的一無所知,卻在他自殺後急着找無辜的人出頭,是真的關心他呢,還是想掩飾自己的罪責與失職呢。”
“你放屁!你……”那人明顯被戳中了痛處,再度惱羞成怒地指着他,“我們家的事,輪不到你一個外人來說三道四,你算什麼東西!”
“行啊,既然我是外人,想必也不用在這聽你指責,我是來看他的,你又算什麼東西。”唐遠拉着宋亦川要走,何賢忙趕過來勸,跟他道歉。
唐遠說他換個地方,讓何賢有事随時叫他,這對他來說已是仁至義盡,何賢謝過他,而就在這時,搶救室的門開了,醫生過來通知家屬,說人已經救回來了,但還沒醒,需要再觀察。
何賢松了口氣,當即打電話定好了房間,讓唐遠他們先去休息,等明天早上如果何濟醒了,方便的話過來看他一眼。
唐遠說好。
從把宋亦川拽上車出家門到現在,神經一直緊繃着,有事兒不覺得,這會突然松下來,唐遠真是困得魂都要飛了,開車幾步路差點睡方向盤上。
進了酒店辦入住,跟前台退了間房,上樓後刷卡進門,看到枕頭的第一眼,他一個飛撲睡了上去。
累,還餓,一番折騰,晚上吃的那點早消化完了,宋亦川連吃都沒吃,在醫院裡唐遠問過他,他說沒胃口。
兩人在往一個被窩裡躺上面已經很有默契,燈一關,各自從從容容規規矩矩地躺好了。
宋亦川伸手來摟他腰,唐遠順勢轉了個身,忍着困意,檢查他的臉。
還是有一點紅的,尤其他皮膚本來就白,稍微有點印子就格外明顯。
“真沒事,不疼。”宋亦川說。
“糟老頭子壞得很。”唐遠一想到當時的場面就忍不住冒火,“你也是,替我擋什麼,我哪裡打不得。”
宋亦川抓着他的手親了親,“就是打不得。”
唐遠指尖在他臉上輕蹭,一時說不出的心疼,“你聽到他怎麼罵我們的了。”
“嗯。”
“我還是第一次聽人罵我這個。”唐遠笑,“都不知道怎麼回他了。”
“你回得很好,不關他的事。”宋亦川睜開眼睛,黑暗裡看着他,“你之前問我,讓我想,對你是玩玩還是認真的。”
“嗯?”唐遠輕哼了聲,有意閉着眼睛。
“取決于你。”宋亦川說:“你如果是認真的,那我就也是認真的,你如果隻是想玩玩,我可以一直陪你玩,我無所謂别人怎麼罵我,重要的是你怎麼想。”
這回答非常宋亦川,你玩我陪你玩,你認真我陪你認真,唐遠聽懂了他這句話的意思,認真不會突然出現,必是蓄謀已久,也做不到切換自如,所以無論怎麼說,宋亦川對他就是認真的。
好麼,繞這麼一大圈,他果然還是喜歡自己。
“那你能陪我玩多久?”唐遠問。
宋亦川沒有明确一個具體時限,隻說很久。
“嗯。”唐遠笑了笑,說:“好。”
他當這是宋亦川給他的一個承諾。
就在唐遠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之際,他聽到宋亦川靠他很近,幾乎就在他耳邊說:“今年過年,跟我回去吧。”
“嗯?”唐遠眼睛都睜不開了,“……怎麼突然說這個,不還有一個多月呢嗎。”
“嗯,提前跟你說一聲。”
唐遠突然想到這或許是宋亦川被今天的事觸動,又不好直接來問他,所以想了個法子試探。
正常人如果跟家裡關系好,過年必然是要回去的,而且以唐遠的脾氣,聽到如此提議,第一反應肯定是為什麼不是你跟我回去。
唐遠确實已經跟父母斷絕了關系,雖然沒明說,但這麼多年他從來沒回去過,也很少聯系,他悶頭往被子裡縮了縮,“再說吧。”
宋亦川替他掖好被角,在他後背輕拍了兩下,“嗯,睡吧。”
唐遠走之前跟何賢說等何濟醒了叫他,早上八點多何賢給他打電話,唐遠輕手輕腳地爬下床,洗漱穿衣,沒吵醒宋亦川,一個人開門出去了。
酒店就在醫院邊上,走過去十分鐘,唐遠到的時候何濟他爸不在,何賢再度為昨天晚上的沖突跟他道歉,唐遠說沒事,他沒說理解之類的話,因為他永遠沒辦法跟這種人共情并達成和解。
進到病房裡,何濟面朝上躺着,被子下人形瘦削,薄薄一片宛如張紙,幾乎要跟床鋪融為一體,他眼睛半睜着,望着頭頂,眼神裡沒有任何波動起伏。
唐遠走近,拉過椅子,故意弄出了點聲音,何濟被刺激,終于有了反應,朝他看過來,看了好半天才認出他,嘶啞着嗓子叫了聲,“……遠哥。”
“還認得我?”唐遠說。
“當然。”何濟扯着嘴角笑了,“你是對我最好的人……我不可能忘了你。”
“那我說的話你聽不聽。”
何濟有些發懵地看着他,過了會點點頭,說:“……聽。”
“以後别做這種傻事了,好好活着比什麼都重要,聽到沒有?”
何濟又點了點頭。
“還有,我不是對你最好的人,我最多比叫不出名字的陌生人好那麼一點。”
何濟這下不點頭了,唐遠笑了聲,“有弟弟怎麼不說,他對你不挺好的嗎,你搞這麼一出,我看最急的人就是他了。”
“可他是弟弟啊,應該我對他好……爸媽也對他好,他們都喜歡他……他太忙了……我幫不上忙,我是多餘的那個……”
何濟說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但唐遠聽懂了,他皺眉,“有誰說過你是多餘的那個?”
“……爸爸說過,一直說,說我沒用……”何濟嘴角輕抽,眼淚順着太陽穴流了下來。
“他說你不會反駁嗎,就由着他說?”唐遠恨鐵不成鋼,“我教你,下回他再說,你罵回去,就說你是他生的,沒他幹的多餘事哪來的你。”
連自己子女都嫌棄的人當然不可能指望他對别人善意,所以就那不分青紅皂白的糟老頭子,得不到他認可不見得是壞事,但這話唐遠沒說,何濟從小到大經曆了太多,不一定還有他的心氣。
果然唐遠聽到他說,“我不敢……”
“那你就敢自殺?你連死都不怕。”
這種矛盾客觀上是存在的,唐遠必須承認,有些人就是比死還可怕,因為比起面對,死亡更多時候是另一種逃避。
唐遠沒有經曆何濟經曆的事,無法評判他的對錯,把他置于同樣的環境,不能保證他一定比他清醒做得比他好。
他以前也發瘋,隻不過瘋的方式不一樣,他有本事自救,但對于那些天生弱小的人,有時候自救都是一種奢望。
唐遠看着他,難得語氣溫和,“要是事情以你之力無法挽回,不如少一點對他人的期待,經曆過這一次,往後做事多想想自己,知道嗎。”
何濟似懂非懂,眼看唐遠要起身,他哭得更兇了,嘴裡連聲說着對不起。
唐遠輕歎了聲。
何濟又問他以後還能去找他嗎。
“不能。”唐遠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他,“你不能一直賴着我,我有我的生活,我談戀愛了,你這樣我不方便。”
“是、是嗎?”
“是,而且你也有你自己的生活要過。”唐遠說着話鋒一轉,到底還是給留了餘地,“不過偶爾可以來找我吃個飯,前提是等你好了。”
“好,好……那我快點好,我請你吃飯。”
“那我走了。”唐遠揮了揮手,何濟手從被子裡拿出來,跟着揮了揮,挺奇妙的,這居然是他倆第一次正式意義上稱得起是道别的道别。
唐遠出去跟何賢打了個招呼,何賢要送他們,唐遠說不必了,讓他照顧好何濟,有事再聯系。
下樓還不到九點,唐遠打算再回酒店,沒想到宋亦川已經在樓下等着了,“好了?”
“嗯,回去了,帶你去醫院。”唐遠始終沒忘了這茬,正要開車門,宋亦川攔了下,“我來吧。”
“你行嗎?”
“沒事。”
唐遠于是坐去了副駕,專心點開系統開始請假。
“好請嗎?”
“當然好請,我可有的是調休。”
宋亦川看他還很得意,“你到底加了多少班?”
“數不清了,正經算應該可以從現在休到過年。”
沒想到他能攢這麼多,宋亦川一時有種說不清的感覺,“以前怎麼不休?”
“沒用處啊,我又不生病。”
“……”
“有些人啊,還說是玩玩。”唐遠看了他一眼,“玩玩可不值得我一個工作狂花這代價。”